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這是魯迅先生的話,先生常以牛自比。他說,我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我不敢與魯迅比。如果說非要將自己比作什麼動物,我想我是頭驢,一頭蠢驢。我甚至斷定,前世我必定是驢,以至今生在我身上仍保留了驢的性情和命運。
我之所以為驢,其一是我笨我蠢,其二是我吃苦耐勞,其三是我強。其實作為家畜,驢比牛差不了多少,力量上遜色點,但驢好用啊。“牧童橫騎牛背上,短笛無腔信口吹”,說的大概是江南的水牛,我所知道的情況是,北方的黃牛一般是騎不得的。家鄉有句俗話:“騎牛如坐轎,摔下如放炮。”
我認為自己的所謂奮鬥不過是在拉磨。我也不知在為誰拉磨,我不知道碾子下磨的是米還是麵。這也罷,但有人恐我東張西望,王顧左右,為切實提高拉磨效率,於是便“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給我帶上了“驢蒙眼”。驢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戴上驢蒙眼後,我的黑夜比白天多,我便隻會拖著疲憊的身子拉磨轉圈,我眼前永遠是無邊的漆黑。這個小小的環型舞台,永遠沒有我的終點。有時我也寬慰自己,隻當前邊是康莊大道。直到有一天我一頭栽倒死了,或是在卸磨後被殺,他們仍會將我拉到驢肉館,在饕餮之後抹著油嘴給我以最後的讚美:味道好極了!難怪都說“天上的龍肉,地下的驢肉”。這幫家夥髒相(能吃)得很,就連襠下那半截子也不浪費,經過大廚的加工,那刀刀有片,片片有眼的東西名曰“金錢肉”,陽痿的爺們甩開腮幫子津津有味地吃著,眼前浮現出自己重振雄風的幻景。
其實,作為我的同行,牛也不比我聰明到哪去。在西班牙鬥牛場上,被紮得血淋淋的牛的日本名字大概就叫死心眼子,至死要找那個紅鬥篷報仇。它不死誰死?每看到這裏,我就想罵那雄壯的公牛:傻×!你他媽比驢還蠢!噢,你看我蠢不蠢,竟然一不小心罵了自己!
別看牛有勁,我的強勁來了,就是二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其實,我是一頭順毛驢,如果讓我幹完活到野地裏撒撒歡,偶爾跟心愛的草驢浪漫一次,我會感慨地說:“做驢挺好!”有一次給主人犁完田,他摘掉了我的籠頭,放我於山林,那天我真瀟灑。回來後我詩性大發,向主人表露心跡:“雖說勁頭不如牛,耕田拉磨你別愁。任你打來任你抽,俯首甘為驢一頭!”然而,這樣的幸福時光對我並不太多。
春天來了,我可以吃到三月的青草,呼吸美妙的春風。昨天卸磨後,我看見遠處山坡上的幾頭多情的小草驢正向我搔首弄姿。他們也許是驢群中的灰姑娘,但在我這雙常被蒙著的眼眸裏,她們是白天鵝。這大概印證了那句“××三年,母豬賽貂蟬”的戲言。於是,我一聲長吼,帶著騷情和挑逗。她們撒著歡兒跑過來,圍在我身邊,多情的眼眸充滿了期待。然而,我的主人怕她們吃了自家的草,一頓亂棒把她們攆跑了。我戴著籠頭,韁繩的一端是主人的手,我被主人扯回去關進了驢圈。
從前,主人看我身體壯,說當種驢是塊料,時下驢不值錢。草驢要優生,隻能讓馬配,才能生騾子。一想起這事,我他媽就鬧心。狗日的馬,你們有母馬還不夠,來搶我的女人,哦,不對,我的草驢。我還常罵草驢賤!馬兒不就是比老子長得帥點麼?你們媾和後生的騾子是怪胎!知道不?他似乎是世界上唯一不能自身繁衍的動物,還不如二尾子。
公元二○○五年三月八日,按皇曆推算,那天似是黃道吉日。主人把我閹了。原因很簡單,斷我六根,絕我大欲,讓我專心幹活。再者,怕我撒下賤種,影響了他的收入。那一刻我痛得鑽心。從此,我是一頭騸驢,也就是驢太監。此後,見了再騷情的小草驢,我自卑得頭也不敢抬。有的騸驢不自知,還衝過去,猴上去,瞎折騰,我知道沒用,省著勁拉磨吧。從此,我六根已淨,不再心猿意馬,不再有小資情調,我是個高尚的驢,脫離了低級趣味的驢。
我們驢類是忠誠的老實的,但在這個社會,善類未必遭善報。但還有一句鄉諺:“蔫耳朵驢踢死人”,我就是那頭蔫耳朵驢。誰要欺負我,磨也照拉,活我照幹,還任你騎,但哪天冷不丁踢在你的襠部,臨死前你七竅流血,還在痛罵:“沒看出來,你他媽真有個性。”到那時你別怪我狠,真的,是我不小心。其實,我最初隻想踢在麵門,讓你滿臉開花,滿嘴飛紅,滿地找牙。後來也想讓你嚐嚐當太監的滋味,誰知道你他媽這麼不禁踢!
媽媽的,下輩子老子再也不做驢了!我要做馬!做一匹戰馬,最好是馳騁疆場的,帥一點的,能吸引小母馬、小草驢的駿馬。
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