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已是八月廿六七,聞得西溪村監生魏老爺從場中病回來了。師母道:“我們家的不要生病才好。”正想著,先生陡然到家,見了老婆便說:“我今科必定中的。一路順風,三日便到家,連厘局中人說,這位考先生滿麵喜色。個個皆如此說,豈不是中的預兆?”那師母聽了,便對他麵上一看,哪有喜氣?滿麵皆是風塵色。說道:“你息息罷,你兒子病了多日,你進房去看看。”那先生便進房,問了兒子病由,說了七八句,便出房說:“我的行李挑回來放在那裏,考籃內有三場文稿不可遺失,中了是要刻朱卷的。”那師母哪裏知文稿是何物,說道:“我一概未動,放在中間。”
先生吃過了茶,便將考籃打開,取出文稿。聞得鄭芝芯亦回來,一直來尋芝芯。見了芝芯,便欲將文稿取出要他批點。芝芯道:“文章是無憑據的,大凡中的人是中命不中文。”因此將文章仍放在桌上。先生偏要他批,將文稿在他手中。芝芯無法,隻得將他三篇文稿略略看了一篇,說:“好極。”先生便請他加批語。芝芯即寫了八個字,是“理到法隨,絲絲入扣”。原來頭題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兩節”,此題須得先經起義,作法方關合下文。孔子曰:“才難兩節微旨。”先生嫌他批得不對路。芝芯又將他第二篇、第三篇看完,各加批語,又總批了兩三行,起來拱拱手,說:“中是必中的。”
先生喜得顛頭播腦,猶如已中了一般,便要看芝芯的文章。芝芯道:“我的文章無稿,哪個有這空工夫抄出來。”先生不信。芝芯賭咒說:“如有稿抄出來便是烏龜。”先生方不便再說。仍坐下談這一個頭場好,那一個二場好。芝芯道:“我雖下場,我最嫌的是談文章。即使有命會中,我亦不談。我今年並非要想舉人,去考實係謀利起見。我實對你說,我年年下場,皆是為人搶替,就是我中了一個副榜,亦是無意中得的。我每年下場,總要嫌他二三百元筆資。我不過小時候所熟者八股,到了大時改不來業。所謂醬裏蟲醬裏死,即趁此得兩個洋錢用用。其實舉人我情願讓與別人中。所以我平日總不做文章,此種苦頭是吃怕了的。從前我考書院,一夜要做八九篇,亦不過為利起見。眾人便說我好手,此二字我亦不願受。我今年已四十多歲,深悔從前將心思用入時文中,錯過了許多好機會。隻因家無恒產,又生在七八代讀書人家。自娶妻室後,食口日多一日,不能供養,隻得將錯就錯,如今是悔不過來了。若說中舉人,我有五六分拿得住。你不看見我從前兩次為人搶替,皆是薦卷的麼?今年我聽他中不中,我已得了三百英洋,夠用數月了。”
先生聽了,心想:“這人卻是乖巧,原來是名利兩得的。我可是笨漢,隻知呆做文章,從‘名’字一邊想,便打‘利’字丟開了,並且連一個副榜亦不曾中,真真令人愧死。”一言不發,辭了芝芯,回到家中,睡在床上。老婆叫他吃晚飯,先生說:“不要。”老婆看見丈夫似有不耐煩情形,隻說是望中心切,便恐丈夫心焦又要與他尋鬧,故借銀一節亦不敢與丈夫說。
又過了數日,卻是放榜日期。先生便不敢出門,故連隱仁處亦不敢來,誠恐不中被人笑話,此是下場回來做秀才的習氣。不知先生中與不中,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