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袁一明到報社兩個多月了,還沒見他們頭兒衝他這麼笑過。其實像這樣的笑容袁一鳴從小就見得多了,不過那都不是衝他,是衝他爸爸,他爸爸那時候是春江市的副市長。長大以後的袁一明知道了人們形容這種笑容常用一個詞:諂媚。
眼下袁一明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主任給他倒水。究竟是官家子弟,不會動不動就受寵若驚的。但是他心裏確實在嘀咕,他覺得大灰狼一旦衝著小羊羔微笑起來,那隻小羊羔就離倒黴不遠了。
李主任小心地把一個一次性紙杯放在他跟前,甩了甩手指頭,表情很親切地勸道:“小明啊,這是今年的新龍井,你嚐嚐。”
袁一明就端起杯子來啜了一口。
李主任笑得更親切了:“小明,團市委想搞一個春江市青年歌手大獎賽,力量不夠,意思是和咱們報社聯合搞,報社把任務交給了咱們部。”
袁一明又端起杯子來啜了一口,淡淡地一笑:“主任,這活兒可不好幹啊。這是個大工程,經費從哪兒出?您就是把咱們部放典當行押了也不夠這台晚會的。”
李主任笑道:“所以就得拉讚助。小戶頭沒啥意思,不夠解渴的,我的意思是找找藍天集團。”
袁一明終於從這杯淡淡的龍井裏喝出味道來了。他低頭看著手裏的杯子,茶葉在裏麵載沉載浮著,袁一明衝著茶葉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同時心中恍然大悟,李主任那笑容仍然不是衝他的,是衝他二叔。
袁一明的二叔袁家梁現在是袁家整個家族的驕傲。他是春江市最大的民營企業藍天集團的董事長。如果你是外地人,在春江市打聽市政府辦公樓可能有人不知道,但是打聽藍天集團,無論是街頭賣菜的還是垃圾堆裏撿破爛的,都能準確地指給你。
袁一明知道二叔的藍天集團有幾億元的注冊資產,但沒人說得清二叔到底有多少錢。到底貸了多少款?到底賺了多少錢?他欠別人多少錢?別人欠他多少錢?統統說不清。據說他還拿出款來放高利貸,楊白勞欠黃世仁多少錢?那就更說不清了。有人私下統計過,現在春江市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市民擁有藍天集團的股份和債券,也就是說,每十個人中就有三個半人把錢放心大膽地交給了二叔,讓他去搞生意或者去搞別的什麼。有時候袁一明走在街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會想起這個百分之三十五的數字,無端地就覺得這些陌生的人們都和袁家有點關係。
但是,袁一明讀完研究生回到春江市,又在熱門單位春江市報社落下腳來已經兩個多月了,還沒有見過二叔袁家梁。袁一明看著李主任那張笑臉,也還了他一個苦笑:“主任,不瞞您說,我回來這些日子了,還沒跟我二叔見一麵呢。聽說他出國了。”
二叔確實出國了,袁一明前幾天剛和大哥通的電話。大哥袁明達說二叔現在特別忙,中國已經加入了世貿,二叔正忙著出國找項目呢。大哥在電話裏的聲音很得意,袁一明想象不出二叔是一種什麼樣的忙亂樣子。
袁一明有幾分慶幸,他很高興二叔在這個時候出國解了他的圍。從心裏講,他是不願意求二叔辦事的。
李主任笑得胸有成竹:“我問過了,你二叔昨天晚上回來了。”
袁一明苦笑道:“其實這種事你們直接找他就行,我總不能一見麵就跟他要錢吧?”
李主任笑道:“不是我們不去,我們就是去了也見不到袁爺的,所以這事你務必親自去一趟。”
在春江市,如果你說起“袁董事長”什麼的,就證明你是外地人。許多春江市人部稱袁家梁為“袁爺”,一個地頭蛇味道極濃的稱呼,讓人想起舊上海灘那些牛皮烘烘的大亨來。
袁一明放下茶杯站起來,說:“那我試試吧。”說完就告辭出去了。
袁一明在外地上學的時候,也知道他的二叔袁家梁是春江市的大企業家,但他並不知道大到什麼程度,也不認為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他畢業回到春江市才發現,袁家梁的影響在春江市無處不在。就算你想擺脫,“袁家梁的侄子”這個不是身份的身份,也還是在無時無刻地糾纏著你,縈繞著你,讓你剪不斷理還亂。
兩個月前,讀完了研究生的袁一明堅決不肯聽從大哥袁明達總經理的勸說,留在藍天集團當秘書,他不想在二叔的公司做事。袁一明想進報社,他想新聞單位和二叔的公司總該是風馬牛不相及了吧?而且袁一明學的是中文,讀研的時候修的是比較文學,也算專業對口。可他辦手續的時候才知道,報社早就嚴重超編,根本擠不進去。現在報社靠著廣告,蓋了辦公樓分了住房,福利待遇在事業單位裏首屈一指,早就成了眾矢之的了,有點兒門路的都想往裏鑽。
就在袁一明一籌莫展之際,報社卻突然來了通知,讓他去上班。袁一明懵懵懂懂做夢似的就走進了報社那漂亮的大樓,羨煞一幫學兄學弟。袁一明暗自得意,覺得人間還是有公理在,自己這十年寒窗總算沒有白費,學識氣質終歸勝人一籌。不料,袁一明這良好感覺隻保持了三天,就被坐他對麵的小許破壞掉了。小許是市政府秘書長許行的女兒,說話辦事快人快語,向來少顧忌。那天負責清掃的臨時工請假沒來,袁一明就拿起笤帚胡亂劃拉了幾下,被小許看見了,就笑,說袁家梁的侄子怎麼能幹這樣的活呀,還是我來吧。袁一明漲紅了臉,說你以後少在我跟前提我二叔,我憑本事吃飯,和袁家梁沒關係。小許就撇了嘴,說你少來這一套,沒你二叔,你能到報社來?袁一明愣了愣,說我到報社是專業對口,我一個學漢語言文學的研究生,分到報社來有什麼不正常的嗎?小許冷笑一聲,說你問問你大哥,你是怎麼到的報社?說完就不再理他了,弄得袁一明怔怔的,心想她一定把我當成口是心非的虛偽的家夥了。
袁一明真的給他大哥打了電話,袁明達哈哈一笑,說小明呀,你別天真了,現在誰還認真才實學呀。是我跟二叔說你回來了,想進報社,二叔找了市長,宣傳部景部長親自拿著市長的條子找的報社。袁一明在電話裏愣了半天,最後說讓大哥費心了,就掛了電話。袁一明覺得自己就像那隻猴子,跳來跳去還是在如來佛的手掌心裏蹦躂。
不過袁一明的沮喪是在自己的心裏,對小許他是不肯承認的。他想你牛什麼牛,你還不是靠你爸爸才到報社來的。小許的父親許行是市政府秘書長。
“哎,想什麼哪?”袁一明回過頭來,小許探詢的目光正在他臉上睃來睃去。
“想你哪。”袁一明衝她擠擠眼。
小許眼睛一彎,笑了。袁一明發現小許笑起來其實挺甜的,隻可惜她不常笑。
“李主任找你幹什麼?”小許笑罷了問。
袁一明就把青年歌手大獎賽的事跟小許說了,然後發牢騷說:“報社直接去找不就得了,讓我去這不公不私的算什麼呀。”
小許就笑:“李主任沒說瞎話,你二叔現在譜兒大了,一般人真是見不著啊。就連宣傳部那幾個副部長見了你二叔也跟見了爺似的,點頭哈腰那叫一個尊重。”
袁一明沒說話,若有所思地看著小許。他記得大哥說過,小許的爸爸許行秘書長和二叔是好朋友,可不知為什麼,小許每次提起二叔,都是一臉不屑的神情。看來官和商真是不存在什麼真正的友誼的。
小許又說:“聽說你二叔最近到法國跟一個什麼公司談生意,要在咱們市投資。這下你二叔更露臉了,省裏市裏正為找不到投資的外商急得要上房呢。”小許說著,神色間露出憤憤的表情,袁一明聳聳肩,心裏說莫名其妙,引進外資怎麼了,你跟外資有仇哇?
2
袁一明讀完研究生回到春江市,按照禮數提了煙酒去看望過二叔。他知道二叔現在什麼也不缺,別說煙酒,你開輛奔馳送他他也不會心有所動,不過是那麼個意思。可去了兩次都沒見到,不是二叔擺架子,他知道二叔決不會跟他擺架子,是二叔確實總有比見他這個侄子更重要的事。他隻見到了大哥,大哥見了他是真心高興,在本市最大的酒店給他接風,大姐大姐夫也來了,大嫂沒能來,大嫂一年前去了法國,以留學的名義出去的,剛辦了綠卡,兩個孩子也帶出去了。袁一明問二叔來嗎?大哥說二叔有事,不來了,運生可能來。
那頓飯吃得剛從學校裏出來的袁一明有些傻眼。寬敞明亮的大廳,柔和雅致的燈光,光可鑒人的地麵,穿戴整齊的服務生。每人跟前擺著三隻酒杯,分別是盛紅酒、啤酒和白酒的,每喝一口,就有服務生走上前來笑容可掏地問一句:先生,給您倒紅酒,倒啤酒,倒白酒?弄得袁一明很不自在。他對服務生說,我隻喝啤酒,把紅酒杯和白酒杯撤了吧,服務生就跟沒聽見似的,照舊走過來笑容可掬地問先生給您倒紅酒,倒啤酒,倒白酒?
最讓袁一明感到吃驚的卻不是這裏的排場,而是他的哥哥姐姐們和這裏的排場完全配套的表情和氣質。他們熟練地喝著五糧液、人頭馬,優雅地微笑著,低聲地談話,神色間卻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似的。袁一明舉杯敬酒,不說感射大哥,卻說感謝二叔,他確實給我們帶來了好日子。於是大家都笑了,袁一明的大姐趁機勸道:“小明,二叔是最器重你的,總說咱們家就出了一個會寫文章的,你還是過來給二叔當秘書,一個月掙的頂你在報社掙一年的。”
大哥也說:“就是就是,小明,你還是來二叔的公司吧,別在報社掙那一壺醋錢了。”
袁一明不置可否地笑,衝哥哥姐姐舉杯,說:“你們都成大款了,今後還能沒我吃飯的地方?”就一仰頭喝了那杯酒。
至今回憶,那天在飯桌上的話題就是一個錢字。其實也是,如果不談錢,就不是當代的中國人了。一切話題都不會真實。那天,他的哥哥姐姐們臉上全都顯露著幸福,是啊,現在像他們這樣幸福的中國人不多啊。袁一明看著大哥簽支票結賬,眉宇間淡淡的,有著因為慣熟而生的無所謂,那無所謂裏卻張揚著優越。是啊,現在能用支票結賬的中國人也不多啊。那頓飯花了八千多塊錢,袁一明一年的工資。
那天運生到底沒來,袁一明的心中悵悵的。
運生是二叔的兒子,袁一明的堂弟。確切地說他是二嬸的兒子,二嬸和二叔離婚以後,運生判給了二嬸,這麼些年一直跟著二嬸,跟二叔父子倆走動不多。他比袁一明早兩年研究生畢業,分配工作沒去,自己折騰買賣呢。袁一明對他這個堂弟別有一種親切之情。三天後,他和運生在一家小酒館見了麵。沒有服務生一遍遍問要紅酒要啤酒要白酒,兩個人喝著廉價的本地啤酒。袁一明覺得自在多了。他打量運生,覺得他這兩年一定很累,年輕的臉龐都透出滄桑來了。
袁一明給運生倒上酒,問:“你這是何苦,找一家單位,穩穩當當的不好?”
運生苦笑:“我媽已經提前退休了,每月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資。我繼父就是那點死工資,文聯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妹妹上高中,學校三天兩頭要錢,物價又漲得厲害,我要不跑點買賣,家裏的日子就太緊巴了。”
袁一明試探著問:“二叔不接濟你們點兒?”
運生不置可否,端起酒杯來幹掉了。
袁一明歎一口氣,又說:“你應該常去看看二叔,你是不是挺恨他的?”
運生搖搖頭:“我真不是恨他。我爸現在特狂,所以我不想見他。他以為腰裏揣滿了錢就能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啊?將來有他吃虧的那一天。”運生說這話時,目光空茫,說著又端起了酒杯。袁一明端起杯來和他碰了一下,有些了解了運生和二叔之間那種割不斷的父子親情。
3
袁一明回到春江市,才算真正觸摸了他二叔的風光。在此之前雖有耳聞,總覺得與自己無關。回來之後,躲也躲不掉的二叔的影子無時無刻不在圍繞著他,找工作,出外應酬,表麵上和二叔毫無瓜葛,但在別人眼裏,他首先是“袁家梁的侄子”。袁一明從不習慣到麻木,現在已經開始不自覺地使用這個身份了,他發現,許多不可能的事情一提“袁家梁”這個名字,就變得容易了。惹得袁一明不時在心裏感慨:成者王侯敗者寇哇,誰能料得到二叔的今天呢。倒退十幾年,袁家梁還是袁氏家族一個敗類的形象。
認真起來,袁一明心裏是仇恨二叔的。他一直固執地認為,他父親的死,跟二叔有直接關係。袁一明的父親“文革”前在春江市任市委秘書長,“文革”中被整得很厲害,打倒“四人幫”以後,“文革”中受到迫害的老幹部紛紛官複原職,當時一起挨整的一個老上級顧念“牛棚”中建立起來的階級感情,就把已經恢複了職務的袁一明的父親,提成了市委副書記兼副市長。袁一明的父親袁家棟是一個作風謹慎工作紮實的人,政績頗著,是幾個副職裏最有希望提升的,如果後來不是袁家梁出了問題,他很可能現在就是一個離了休的市長或者市委書記。然而事實上是,他隻做了兩年半的副市長,就因為他弟弟的經濟問題,被對手整下台了。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的袁家棟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顯然缺乏必要的心理準備,一直鬱鬱不樂。後來索性辦了病休,在家養花養魚。隻是鮮豔的花和活潑的魚都沒能調整了袁家棟的灰色情緒,1987年春天,他的花兒開得最熱烈的一個日子裏,袁家棟突然中風不語,從此默默地躺了八年多,再後來就去世了。他去世之後,和他一生相親相愛的老伴也鬱悶成疾,第二年腦出血病故了。
袁一明還記得,那是1978年,二叔當了九年兵,轉業回到了春江市,是個副連級幹部。這之前的一天,二嬸來找父親,商量二叔的工作問題。二嬸跟二叔的婚事是父親給撮合的,二嬸原來是市委機關的打字員,被父親看中了,就托人給二叔介紹。打字員高高興興地和二叔見了麵,羞羞答答地相中了二叔,紅紅火火地和二叔結了婚。打字員就成了袁一明的二嬸,二嬸就不再打字,調到辦公室管打字員。
袁一明記得那是七月份,他正放暑假呢,很熱的天氣。父親坐在院子裏,手裏拿著蒲扇,呼呼地扇著風。袁一明看著二嬸,覺得她長得很像他們班裏的賈麗麗。賈麗麗是他們班最漂亮的女生,大大的黑黑的眼睛和小小的紅紅的嘴,特別愛向老師問問題,問問題的時候也是這樣恭恭敬敬的,就像二嬸跟父親說話的時候一樣。
二嬸說:“哥,天真熱啊。”
父親嗯了一聲。
二嬸說:“哥,您身體好吧?”
父親又嗯了一聲。
二嬸說:“哥,家梁快回來了,您看讓他去哪個單位好啊?”父親停下手中的扇子,說:“我想過了,先讓他到市委組織部當幹事吧,家梁腦子好使,在組織部進步快。”
二嬸笑了:“那敢情好,家梁就是個幹部苗子。”
二嬸很髙興地走了。
父親和二嬸都沒有料到,在那個炎熱的午後,他們兩個替二叔設計的路,二叔根本就不以為然。二叔轉業回來就去了啤酒廠,沒跟任何人商量。為這事,二嬸跟二叔吵了一架,父親也跟二叔發了火,罵二叔沒出息,目光短淺。但二叔還是堅持去了啤酒廠,當了汽車隊副隊長。一年之後,當了汽車隊隊長。那年月,汽車司機是一個很吃香的職業,汽車隊長就更吃香了。東西南北到處跑,可以買許多便宜東西回來。那時候袁一明的爺爺還活著,把二叔好一頓臭罵,說你沒有大出息,開什麼車?有出息的要坐車。
現在想來,如果二叔真的聽從了父親和二嬸的安排,也許就沒有他今天的輝煌了。性格即命運,這是一條命中率很高的真理。可能父親和二嬸都錯了,二叔不是什麼幹部苗子,而是天生就該經商的。袁一明聽奶奶講過,二叔從小就愛錢,但他從不胡亂花錢,爺爺奶奶給他的零用錢,他總是攢在一起,做他想做的事。奶奶說二叔有一次攢夠了一塊錢,就拿這一塊錢買了一本稿紙,合一分錢一張。上作文課的時候,二叔就二分錢一張賣給沒帶稿紙的同學們,用這一塊錢賺了一塊錢。也許這就是二叔最早的原始資本積累行為吧。
人一旦和錢產生了愛情,就難免會像熱戀著姑娘的小夥子一樣被衝昏了頭腦。“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金玉之言就會被拋在腦後。袁家梁隻當了半年的汽車隊長,就出事了。他倒手轉賣了一輛已經報廢的解放牌汽車,從中撈了好處,當時,汽車還是國控物資,這事就有點麻煩。兩個月後,袁家梁就被收審了。
袁一明記得,那天還是二嬸,匆匆忙忙地來找父親。那天袁一明看著二嬸不像賈麗麗了,二嬸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周圍有了黑眼圈,不僅是恭恭敬敬的,還帶了乞求。
二嬸說:“哥,歇著呢。”
父親嗯了一聲。
二嬸說:“哥,今天真冷啊。”
父親又嗯了一聲。
二嬸說:“哥,家梁被收審了。”
父親的眼皮抖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已經知道了。”
二嬸說:“哥,你得想想辦法啊。”
父親抬起頭來,看著漂亮的弟媳婦,歎了口氣說:“家梁他是自作自受啊,給他點教訓也好,省得以後出更大的事。”二嬸有點急了,說:“哥,你可不能不管啊。”
父親沉默良久,才說:“我是共產黨的幹部,這點黨性原則我還是有的。家梁的事有法管著呢,我還能幹涉法律?”
那天二嬸是紅著眼圈走的。袁一明覺得二嬸很可憐。二嬸是帶著他們的孩子運生一起來的,運生和袁一明一樣還在上小學。運生一直緊緊地牽著二嬸的手。
後來,又陸續有人找過父親,替二叔求情,讓父親替二叔打點。父親一概拒絕了。
兩個月後,二叔被判了七年徒刑。
多年之後,袁一明問過父親,當年為什麼不替二叔活動活動,父親欲言又止,最後隻說了一句:“有時候,一步一個陷阱啊。”袁一明聽得一頭霧水。
袁一明又問二叔,當年父親為什麼不肯替你講情?二叔苦笑:“怎麼沒講,否則至少要判十五年。他那麼小心,還是沒在台上呆住。”說著,二叔的臉就暗了下來,“你爸是吃了我的牽累,不然他是會當市委書記或者市長的,至少不會退下來那麼早,也不會走得那麼早。”
袁一明這才明白,父親當年說不管二叔的事是做給別人看的,他是托了最可靠的人去辦這件事的。但是正如二叔所說,他那麼小心,連二嬸那裏都沒露一個字,還是被對手整下台了。
二叔的經濟問題成了擊中父親的靶子,父親的政治對手借此大做文章,在二叔入獄第二年,終於把父親整下了台。父親賦閑在家,終日鬱鬱。那天,二嬸又來找父親,手裏牽著運生,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袁一明突然覺得,二嬸老了。
那是袁一明第一次感覺到人生無常。
“哥,在家呢?”
父親嗯了一聲。
“哥,你注意點身體。”
父親又嗯了一聲。
“哥,我和家梁……離了。”
父親手裏的煙灰噗地落在地上,良久微微點點頭,沒說話。
“運生判給我了。”
父親的目光就落在運生身上,還是沒說話。
二嬸拽過運生,說:“跟大伯再見。”說完二嬸就走了。父親也沒有起身送她。
二嬸後來嫁給了一個詩人,在文聯上班。那詩人死了老婆。據說二嬸如果不嫁給那個詩人,當時市委組織部一個副部長已經看中了二嬸,後來那個副部長調到省裏當了更大的官,二嬸挺後悔的。其實怪二嬸太心急,她完全可以嫁一個條件更好些的,二嬸長得好,好嫁人的。
袁一明問過二叔,二嬸究竟有沒有愛過他。事隔多年,袁一明以為二叔應該不在乎這個問題了。但二叔臉色突地一暗,說:“也許愛過吧。但是她可能更愛你爸爸的地位。”其實袁一明也是這麼想的,否則二嬸不會在父親剛退下來的時候就和二叔離婚。但他不明白,二叔既然已經看透了這一點,為什麼還對二嬸念念不忘。袁一明看得出來,二嬸仍然是二叔心口永遠的痛。
其實那時候二叔已經是袁爺了,袁爺不缺女人,許多女人爭著往他懷裏撲。袁一明有一次到二叔的住處去看二叔,二叔隔了好久才給他開門。袁一明進屋一看,一個女孩正在床上低頭坐著,長發淩亂,麵頰潮紅,看樣子不會超過二十歲。二叔大大咧咧地說:“小明,這個比你二嬸還漂亮吧?”那女孩也不惱,抬起頭來佯嗔瞪了二叔一眼,二叔哈哈地笑了。
趁二叔去衛生間,袁一明仔細打量這個女孩子,覺得她很像春江市正走紅的一個女歌星,就逗她:“走在街上,備不住我會找你簽名呢,你長得有點像淩雪。”
不料那女孩淡淡一笑:“我就是淩雪。”
袁一明看她不像開玩笑,再細一看,不禁目瞪口呆。淩雪是春江市當時最紅的歌星,歌唱得好聽,人也長得甜美,袁一明以往見她都是在電視機的頻道裏,覺得是天仙般的人物,可望而不可即的,誰料得猝不及防地在二叔家的床上撞見了。
袁一明心裏很不舒服,事後分析,可能是一股莫名其妙的醋意。淩雪如此年輕漂亮,如此有成就,卻和二叔這個大她一倍還多的老頭睡覺,而不是和他袁一明。他不無惡意地對淩雪說:“淩小姐難道還缺錢花?怎麼也做這種事情?”
沒想到淩雪絲毫不以為然,還是那麼淡淡地笑著:“和錢沒關係。袁爺是個真正的男人,能和袁爺這樣的男人睡覺,是我的榮幸。”
袁一明承認,他被打敗了。誰是真正的男人,自己說了是不頂事的,得由女人說了算。但他還是不明白,他二叔除了錢以外,還有哪些男人的標誌。比如他下邊那個東西,袁一明不懷好意地想,一定已經“微軟”了。
還讓袁一明不能明白的是,能讓他這個血氣方剛的碩士研究生也嫉妒的二叔的豔遇,卻不能消除二嬸在二叔心裏留下的陰影。
4
不管袁一明多麼不情願,找他二叔拉讚助這事終歸是領導交辦的工作,袁一明決定去找找看,行不行的也有個交代。晚上下班後,袁一明在食堂草草吃了點飯,就打了個車去找他二叔。袁家梁住在城西的一個新建的別墅區裏。聽人說,這座新建的別墅區,老百姓給起了一個或褒或貶的名字:款爺樓。其實這片別墅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花園區。
二叔住的是一座西式的三層小樓。外麵是一道兩米高的灰磚院牆。袁一明第一次來時就在心裏核計過,這一處別墅得多少錢啊。他努著勁給作了個三百萬,一問他大哥,大哥笑了,隻說:“光地皮得多少錢?你的手筆也太小了。”到底也沒告訴他多少錢。
因為撲了幾次空,袁一明事先給袁家梁的秘書白雲打了個電話,約定了時間。白雲一聽是他,在電話裏就笑:“你是董事長的親侄子,還用我在當中傳話?”
袁一明饑諷道:“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啊。”
並非袁一明有意刻薄,他和白雲之間,有一層非常微妙非常尷尬的關係。白雲是他的高中同學,也是他們班裏最漂亮的女孩子,學校裏公認的校花。當時追白雲的男生加起來有一個連,但白雲是出了名的“冰美人”,跟誰都冷冷的。袁一明那時是學校裏有名的才子,詩寫得很好,和白雲一起都是學校“新月”詩社的。就有同學拿“才子佳人”開他們倆的玩笑。袁一明那時一心隻讀聖賢書,聽了也就一笑,不予理會。白雲是被男生們捧慣了的,他這冷淡的態度反倒激起了白雲的好奇心,開始製造各種機會和他在一起。有一次白雲紅著臉遞給他一首詩,他以為是給詩社寫的稿子,就打開來看,卻是冰心的“相思”:躲開相思,披上裘兒,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小徑裏明月相窺,枯枝——在雪地上,又縱橫地寫遍了相思。
袁一明莫名其妙地看著白雲,不知道她抄這首詩來幹什麼。白雲上唇咬著下唇,似嗔似喜地瞪他一眼,袁一明那顆少年的心忽地狂跳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這麼好的運氣會落在他這個傻小子身上。袁一明趁熱打鐵,第二天就把一張電影票夾在紙條裏塞給了白雲,紙條上寫著:我的幸福取決於我身邊那個座位是空著,還是有人。
正值懷春妙齡的白雲被這浪漫的攻勢擊潰了,那天晚上不僅袁一明身邊的座位沒有空著,他的手也沒有空著,一直攥著白雲柔若無骨的小手。
從此以後兩個人常去看電影,但常是一直到電影結束,誰也不知道演的是什麼。其實他們不是喜歡電影,而是喜歡電影裏的黑暗,在黑暗的遮蓋下,他們可以大膽地進行那個時候的青年人在明處還不大敢做的事,比如擁抱,接吻,弄得兩個人都熱血沸騰。但他們都克製著,沒有越過最後那道防線。後來,兩個人同一年考上了大學,白雲考中了本市的工業學院,袁一明則考到了北方的新聞學院。最初,熱戀中的兩個人乍一分開,鴻雁傳書自然忙壞了郵遞員。那信中滿紙的卿卿我我讓別人看了酸得掉牙,兩個人卻渾然不覺,兀自捧了讀著解渴。但時間不長,白雲的信突然就少了,偶爾一封,也是淡淡的,簡單的問候兩句,說說學習生活情況,那些燙人的情話竟是一句也沒有了。袁一明雖然不解和痛苦,但年少氣盛,加上新鮮的大學生活,也就賭氣不問。這種情況持續到暑假,袁一明放假回家之前,給白雲打了一個電話,回到家裏就等著白雲來找他,可白雲竟一直沒有露麵。袁一明沉不住氣,向一個高中同學打聽白雲的情況,那同學大吃一驚,直拿打量恐龍的眼神打量他,說:“你不知道?”袁一明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什麼?”那同學不可置信地搖頭說:“這是你們家的事,你怎麼會不知道?”後來見他確實蒙在鼓裏,才告訴他說,白雲早就退學了,在他二叔的公司當秘書呢。
袁一明除了吃驚,也覺得不解,就算白雲退了學到他二叔的公司,也不該不理他呀。他給白雲打了個電話,白雲竟毫不掩飾她的冷淡:“你回來了?我很忙,怕是沒時間去看你了。”袁一明放下電話,心裏空落落的,他知道他和白雲的關係完結了,但他鬧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天之驕子袁一明決不會厚著臉皮死纏爛打,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現在,見二叔要先通過白雲,多年來堆積在袁一明心裏的那點不平之氣不自覺就冒了出來。他也知道自己有點沒道理,白雲怎麼是小鬼呢,他前兩次沒見到二叔和白雲也沒有關係。
白雲見他如此說,就不再笑,改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說:“好的,你晚上八點來吧,董事長那個時候在家。”就放了電話。
5
放下袁一明的電話,白雲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白雲最初毅然決然放棄了學業到藍天集團應聘,完全是衝著藍天集團的名頭去的。她當時就意識到,藍天集團麵向社會招聘,而且招聘的是秘書崗位,這機會太難得了。她若放棄了這次機會,畢業以後很難再找到比這更好的工作。但直到她如願進了藍天集團,才意識到她這一舉動的真正意義,是由此結識了袁家梁,並得以在他身邊工作。
回想起那次應聘,白雲的唇邊浮起一個勝利的微笑。
那年藍天集團在本市的報紙上登招聘啟事,招聘一個女秘書,前來應聘的竟有八百多人。白雲第一天去了,混在人群中把藍天集團的情況摸了個大概;白雲第二天又去了,冷眼觀察了一天這次招聘的主考薛劍詩,並把前來應聘的年輕姑娘們的服裝發式捉摸了個透。白雲第三天再去,招聘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她往薛劍詩跟前一站,就感覺到了沉著老練不動聲色的薛劍詩微微一震。白雲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頓時覺得心情像朵花兒一樣一瓣一瓣地綻開著,她想,她的一隻腳已經踏進藍天集團的大門了。
白雲姑娘為這次應聘是做了精心準備的。她想薛劍詩幾天之內見了幾百個姑娘,她就一定要從那些庸俗脂粉裏脫穎而出。白雲那天穿了一件質地很好但樣式簡單的素白連衣裙,合體的剪裁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那窈窕修長的腰身。頭發簡單地披下來,清湯掛麵式的順滑清爽。天生麗質的自信讓她敢於素麵朝天,臉上幹幹淨淨的,正是“淡著衣衫淡羅裙,淡施脂粉淡點唇”。白雲隻在領口處悄悄別了一枚鮮紅的玫瑰胸針,但在這一身素白當中,那一點鮮紅就美得分外攝人心魄。這時她似不經意地把手放在了桌子上,白皙修長的手指盡頭,也是塗了那樣鮮紅的一點,與玫瑰胸針遙相呼應。白雲從薛劍詩的表情上看得出來,她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薛劍詩記住了白色的底幕上那兩點醒目的鮮紅。
薛劍詩看過她的材料,隻問了她三句話:“你已經辦了退學?”
白雲點點頭:“是的。”
薛劍詩又問:“你知道來應聘這個崗位的人很多嗎?”
白雲淡淡地一笑,絲毫不在意地答道:“知道。”
薛劍詩追問:“你的機會隻有幾百分之一,你自己斷了後路,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成功你該怎麼辦?”
白雲迎著薛劍詩的目光,平靜地說:“置之死地而後生。我自斷後路,是告訴自己,我隻能成功。”
薛劍詩點點頭,告訴她回去等消息。
三天以後,白雲接到了通知,讓她參加複試。白雲料到既然是給董事長招秘書,這一次董事長必將親自主持複試。於是她換了一身米色的高檔職業套裙,這顏色柔和親切,令人覺得可靠。腰間細細地紮了一條帶子,有一個小小的亮亮的扣袢,莊重裏就透出了活潑和時尚。頭發還是披下來,隻是從兩邊各取了一縷用一枚精巧的發卡卡住,嫵媚裏顯露了精幹利落。白雲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覺得端莊和穩重、成熟和朝氣都用服裝闡述清楚了,才出了門。
但白雲推開藍天集團小會議室的門,見到袁家梁的時候,就覺出了自己這番心思的多餘。這世界上有薛劍詩那樣的男人,他們敏銳、鋒利、準確、細致入微,你的一切都在他的視野裏。也有袁家梁這樣的男人,他們是混沌的,散漫的,大而化之的,視而不見的,你的存在似乎全不在他的眼裏,他的存在卻無時無刻都在你的心裏,並且讓你緊張。袁家梁隻微微撩了撩眼皮,然後就低下頭漫不經心地翻弄白雲的材料,懶懶地問:“聽說你大學沒上完就來應聘了,簡直是胡鬧嘛。”
白雲靜靜地回答:“我認為能來藍天集團工作,比上大學更重要。”
袁家梁笑了:“能考上大學也不容易呀,你不上完學就來應聘,不可惜你的學業?”
白雲也淡淡一笑:“可惜。但如果因此失去了這個工作崗位,會更可惜。”
“當我的秘書是很苦很累的。”
“可工資不是很高嗎?”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抬起頭來看著白雲:“你這人喜歡錢?”
白雲順勢倚在牆上,兩手抱在胸前,直視著袁家梁的目光:“這有什麼不對嗎?袁董事長難道不喜歡錢?”
袁家梁帶著好玩的神情看著她,故意說:“我的員工應該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而不是金錢。”
白雲輕蔑地笑了:“您的員工如果真的這麼對您說,您就應該考慮解雇他了,他不是一個虛偽的人就是另有所圖。我付出勞動,您付出金錢,這才是最牢固的結合方式,您就可以相信,我一定會把工作做出色的,因為我需要從您這裏拿到錢。”袁家梁不動聲色地說:“白小姐,我很欣賞你的坦率,但是,應聘的人很多,而我隻招一位秘書,所以請你做好心理準備。”
白雲平靜地說:“我沒有心理準備。我知道您隻招一個秘書,但這一個肯定是我。”
袁家梁淡然一笑,恢複了他的漫不經心:“白小姐很有信心啊。可惜這個問題你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你怎麼知道我就一定會錄用你?”
“我有思想,有能力,而且,我長得漂亮。”
“長得漂亮也能算數嗎?”
“當然。每天看著一張漂亮的麵孔總比看著一個醜八怪要賞心悅目。而且,男人不都喜歡漂亮的女人嗎?”
袁家梁又忍不住笑了:“我是招女秘書,又不是找女人睡覺。”
白雲波瀾不驚地吐出幾個字:“如果你願意,和你睡覺又有什麼關係?”
袁家梁不禁愣了愣,說:“你可真是什麼都敢做啊。”
白雲笑笑:“我這人注重目的。”
袁家梁嘴角浮起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那好,今天晚上你到公司十一樓的1101房間,來陪我睡覺,你敢來,我就敢錄用你。”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下一個。”
白雲是一個善於把握機遇的人,但當時她究竟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真的麵臨抉擇的時候,她還是猶豫了,她不知道這一步邁出去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她不相信袁家梁會真的有所舉動,但她也不能完全不做這種心理準備。她不能不計算,她的賭注已經下得太大了,她已經為之放棄了學業,如果真的再搭上自己,這筆買賣還劃不劃得來。
她站在鏡子前麵,和鏡子裏的自己對視著,沉思著,拷問著。她看著自己的影像,突然意識到她是想去的,想在今天晚上會會袁家梁。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她想可能是因為好奇,她到底要看看,袁家梁會對她做什麼。但到最後,她不得不承認,是袁家梁那種大氣的漫不經心,在瞬間就吸引了她。她甚至想,袁家梁即使真的對她做什麼,她可能也是不會拒絕的。
白雲在脖子上和手腕上淡淡地抹了一點CD香水,一甩頭發就出了門。她強抑製住心跳,輕輕叩響了藍天集團十一樓的1101房間。門開了,她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心情抬頭看著來給她開門的這個人,一下愣住了:薛劍詩正帶著一種了然的微笑,靜靜地看著她。她進了屋,四處看了一下,袁家梁沒有來,她鬆了一口氣,同時莫名其妙地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薛劍詩請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的對麵,打量了她許久,才開口道:“這份工作對於你真的那麼重要嗎?”
白雲馬上把自己收了起來:“薛經理指什麼?是我敢於晚上獨自來公司嗎?我想您應該明白,這是基於對袁董事長那樣一個高貴男人的信任。”
薛劍詩尖銳地問:“如果今天晚上我真的讓你和我睡覺呢?”
白雲笑了,是那種放鬆的、了然一切的笑。她端起薛劍詩給她沏的茶,悠悠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說:“你不會。薛經理,你就像一台精密的儀器,除非出了故障,否則永遠不會做出分外的事。今天晚上你來見我,也不過是奉了袁董事長之命。”
薛劍詩不得不承認,在年輕的女孩子當中,白雲的敏銳是一流的。他有點把這個女孩放在了眼裏。接下來的談話中,薛劍詩又驚訝地發現,白雲對藍天集團的情況居然了如指掌。薛劍詩不禁暗暗歎服:這真是個有心人。
白雲就這樣如願進了藍天集團。能在眾多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袁家梁是看中了她的聰明和膽識。袁家梁認為,漂亮的女人很多,聰明的女人很少。既漂亮又聰明的女人,就是這個世界的珍寶了。
回想起和袁一明的愛情,白雲覺得心裏溫溫的,卻再也沒有了當初那種沸騰的感覺。這種溫溫的情緒,源自對青春的回憶,對那逝去了回不來的歲月的淡淡的惆悵,像一幀發黃的老照片帶給人的感覺。白雲知道,這不是愛情。當時的狂熱,也隻證明了自己的年輕。白雲想起一本書的名字——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
白雲是認識了袁家梁以後,才明晰了自己的感覺的。她每天跟隨在袁家梁身邊,出入各種場合,覺得袁家梁一舉手一投足都在詮釋一個概念:男人。見識了袁家梁這樣的男人,她覺得袁一明隻能算個孩子。袁一明的熱情,袁一明的衝動,袁一明的好勝,與袁家梁的水波不興,袁家梁的不動聲色,袁家梁的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相比,就變成幼兒園的把戲了。白雲最初是無意識地拿著袁一明和袁家梁比較,後來她忽然覺出了自己的荒誕:袁家梁是袁一明的親叔叔,自己是袁一明的女朋友,自己是無權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做比較的。
然而感情就是這樣毫無道理可言的一種東西。當白雲再想起袁一明的時候,就再也沒有了那種欲罷不能的狂熱。甚至後來,袁一明的影子已經不再跳出來打擾她了,取而代之的是袁家梁漫不經心的神態。白雲不能再自欺欺人地給袁一明寫那些綿綿情話,她並不覺得歉疚,她認為人不能欺騙自己的感覺。她隻有一點擔心,怕袁一明會對袁家梁說什麼。
這個時代對於白雲這樣的女孩子,已經沒有什麼常情常理能夠束縛她們了。她們要什麼就去拿,不需要什麼理由,也沒有什麼顧忌,對他們來說,“需要”本身就是理由。讓她苦惱的是,袁家梁對她的暗示總是視而不見,似乎完全不知情,這讓白雲陷入了無盡的困惑。她不相信袁家梁會無視她的感情,但她又摸不透袁家梁究竟是什麼意思。隻有一次,她和袁家梁陪客戶吃飯,中途客戶有事先走了,隻剩下她和袁家梁,她沒有征求袁家梁的意見,要了一瓶法國紅酒,給自己和袁家梁都倒了一點。紅酒在晶瑩透明的高腳玻璃杯裏泛著潤澤的光,白雲舉起杯來衝袁家梁照照:“董事長,漂亮吧?這應該就是愛情的顏色。你說人多殘忍啊,把這麼漂亮的液體埋在不見天日的地窖裏二十年之久,然後享受她的苦澀。”說著,一仰頭把這口酒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