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梁不易察覺地笑了笑,把沒有沾唇的酒杯又放在了桌子上,淡淡地說:“白小姐,你今天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白雲借著淡淡的酒意,全然拋開了平時的分寸感,直視著袁家梁說:“你為什麼不敢麵對?”
袁家梁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說:“白小姐,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白雲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袁家梁眼裏含著一點笑意,慢悠悠地說:“蒼蠅一家正在吃飯,小蒼蠅指著遠處的藍天問大蒼蠅:‘媽媽,那是什麼?’大蒼蠅說:‘那是藍天。’小蒼蠅又指著花園裏的花問大蒼蠅:‘媽媽,那又是什麼?’大蒼蠅說:‘那是玫瑰花。’小蒼蠅就嘟著嘴說:‘媽媽,世界上這麼多美好的東西,我們為什麼要吃屎呢?’大蒼蠅語重心長地對小蒼蠅說:‘孩子,吃飯的時候不可以說這麼惡心的話題。’”
白雲有些發愣,不知道袁家梁要說什麼。袁家梁看著她不明就裏的樣子,忍住笑又慢條斯理地重複了一句:“孩子,吃飯的時候不可以說這麼惡心的話題。”
白雲一下子明白了,袁家梁是在針對她剛才的話。白雲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站起身來說:“您說得對,吃飯的時候不可以說這麼惡心的話題。咱們走吧。”她沒像以往一樣,走在袁家梁的後邊,走到門口時搶上一步為他打簾子,而是幾步搶到前頭,一頭紮進了飯店外邊的黑暗裏。因為她覺得眼淚已經湧了上來了。
白雲是個聰明女子,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在袁家梁跟前流露過什麼。如此得之不易的工作,她不會因為自己的情緒而輕易失去它,她知道如何克製自己。隻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心事一波一波湧上來,攪得她輾轉反側。
袁一明今天打電話時冷冷的態度,越發搞亂了她的心。那熟悉的聲音勾起她許多的回憶。她承認,袁一明是個很優秀的人,對她也好,遺憾的是她不愛他了。她理解他的憤懣,她也忐忑著,不知道袁一明會不會在袁家梁那裏說她什麼。
袁一明來到二叔家門口,下意識地抬腕看了看表:八點整。他解嘲地搖搖頭,覺得這人有了身份就是不同,和家人見麵也要預約。不知為什麼,這一瞬間他腦子裏閃過那個夏天二嬸來找父親的情景,恭恭敬敬的,像個小學生。
他抬手摁摁門鈴,就聽到屋裏響起一陣柔曼的音樂,隨後門就開了。二叔的保姆秀芬安安靜靜地微笑著,把他迎進屋裏。袁一明在沙發上坐下來,秀芬問:“您喝什麼茶?”袁一明大大咧咧地說:“隨便,白開水也行。”秀芬笑了笑,取過一隻透明的玻璃杯,先用開水溫了杯,然後倒上水,又打開一隻茶葉桶,拿一隻茶匙撥了些茶葉在杯裏,蓋上蓋子,遞給他。這一整套的程序看得袁一明有些發愣,問秀芬:“先放水後放茶,這是什麼沏法?”秀芬笑笑說:“這是今年的新碧螺春,葉子嫩,先放水後放茶,省得把茶葉燙壞了。袁先生說過,這叫上投法。”
袁一明就有些感慨。二叔已經講究到茶葉的沏法了,何等風雅。這和前些年那個剛當兵回來的二叔真的不是一個人了呀。然而最讓袁一明驚訝的卻還是秀芬。二叔離婚後,一直沒有再娶,這件事始終讓人弄不懂。按說,像他二叔這樣有錢的一個時代寵兒,在別人眼裏不定娶了幾回又離了幾回了呢。有人勸他,說你總該找個人伺候你吧,二叔無可無不可地說也對,後來,二叔的家裏就多了個秀芬。秀芬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村婦女,相貌平平,在袁一明看來,她能長期留在二叔家裏當保姆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且不說二叔用人非常挑剔,就算他不挑剔,整天被美女包圍著的二叔能讓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村女人守著他做他的保姆,袁一明懷疑這個女人是不是有什麼魔法。
不僅袁一明,許多人都鬧不懂袁家梁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偏偏挑了秀芬做他的保姆。按說,袁家梁喜歡的女人很多,喜歡他的女人就更多了,其中有看中了他的錢的,也有不少就是喜歡他這個人的,表示願意伺候他一輩子。但他從未跟任何一個女人長久過。袁家梁交往過的女人無數,但他從不把女人帶到他的別墅裏去,他的別墅隻有兩個女人可以進去,一個是她的秘書白雲,另一個就是秀芬。誰也不知道他看中了秀芬的什麼,但確確實實,他就是拋開了那麼多想要照顧他的年輕漂亮的女人,單單把秀芬領回了家。
袁家梁和女人交往全憑一日興起,遇到了喜歡的就來往一段。但袁家梁從不強迫任何人,隻要那女人輕輕吐出一個“不”字,他立刻就放手。這一點很像一個高貴的紳士。他也從不虧待和他有過關係的每一個女人。曾經有兩個近年在國內影視圈不大走紅的女明星和袁家梁來往密切,據說這兩個女明星彼此間還爭風吃醋的,都對袁家梁真有了那麼點意思。袁家梁帶著她們國內國外地玩了一遍,然後就斷了。但袁家梁打發的她們很滿意,一個被他送出國去讀書了,鍍金回來身價立即大增,片約不斷。另一個他給一家製片廠投了一大筆錢,拍了一部片子,主角當然是那個女明星。然後他又買通了媒體,把這部片子炒紅了,還在全國得了一個什麼獎。一時間各種雜誌的封麵都是那個女明星的頭像,袁家梁看著這些雜誌,那個女明星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笑容看著他,千姿百態的,袁家梁笑了。據說那個女明星後來還找過他,說她不要名不要利,隻想和袁家梁在一起生活,袁家梁反問她:“如果我是一個窮光蛋,你還會這麼說嗎?”那女明星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就走了。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個女人可以不愛男人的錢,但一個男人想讓女人愛卻不能沒有錢。乍一聽似乎有點矛盾,但其實就是這麼個理兒。
袁家梁和秀芬的相遇,是帶有一點傳奇色彩的。
確切地說,秀芬是袁家梁撿來的。秀芬是城郊的楊家莊的農民。這是個苦命人,嫁過一個丈夫,卻沒有生下一男半女,那個男人就趕走了她。後來她又嫁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老男人,那男人倒是疼她,她也就一心一意地跟他過日子,拉扯他那兩個十幾歲的兒子。不料過了幾年,那男人一場病死了,她就一心伺候他留下來的兩個兒子,給他們洗衣服做飯。誰知一天晚上,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覺得有人在她身上摸索,她驚叫一聲坐起來,趁著外邊的月光,看清了原來是大兒子。秀芬順手抓起炕上的笤帚,狠狠打了下去,大兒子沒敢出聲,悻悻地走了。秀芬嚇得一夜沒睡,想連夜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家,可是離開了這裏又到哪兒去呢?後來又想,該給他們娶媳婦了,娶了媳婦就好了,自己雖然是他們的後媽,也就比他們大十來歲,一個屋裏住著,日子久了怎麼能不生事。沒想到的是,好歹操持著給他們娶了媳婦,有了洗衣做飯的人,兩個兒子就嫌她這後媽多餘了,媳婦們更不是省油的燈,幾個人一合計,就把繼母趕了出來。
秀芬隻好露宿街頭,靠撿破爛為生。誰知道撿破爛也是有行業規矩的,誰的地盤就是誰的地盤。秀芬不懂,一天正在一個垃圾桶裏翻著,衝上來兩個男人,掄起拳頭就把秀芬打翻在地上,嘴裏還嚷嚷著:“敢搶老子的飯碗,給你點厲害嚐嚐。”兩個平時卑微猥瑣的男人把拳頭打在秀芬身上,突然覺出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他們越打越來勁,根本就收不住了。秀芬被打得滿臉是血,開始還哀告叫喊,後來就隻能低聲地呻吟了。
秀芬和袁家梁的緣分應該是命中注定的,就在這個時候,袁家梁的車從這裏開過。他從車裏看見一個滿臉是血的女人在地下翻滾,就讓司機停車,放下車門的玻璃,衝那兩個男人喝道:“滾蛋!”
那兩個男人看了看這輛豪華鋥亮的汽車和汽車裏這個氣度不凡的男人,嚇得扭頭就跑。袁家梁把車門玻璃關上,對司機說:“走。”這時候秀芬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他知道她沒有內傷。走出幾十米,袁家梁突然又吩咐司機:“往回開。”秀芬還在那裏,正拚命拍打身上的土,臉上的血跡被淚水衝得亂七八糟,很嚇人。
袁家梁事後想,他當時讓車倒回去簡直是鬼使神差。他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每天的事太多了,他管不過來。都是事找他,他從不主動找事。但那天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個撿破爛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讓他有點放心不下。他下了車,向她走過去,她抬起頭帶一點驚恐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幹什麼。袁家梁盡量讓自己和藹一些,問她:“你怎麼樣?傷著了沒有?”秀芬的眼淚就又落下來,但她並沒有哭天抹地,隻是感激地連連說:“沒有沒有,謝謝您啊先生。”
袁家梁打量了她幾眼,發現除了臉上的血跡,秀芬的身上已經很幹淨了,剛才的泥泥土土都被她弄掉了,就覺得這是個利索人。再看她臉上的神情,雖然剛剛出了事,但還是靜靜的,就問她:“你家在哪兒住?我送你回去。”
秀芬搖搖頭:“先生,我沒家。”
這是袁家梁預料中的,就對秀芬說:“跟我走吧,上車。”秀芬什麼也沒有問,就上了袁家梁的車。事後袁家梁問秀芬:“你就不怕我是人販子賣了你?”秀芬說:“你麵善,不是惡人的樣子。”袁家梁點點頭笑了,就讓秀芬留在了他家。
袁一明見過秀芬幾次,覺得她不愛說話,但很能幹,把二叔家裏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得很幹淨。二叔也常跟別人說秀芬能幹。袁一明聽大哥說過,二叔開始每個月給秀芬三百塊錢,這麼幹了三年的時間,秀芬就堅決不要二叔的錢了。二叔問她為什麼,秀芬說:“在您這裏我不愁吃不愁穿,用不到錢的。再說我都掙了您一萬多塊錢了,這輩子我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就算以後不在您這裏做了,我也夠用了。在這裏有吃有喝已經很好了,人不能太貪。”二叔聽了一笑,說:“那好,就依你。”從此就不給秀芬開工資了。秀芬還是和以前一樣,把二叔家裏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得很幹淨,把二叔的生活打點得很舒服。
袁明達給弟弟袁一明說這些的時候,感慨道:“秀芬這麼做,如果不是一種天生的厚道,就是一種農民的狡猾。”
袁一明對大哥笑道:“如今這個世道,又有誰能在金錢麵前做出厚道的樣子來呢?我相信秀芬是真的。”同時在心裏感慨,大哥在商場上打了幾年滾,真是變得心機深起來了。
碧螺春在杯子裏緩緩舒展著自己的軀體,然後纖細的葉芽就漸漸顯露出好看的嫩綠來了,發散出若有若無的香味。袁一明看著茶葉優雅的舞蹈,記住了這種茶的沏法叫“上投法”,滋味果然不同。同時覺得詫異:原來秀芬是懂得“上投法”的啊。
秀芬用極有分寸的表情和語氣對袁一明說:“您坐,我去通報一下先生。”就上樓去了。
袁家梁的這座三層樓別墅,一樓整個被改造成了一個歐式的會客廳。因為過大,布置了幾根漢白玉的羅馬柱,在視覺上把空間作了分割。然後再利用幾套乳白色的沙發巧妙地形成了幾個相對獨立的小區域,使客廳看起來雖然寬敞,但不至於大而無當。二樓是袁家梁的書房和議事廳。袁家梁需要在家裏處理一些公務或者需要和人商量一些重要事情的時候,一般就在二樓。三樓是他的起居室,那是隻有他自己能進,再就是秀芬進去打掃,連白雲也不讓進的。袁一明不知道二叔現在是在二樓還是三樓,衝秀芬笑笑,點點頭,順手抓起一張報紙來看。心裏在暗暗感慨,不管什麼樣的親情,在發達之前,是誰想見,一般就可以見麵的。而一旦發達起來,卻要有人通報才能考慮是見還是不見。錢多了,親情卻疏遠了。
不一會兒,秀芬下樓來了,說:“先生正在樓上會客,您要等一下。”
袁一明說:“不忙不忙,我反正沒事。”就又抓起那張報紙來看。剛看沒幾眼,就聽樓上傳出幾聲慘叫。袁一明一驚,丟下報紙,本能的就要往樓上衝。正在收拾茶幾上的東西的秀芬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袁先生,您的茶涼了吧?我給您換杯熱的。”
袁一明看著秀芬的一臉沉靜,不由得收住了腳步。他看看樓上,又看看秀芬,終於忍不住問:“怎麼回事?”
秀芬拿過他的茶杯換上熱水,不動聲色:“什麼怎麼回事?”
袁一明開始懷疑秀芬的耳朵出問題了,剛才那麼大的喊聲她沒聽見?要麼就是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剛才出現了幻聽?
正遲疑間,樓上又是一聲慘叫。袁一明這回聽得清楚,確定不是自己耳朵有問題,就又要往樓上跑。秀芬身子一閃,擋在他麵前,微微一笑說:“袁先生,您請坐喝茶吧。”
袁一明狐疑地望著她,確定秀芬是有意的。但不知道她這是心中有數還是無動於衷。正相持著,樓梯上腳步踏踏地有人下來了,袁一明抬頭一看,是他大哥袁明達和白雲一前一後地走下來了。秀芬也回頭看了一眼,就又衝袁一明微微一笑,閃開了。
袁明達看見袁一明,陰陰的臉上有了笑意,招呼道:“嘿,小明來了。”
白雲深深地看了袁一明一眼,微微低了頭,咬緊了嘴唇。但馬上又抬起頭來,換了秘書的職業化的笑容和語氣說:“董事長在會客,馬上就下來。”
袁一明看著白雲,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白雲還是那麼漂亮,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以前白雲的漂亮是膚淺的,現在則是由表及裏的,平添了許多內容。更成熟了,也更嫵媚了。這讓袁一明心裏有點不舒服,就像看著一件原本屬於自己的珍寶,到了別人手裏被打理得越發光彩奪目了,卻和自己沒有了關係。
袁一明先問大哥:“我剛才聽見樓上有喊聲,怎麼回事?”
袁明達淡淡地說:“沒事。”
袁一明見大哥如此說,料得確實沒事,就轉向白雲笑道:“我來過幾次,都沒能見到二叔,今天有勞白小姐牽線,才得如願,還是白小姐麵子大啊,真要謝謝了。”
白雲臉有些紅,“你可是董事長的至親,總經理的弟弟,我可跟你開不起這種玩笑,還求袁先生給小女子留條活路。”袁明達也笑了,“小明,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和女孩子開心了?”
袁一明衝大哥笑:“我開她的心?你看她伶牙俐齒的,是她開我的心。”說著,也覺得自己話裏含酸,不像個男子漢,就住了嘴不再說。
這時,袁一明又聽見樓梯上有響動,回頭一看,正從樓梯上走下來幾個人。袁一明被駭了一跳:那是幾條大漢,個個都一臉凶相。有一個人被這群人圍在了中央,讓兩個漢子架著。那人耷拉著腦袋,一身血漬。袁一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用疑問的眼光看向大哥。袁明達正在點一支煙,這時悠悠地吐出一口煙霧,表情很安閑,完全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再看白雲,正一手拿手機,一手翻電話號碼本,頭都不抬。
這時那漢子已經被拖下樓來,經過袁明達身邊時,那漢子突然掙脫開,跪倒在袁明達腳下,哭道:“明達兄,你可要替我在董事長麵前講幾句好話呀。我可是為董事長出生入死好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袁一明這才看清,這漢子是張猛,袁明達低頭看著邊上的張猛,微微皺了皺眉,說道:“早知今日,你何必當初?”
張猛不說話,隻是哀哀地看著袁明達。袁明達厭惡地說:“看你平時也是條漢子,怎麼這麼沒骨頭?”說著用腳踢了他一下,喝道:“站起來!”
張猛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袁一明發現,張猛站起來比他大哥高了幾乎半個頭。就想起一句話:你之所以看著對方高大,那是因為你跪在地上。
袁明達也看著張猛,眼神裏漸漸有了內容,不再是剛才那空空茫茫的漠然。張猛似乎從這眼神裏受到了鼓舞,叫道:“明達兄……”
袁明達移開眼光,衝左右一擺頭,說:“拖出去。”
幾條大漢上前連拖帶扯地把張猛弄出門去了。
袁一明看著這一幕,恍然覺得自己置身於某個老電影情節之中,而不是二十一世紀的現在。直到張猛被拖出門去了,他才慢慢回過神來。看看大哥又看看白雲,他們神態如常,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袁一明心裏不知為什麼覺得不舒服。他冷笑一聲,說:“真像電影上演的,被處決之前,都要大嚷大叫幾句,我為黨國立過汗馬功勞啊,我對黨國忠心耿耿啊,再然後,就被拉出去槍斃了。”
袁明達瞪了他一眼:“小明,你胡說什麼。今天二叔心情不好,你說話注意點。”
袁一明哼了一聲坐下了,他不想和大哥頂撞。從小,袁一明就信服大哥,他覺得袁明達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大哥而不僅僅是個名分。假如他很晚了還沒寫完作業,袁明達就會一聲不響地拿過作業本來替他寫完,第二天再拿出這一部分的知識來問他,如果他果然不會,就一點點地給他講。假如他被壞孩子欺負了,袁明達就會一聲不響地領著他找到那個壞孩子,然後一聲不響地把拳頭砸在那個壞孩子的鼻子上,領著他扭頭離去。但是現在,袁一明覺得大哥越來越陌生了,他變得謹小慎微起來,那種讓鮮紅的鼻血蜿蜒而下的暢快,袁一明很久體會不到了。他自從做了二叔的總經理,那“不為五鬥米折腰”的清高孤傲就一天天離他而去了。袁一明暗暗地感慨,人真是無欲則剛啊。現在的人如果不死死守住這五鬥米,恐怕西北風都沒的喝呢。想到這,袁一明甚至有些心疼大哥了。
白雲衝他暗暗地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嚴肅點。袁一明擠了擠眼,表示會意。心裏有些感動,覺得兩個人還是有默契的。
6
袁一明早就認識張猛。張猛在投奔袁家梁之前,在春江市已經很有名氣了。他那時是春江市的地痞頭子,仗著從小練出來的一身拳腳,打架不要命,就被一幫道上的小兄弟擁為老大,在春江市橫行霸道的。那回是他手下一個弟兄的老婆跟一個記者好了,那弟兄就跟他說了,他帶著一幫人找到那個記者和那個女人,二話不說就掏出了一把鋥亮的刀子。後來聽說是那女人的腿上挨了一刀,傷得也不是特別重,但當時正趕上嚴打,張猛就被抓進去了。據張猛說,他本來是要廢了那個記者的,誰知他一看,那記者雖然長得文靜清秀,但麵無懼色,挺漢子的。那女人更不得了,一看他們去了還掏出刀子來,挺身就擋在了那記者前麵。要不然,張猛怎麼也不會對一個女的下手。就這樣,他一刀戳下去,第二刀就下不了手了。他想,他媽的這個小白臉愣是比我那兄弟強,就帶著一幫弟兄走了。
在監獄,張猛認識了袁家梁。他去的時候袁家梁是號頭,按規矩,新去的得把自己的飯省出來,獻給號頭吃。那裏邊有一個犯人原來在張猛手下混過,認識,他一去就偷偷把規矩告訴他了。可是到了吃飯的時候,張猛端了就吃,看也不看袁家梁一眼。袁家梁也不說話,兩隻眼睛陰陰地看著他,就有旁邊的人走上去把他的碗搶了,遞給袁家梁。張猛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徑直走到袁家梁跟前,袁家梁手裏的碗不知怎麼就到了他手裏。他看著袁家梁,然後就把那碗飯倒在了地上。袁家梁也看著他,兩個人就那麼對視著,旁邊的犯人要揍他,袁家梁擺擺手,那頓飯兩個人誰也沒吃。第二頓飯張猛就安心地吃自己的了,再也沒有人搶他的飯碗。事後袁家梁說,當時張猛的眼神讓他想起“捍衛”這個詞,讓他覺得這是條血性漢子,他讓步了。
袁家梁比張猛早兩年出獄。張猛雖然混蛋,卻是個孝子,他有一個老媽,快七十了,一身的病。張猛是獨子,在監獄裏,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媽。那時候他和袁家梁在號子裏形成了兩派勢力,彼此各不服氣,平時話也很少說一句。袁家梁出獄的那天,張猛說:“這裏就咱倆是春江市的,出去以後,幫我照看點我老媽。”袁家梁看了看張猛,沒說話,默默地收拾了東西,扭頭走了。張猛悵悵地,對他也不敢抱什麼希望。
袁家梁卻記住了張猛這句話。他找人打聽到張猛的住處,這並不難,在春江市當時知道張猛的比知道他袁家梁的人要多,見到了張猛的老媽,說:“大娘,您兒子出獄之前,我就是您兒子,有什麼事您就吩咐我吧。”誰知道老太太非但不領情,還罵他,說就是他們這些人把他兒子教唆壞的,讓他滾。袁家梁低著頭聽,但不滾,而且月月給老太太送錢。老太太病了,他沒錢叫車,二話不說背起來就往醫院跑。那時候袁家梁剛從監獄出來,離他成為“袁爺”還很遠,自己也是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但每個月的一號,他風雨無阻準時把錢給老太太送去。有一個月,已經30號了,給老太太的錢還沒著落。能借的已經被袁家梁借遍了,除了他哥哥家,他不能跟哥哥張口,他對不起他們一家。袁家梁一籌莫展之際,突然眼睛一亮,就奔了醫院,他想起來身上流的血也能換錢。第二天他把錢拿到老太太跟前的時候,老太太突然拉住了他的手,哭了。說:“孩子啊,你可真是個好人呀,為了我老婆子你都賣血了。你還年輕呢,可不能拿自己的身體不當事兒啊。我老了,活不了幾天了,你就別管我這把老骨頭了。”
袁家梁後來才知道,天底下就有這麼巧的事,給他抽血的那個大夫是老太太的鄰居。他記不住人家,他去的多了,人家就記住他了。
後來也有人問袁家梁,她又不是你親媽,你至於嘛。袁家梁淡淡地說,我親媽沒少給我操心,我一天也沒孝敬著她,就當她是我親媽又怎麼樣?其實袁家梁看重的是張猛的托付,人無信則不立,大丈夫要在社會上立足,說了得算。
這麼過了兩年,一天袁家梁正在街上走,突然一個漢子攔在他麵前,口稱“恩人”,撲通一聲跪下就磕頭。袁家梁被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張猛。袁家梁也不扶他,任他在當街眾目睽睽之下磕完了三個頭,一語不發地看著他從地上站起來,才說:“你出來了?好,從今以後你媽不用我管了。”說完扭頭便走。張猛又攔在他麵前,說:“你這麼走還不如殺了我。我張猛在這地麵上好歹也是個人物,知恩不報豈不是豬狗不如?今後我就是你的人了,火裏去得,水裏趟得,你要是不答應,我今天就不起來。”說完又跪在他跟前。
袁家梁這才一把攙起他來,說道:“兄弟,言重了。如果你看得起我袁某,咱們就一塊兒幹吧。”
那時候袁家梁已經開始跑生意了。當時的生意好做,隻要是有點頭腦又下手早的人,幾乎都發了財。袁家梁開始的時候並不讓張猛幹什麼,卻月月給他不算低的工資。張猛不要,袁家梁就說,你總得吃飯啊,還得養活老娘。這就不像是張猛報恩,反而是袁家梁養著他了。誰都知道,從監獄裏出來找份工作不容易。
這麼又過了一兩年,袁家梁生意越做越大了,他就買了車,讓張猛開車。其實他是相中了張猛那一身功夫,明著是司機,暗著是保鏢。那會兒他經常帶著一提包一提包的錢走南闖北,他比誰都更清楚錢這東西可能帶來的災難,不是為錢,他怎麼會吃了七年大眼窩頭呢。有了張猛,他就安全多了。他知道張猛報恩心切,必會下死力來保他,這步棋是他早就看好了的。袁家梁天生就是個生意人,賠本的買賣從來不做。
張猛也果然忠心。有一年去廣東,袁家梁趕時間,讓張猛連夜開車往廣州趕。張猛知道這段公路晚上容易出事,但他二話不說,開上車就走。快駛出市區了,張猛突然停下車來問袁家梁:“明天天亮以後去行不行?”張猛沒對袁家梁說,他大腿內側有一塊肌肉老是哆嗦。這不是好兆頭,上回他帶著一幫弟兄去找那個記者的時候,這塊肌肉也是這麼哆嗦的。結果他打架動刀子那麼多次,就那一次被抓了。
袁家梁吃驚地看了看張猛。對他的話,張猛從來沒有打過駁回,今天的太陽是從哪邊出來的?他顯然沒注意到張猛的預感,不快地說:“不行,明天天亮以前必須到廣州。”
張猛沒再說話,打開車門下了車,從後備箱裏取出一個裝工具的破布袋子,掏出裏麵的板子鉗子改錐,然後鑽進車裏,對袁家梁說:“把錢放到這裏邊來。”
袁家梁看著他這一係列的動作,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但看張猛鄭重的樣子,就依了他。從他的密碼箱裏掏出四摞被捆成磚頭一樣的錢來,塞進張猛準備的那隻油漬麻花的布口袋裏。張猛把它們裝好,又把板子鉗子改錐那些工具塞回去,重新放到後備箱裏,仔細鎖好,回到車裏對袁家梁說:“如果萬一有情況,你千萬別動,省得我還得分神照顧你。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們把車弄走。”說著,把一把鑰匙遞給他,說:“這是後備箱的鑰匙,你看到了,錢都在後備箱裏。”
袁家梁聽得如此說,差點就要吩咐回去了。但一則他確實著急趕路,二來覺得自己剛剛堅持要走,這會兒也不好反悔,就沒說話。他那輛黑色的皇冠很快就淹沒在黑色的天幕之中了,張猛像隻機警的豹子,瞪大眼睛,一邊開車一邊不停地掃視著道路兩旁的樹叢。兩個人一路無話,隻有汽車摩擦路麵的沙沙聲,袁家梁很快就疲倦了,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座椅上打起噸來。就這樣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袁家梁突然被一個急刹車使勁晃了一下,他一下就睜開了眼睛,隻聽張猛急促地對他說:“你坐著別動,我對付他們。”
袁家梁霎時清醒了過來。他透過車窗向外看去,外邊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清。再看前麵,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三個人一字排開站著,每個人手裏都拿著刀子。地下還躺著一個人,正抱著腦袋呻吟。有一個人衝車裏嚷道:“你的車撞了人,你給我滾下來。”
袁家梁緊張地看著張猛,張猛一言不發地看著車外,右手卻悄悄地摸到了發動機的鑰匙,他暗暗使勁,仗著一身力氣,硬是把鑰匙擰斷在鑰匙孔裏。張猛似乎鬆了一口氣,就要開車門下車。袁家梁急忙拽住他,低聲道:“不能下去,他們看不清車裏的情況,不敢輕易過來。”
張猛掙脫了他,也低聲說:“他們遲早是要過來的,那時候車就會被他們砸個亂七八糟。不如我現在下去,你千萬別動。”說完不等袁家梁再說什麼,就拉開車門下了車。下車的那一瞬間袖子一抖,手裏變戲法似的多了一把閃亮的匕首。
接下來就是一場惡鬥。袁家梁在車裏看著張猛以一敵三,身上已經挨了好幾刀了。但他跟沒這回事似的,仍然掄圓了跟他們幹。其中一個人脫出身來,徑直撲向汽車,拉開車門坐在司機座上。他沒摸到汽車的鑰匙,就從自己兜裏掏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把來往鑰匙孔裏塞,突然“嗅”了一聲,打開車裏的燈仔細看去,然後嘴裏狠狠地罵了一句街。這時他發現了副駕駛座上的密碼箱,提起來下了車,跟他的同夥嘀咕了兩句什麼,幾個人就走了。躺在地下的那個人也爬起來跟在他們後麵跑了。
自始至終,那個到汽車裏來的人在慌亂中都沒有發現坐在後邊座位上的袁家梁。袁家梁自知不敵,也不敢聲張,怕給張猛添麻煩。這時見他們走了,忙下車去看張猛。他見張猛剛才還神色如常,這時心裏就存了一絲饒幸,希望剛才那幾刀不是太重。他把張猛攙回車裏,才發現張猛臉色慘白。張猛喘息著說:“對不起,我不能開車了。你帶著這車的備用鑰匙沒有?帶著?太好了。拿鉗子把斷了的鑰匙拔出來,然後往回開十來裏路,剛路過那裏有一個小鎮。咱們不能往前走了,你那密碼箱裏沒錢,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事到如今,袁家梁當然不敢再不聽張猛的。他按張猛的話把鑰匙拔出來,然後扶著張猛離開駕駛座,準備他開車,突然發現駕駛座上全是血。袁家梁有些慌,忙問:“張猛,你怎麼樣?傷得厲害嗎?不行,我得先給你止血。”說著就手忙腳亂地要找一塊毛巾或者布條之類的東西給他包紮。張猛勉強笑了笑,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現在當務之急不是給我包紮,是離開這裏,他們隨時都會再回來的。”
那次廣州之行因了張猛的緣故,雖遭不測,卻沒有造成損失。車和巨款都保住了。從那以後,袁家梁逐漸視張猛為心腹,或者對於張猛這樣的人來說,你有恩於他,就等於把他的全部都握在自己手裏了。
關於二叔和張猛的交往經過,袁一明也聽說過一些。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會讓二叔對張猛下這樣的狠手,而且讓張猛這樣一條漢子哭哭啼啼的很不成樣子。
7
這屋裏的四個人,好像隻有袁一明在為張猛的事犯思量。白雲已經找到了電話號碼,正用好聽的聲音跟誰說著什麼,聽內容好像是公事,口氣卻有幾分私密。袁明達還在吸他那支過濾嘴很長的煙,並順手抄起袁一明剛才看過的那張報紙來看。最讓袁一明吃驚的卻是秀芬,她正拿著一塊抹布仔細擦著樓梯上的血漬,臉上淡淡的沒有一點表情,好像那不是血而是水一樣。袁一明想,這女人真是不簡單啊,算得上山崩於前海嘯於後聲色不動了。
正想著,袁家梁同一個黑黑的漢子從樓上下來了。大哥和白雲都連忙起身迎上去,秀芬也站起來,靜靜地閃在一旁。袁一明站在他們後麵,等二叔看見他了,才招呼道:“二叔。”他發現,多年不見,袁家梁非但沒有顯老,反而更精神了。
袁家梁顯出幾分意外,笑道:“小明來了?先坐。”就不再看他,徑直陪那黑漢子走出門去了。袁明達和白雲也跟出去了。袁一明就問秀芬:“剛才那個人是誰?”
秀芬笑笑:“這不是我知道的事。”
過了一會兒,袁家梁回來了,身後跟著袁明達和白雲。袁家梁衝袁一明笑道:“小明啊,早聽說你回來了,還當記者了,怎麼也不來看二叔啊?”
袁一明苦笑:“我來過多少趟了,您總是不在。這次還是白小姐幫忙啊。”說著,他看了白雲一眼。
白雲聲色不動。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親熱地拍了拍袁一明的肩膀,拉他坐下:“我這些日子也是忙了些。怎麼樣?報社的工作還行吧?”
袁一明說:“二叔,我還就是為報社的事找您的。我們主任讓我找您拉讚助來了。”就把報社要和團市委聯合搞青年歌手大獎賽的事說了。
袁家梁笑笑:“小明,要是你個人找二叔要幾十萬,二叔說了算。你這是公事,就跟白秘書說吧,這種事我從來不管。你們是老同學,一定好說話的。”
袁一明也笑笑,說:“二叔,無所謂,我們主任讓我來,我不能不來。來了,把話說清楚了,答應不答應是您的事,我能交差就行。”
袁家梁轉向白雲,笑道:“白小姐,你看著辦吧。小明是我親侄子,我替他求個情。不過,辦不辦,怎麼辦,還是你說了算。”
白雲紅了臉道:“董事長。”又衝袁一明皺眉道:“你怎麼管這種閑事?”
袁一明說:“我端人家報社的飯碗總得給人家報社幹事啊。不過沒關係,你們想給就給,不想給就別給,我回去如實彙報,有話說行了。”
袁家梁大笑:“按說呢,我這幾年很少答應這種事的。不過咱們要是不給一點,那就太不給小明麵子了。在報社那兒小明也沒麵子。白小姐,你說呢?”
白雲笑道:“董事長發話了,我怎敢不辦。”白雲說著,打開她隨身帶著的筆記本電腦,調出幾份表來看,然後說:“這樣吧,老同學,你明天去找農貿公司的薛劍詩經理吧。他近期沒有大的開支預算,這筆錢就在他那裏消化吧。明天一上班我就跟他打招呼。董事長,您看呢?”
袁家梁笑:“白小姐還是挺給小明麵子的,老同學到底不一樣哦。我替我侄子謝謝你了。”說著伸手在白雲臉上擰了一下,白雲也不躲,反而微微笑了笑。
袁一明突然覺得心裏很不舒服。他覺得白雲很賤,不再是那個清高的天上神仙般的女孩。一個清高的女孩如果突然變得很賤,那麼肯定有她的理由。隻是這理由是什麼?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卻無從知曉了。
袁一明發現,今天從進了二叔的門,他就一直覺得不舒服。大哥讓他不舒服,張猛讓他不舒服,白雲也讓他不舒服。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毛病還是別人出了毛病,反正他就是不舒服。反而是二叔還是以往那個二叔,沒讓他不舒服,但他也知道,所有不舒服的根源都在二叔那裏。
袁家梁又對白雲說:“白小姐這件衣服真漂亮。”
袁一明記得大哥跟他說過,二叔每天至少要稱讚部下一句話。袁家梁的理論是,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被別人注意。袁一明記得這似乎是日本人的管理經驗,叫什麼“情商”。但他發現,二叔實在沒什麼新意,或者是懶得費神思量,經常就從部下的衣服和裝飾上找話說。不過這也許是他聰明的地方,沒有哪個人尤其是女人不願意被別人稱讚漂亮。
白雲撲哧笑了:“董事長,這件衣服您至少表揚了三次了。”
袁家梁不再笑,他對白雲說:“一會兒你查一查,我記得明天是中醫院何院長的孩子過生日,你派個人送點禮物過去。記住,不要送錢。”
白雲突然有些緊張:“董事長,您沒什麼不舒服吧?以前何院長那兒咱們都不送東西的。您要找他看病?”
袁一明看著白雲,覺得她的擔心不是裝出來的。
袁家梁笑了,很舒服地仰靠在沙發上,攥起拳頭做了個健美動作,對白雲說:“我?你看我像有病的樣子嗎?何院長的女兒嫁給嚴市長的兒子了,咱們得未雨綢繆啊。”
白雲鬆了一口氣,又打開手提電腦,纖細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敏捷地跳動了幾下,等了一會兒,對袁家梁說:“明天是何院長女兒的生日,還是公安局趙局長老婆的生日。”說罷看著袁家梁等他表態。
袁家梁仍然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白雲靜靜地站著。良久,袁家梁突然睜開眼問道:“最近咱們有事求他嗎?”
白雲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趙局長。她想了想:“暫時沒有。”
“給他兒子送一套工具書,要重一些的,比如《辭海》什麼的。”
半天沒說話的袁明達插了一句:“這年月《辭海》誰家沒有?而且是他老婆過生日,又不是他兒子。”
袁家梁笑:“公安局長家裏還能缺了東西?不過是這麼個意思,以示咱們記著他呢。管他是老婆還是兒子,送書顯得咱知道他們有文化。愛占小便宜是這些人的天性,送一點他們就很髙興的。”
白雲垂手站在一旁,聽袁家梁說完,馬上從包裏掏出筆和本子,記了下來,然後對袁家梁重複說:“明天給何院長的兒子送些生日禮物,給趙局長送一套工具書。”
袁家梁微微點點頭,又合上了眼睛。
袁一明聽說過,袁家梁有一本賬,是專門用來記錄市裏關係網的家庭生活檔案的。這些人以及他們的親屬的性格、嗜好、生活習慣、生日祭日等等都記錄得詳詳細細,為他進行人事活動提供依據。袁一明以前還有些不相信,他對袁家梁的感情雖然很複雜,但終究有骨血管著,本能的他願意相信二叔是憑本事吃飯的,至少不會這麼赤裸裸,把一切都變成交易。今天看這樣子,竟是真的了。二叔談論這些的時候,就像談論晚餐的一道菜是不是對口味,還有大哥和白雲,他們的平靜在袁一明看來很說明問題,至少他們不和袁一明一樣是這種事情的旁觀者了。袁一明發現,二叔的生活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走進二叔的家,就好像正在走進一張蛛網的中心,這張網通向任何一個角落,能網住任何想網住的東西,每一根蛛絲的每一種形狀都是有預謀的、被設計的。而那隻蜘蛛,不動聲色地伏在網中央,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白雲問袁家梁:“董事長,今天沒有什麼事情了吧?”
袁家梁淡淡地說:“你可以走了,今天沒事了。”
袁一明看著白雲,突然很想單獨和她呆會兒。不一定要說什麼,他隻是覺得和白雲之間還是有著千絲萬縷的、不同於其他人的牽扯。袁一明也站起來,對袁家梁說:“二叔,那我也回去了,順便送白小姐回家。”
白雲怔了一下,忙說:“不用不用,你剛來,呆著吧,我自己回去。”說著,看了袁家梁一眼。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好啊,對女士就是要紳士一點,正好你們老同學也敘敘舊。”
白雲怕再推辭下去讓袁家梁起疑,就不再說話,低頭收拾自己的東西。袁家梁站起來拍了拍袁一明的肩膀:“小明,好幾年不見了,二叔還真想你。明天晚上我沒事,你來和我說說話。今天你回去吧,我也累了。”袁一明抬起頭來看了看二叔,突然覺得二叔很疲憊。他點了點頭。
8
袁一明和白雲一起走出袁家梁家,白雲也不說話,徑直走到她那輛紅色的三菱小跑車前麵,打開車門鑽了進去。袁一明站在另一側的門前,摸索著打開車門,坐在了白雲旁邊。白雲看他一眼,疏遠而客氣地問:“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黑暗中袁一明覺得臉有點發燒。這早就不是八十年代了,男人可以把送女人回家當作一個美麗的借口,如今的許多女人都比男人強大啊。袁一明突然笑了,說:“我哪兒有家啊,我就等著你給我一個家呢。”
白雲不笑,正色道:“真的,你住哪兒?送你回去以後,我還得趕緊回去趕材料呢。”
見白雲不呼應他,袁一明覺得沒趣,就悶悶地報了個地名。那是他臨時租住的一處房子,圖便宜,地方就偏。但這段距離對於三菱跑車來說就微不足道了,車上的錄音機裏一隻好聽的薩克斯曲子沒放完,已經到了。白雲把車停穩,扭頭看看他,微笑了一下,說:“你慢點兒啊,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