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林鐵民很快就到了,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口,叫:“董事長。”

袁家梁笑笑,讓他坐過來。林鐵民看著滿桌的飯菜,不由有些奇怪。袁家梁看他的神色,笑道:“鐵民,今天咱們喝兩杯。坐吧。”

林鐵民遲遲疑疑地坐下,不知道董事長意欲何為。他不相信叫他來隻為了請他喝酒。但袁家梁什麼也不說,隻是一味地勸酒讓菜。

喝了一會兒,袁家梁不經意地問:“你知道華榮道的故事嗎?”

林鐵民點點頭:“看過電視劇。關羽挺重義氣,把曹操放了。”

袁家梁搖頭:“其實關羽放曹操是跟劉備商量好的。殺了曹操,接回漢獻帝,那劉備隻能當皇叔。留下曹操廢掉漢獻帝,劉備才能當皇上啊。關羽是為他大哥頂雷,才落下千古的責備啊。”

林鐵民愣了愣:“董事長看得深刻。”

袁家梁笑笑:“妄說妄說。”

又喝了幾杯,袁家梁說:“現在有人陷害明達,明達一時又沒有脫身的辦法。賊咬一口,入骨三分,這會影響明達的形象。其實明達如果不想當這個副市長,他也敢接過這個官司。”袁家梁停住話,看著林鐵民。

林鐵民幹了一杯酒,站起身來說:“袁爺,我跟了您多年,有什麼事您就隻管吩咐吧。”

袁家梁歎口氣,卻又不說了。他拉林鐵民坐下,又給他斟上酒,卻自己先幹了。然後看著林鐵民說:“日子真是不禁過,一轉眼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了啊。”

林鐵民看著他,不說話。

袁家梁說:“其實我想說什麼,你也明白了吧?”

林鐵民點點頭:“袁爺肯把這件事托付給我,起碼證明袁爺還信得過我,這就行了。我別的沒有什麼,家父死得早,我家裏還有一個老母親,還有一個正在上學的妹妹,還求袁爺關照。”

袁家梁點點頭:“鐵民,如果讓你的母親和妹妹受一點委屈,我袁家梁就太沒人心了。”

薛劍詩從樓上走下來:“鐵民,你隻管放心。你的母親和妹妹,就是我薛劍詩的母親和妹妹。”

林鐵民握住薛劍詩的手:“謝謝薛先生了。”

薛劍詩的眼淚就落下來:“好,鐵民,你跟我來,我與你細細講講這件事。其實也並不是什麼大事。”

林鐵民隨薛劍詩到了二樓,薛劍詩說:“現在死者的父母咬定是袁總經理幹的,現在人死了,這屬於有口說不清的事,外邊的傳言對袁總很不利。我們隻好吃個啞巴虧,找人把這件事認了,才能把袁總脫開。現在問題的關鍵是,認的人必須往嚴重裏認,才能引起民眾關注,才能讓大家都注意到袁總是無辜的,也才不至於令人產生懷疑。”

林鐵民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薛劍詩眼睛又濕了:“鐵民,主意是我出的,也是為了整個藍天集團的利益,你要怨,就怨我吧,董事長其實也是不忍心這麼幹的。”

林鐵民艱澀地笑了笑:“薛先生不必說了,我也是董事長身邊的人,分得清輕重。我這就回家去準備。”

第二天一早,林鐵民就來到公安局,說是來自首的。公安局的人拿出本子準備記錄,問他什麼事,林鐵民說,就是張娜的事。

張娜自殺的事因為牽扯到本市最大公司的總經理,已經嚷嚷得人們都知道了。公安局的同誌和上本子,上下打量著林鐵民:“你說的是那個懷孕自殺的張娜嗎?”林鐵民說是。

那警察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他可能對這個案子有幾分好奇。他問林鐵民:“是你幹的?你們倆是怎麼回事?”

林鐵民說他跟張娜談戀愛,發生過性關係,後來他不想再繼續這種關係,張娜就自殺了。

公安局的人站起來一揮手:“你跟我來吧。”把林鐵民帶到另一間屋裏,裏麵坐著幾個警察,這個警察笑道:“處長,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張娜的案子有人來投案了。”

屋裏的幾個警察眼睛都是一亮。林鐵民心想,薛劍詩的判斷是對的,這樣的事情在公安烏實在應該算不了什麼,他們這麼感興趣,一定是上麵有人發下話來了。

接下來的審訊很簡單。林鐵民堅持了幾句自己和張娜是戀愛關係,但在公安局幹警強大的攻勢下,很快又承認張娜是被自己強奸的。他還強詞奪理說:“就算是又能怎麼樣,她和那麼多人發生過關係,誰知道她肚裏的孩子是誰的。”這句話使他最後喪失了警察對他的心理支持,認為這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他當天就沒能再走出警察局的大院。

當天晚上,市電視台報道了林鐵民自首的消息。

51

袁家梁給袁一明打電話,讓他馬上到他那裏去一下。袁一明以為又是什麼文字性的東西要弄,有些無可奈何地去了。

袁一明進門一看,立時就愣在了那裏。馬小莉正站在客廳中央,但和前兩次見她不同的是,這一次她臉上的神采全無,雖然穿著依然時尚,但似乎也透出了一種破敗。他的身後站著兩條漢子,看形勢是看著她的,但臉上的神色卻悠閑,顯然沒把這個小女子放在眼裏。袁家梁悠然地坐在沙發上,臉上帶著一種好玩的神情,似笑非笑時不時地看一眼馬小莉。秀芬也在,臉上靜靜地跟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忙著自己的事。

見袁一明進來,馬小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原本抬著的頭倏地低了下去,神色也由剛才的不屑一顧滿不在乎霎時變了樣,羞塊、委屈讓她有些慘白的臉變得通紅。但袁一明哪裏還注意得到她神情的變化,他呆呆地站在門口,整個人傻了一樣,半天搞不清楚馬小莉怎麼會出現在二叔的客廳裏。直到秀芬招呼他坐下,他才回過神來,眼神從馬身上挪開,去看二叔。

袁家梁笑笑地招呼:“小明來了。你們老同學見見麵吧。”

袁一明顧不上細想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走到馬小莉跟前,問:“你沒出事吧?突然你就沒了消息,我一直擔心你出什麼事了呢。”

馬小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雖然他說的誠懇,但此刻在馬小莉聽來,無疑是對她的嘲諷。袁一明被她瞪得莫名其妙,隻好走到二叔身邊,挨著二叔坐下。

袁家梁接過來說:“出事兒?小明,你有沒有搞錯,是你的錢被她拿走了,她怎麼會出事兒,是你出事兒了。”

袁一明的腦子裏這才清晰了關於三萬多塊錢的事。他疑惑地問二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袁家梁反問:“當初拿走你三萬多塊錢讓你買保健品的是不是她?”

袁一明看看馬小莉,老實地說:“是她。”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還記不記得我當初說過,我一定要讓事實告訴你咱倆誰對誰錯?在我袁家梁眼皮底下耍花活,她還嫩了點。”

袁一明覺得不管怎麼樣,此刻讓馬小莉在中間站著都顯得殘忍了點,有點像小時候老師罰站,讓人難堪的不是雙股顫顫,而是麵子。他忍不住說:“小莉,你坐下,咱們慢慢說。”

馬小莉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一樣,仍然低頭站著不動。袁家梁仍然似笑非笑地神情,也不接他的話。袁一明歎一口氣:“小莉,你真的是騙了我?”

馬小莉不說話,袁家梁在一旁笑道:“她豈止騙了你,你們有點身份地位的同學都被她騙到了。不過她要不是這麼猖狂,我的人一時還抓不到她呢。”

袁一明驚愕地張大了嘴。這麼說來,馬小莉竟是一個職業的騙子了。他再次打量麵前這個文文弱弱的女子,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袁家梁在一旁看到了,說:“怎麼,你不信?從上回你從我這裏拿了三萬五千塊錢,我就開始讓人査這件事,一直到現在才有了結果。你這個老同學確實在南方開過公司,賠了。現在又開了一家空手套白狼公司,狼不敢套,專套你們這些傻兔子,按說,這倒是穩賺不賠的買賣。”袁家梁轉向馬小莉:“可是馬小姐,你既然要幹這行買賣就應該學會見好就收,貪得無厭就隻能導致你今天的下場。”

袁一明看著馬小莉,她仍然是低了頭不坑聲。再看看二叔,臉上帶著貓抓到耗子以後既得意、胸有成竹又心不在焉的表情,不由有些不忍。他覺得自己的是非觀念實在是有些問題,就咬著牙不吭氣。可是忍了一會兒,他還是無法眼看著馬小莉就那麼站在中間,被兩個大漢看著,還受著二叔的奚落。他終於忍不住對袁家梁說:“二叔,算了吧,咱們這不是私設公堂嗎?”

袁家梁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問他:“你的意思是把她送到公安局去?那是些光吃飯不幹活的家夥,指著他們,猴年馬月也辦不成事。”

袁一明也是一驚,他好像剛剛想到馬小莉已經觸犯了法律。袁一明不假思索,很快地說:“二叔,別人要送她去公安局,我們管不著。但看在她和我是老同學的分上,我們就別這麼幹了。”

袁家梁看著袁一明,眼睛慢慢地瞪圓了:“小明,你腦子進水了怎麼著?她是犯罪,你這就是包庇犯罪。”

袁一明笑了:“二叔,我們不至於這麼原則吧。”他心裏想的是,這些話對別人也罷了,對二叔你可就是黑色幽默了。有外人在場,這些話就沒有說出口。

袁家梁像打量稀有動物那樣打量著他。雖然他知道這個侄子有些書生氣,但袁一明的這一要求仍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生意場上待得久了,他已經習慣了一報還一報。

袁一明繼續用懇求的眼光看著他。

袁家梁躲開他的注視:“小明,你可要想清楚,就是她騙了你三萬多塊錢。”

袁一明說:“二叔,有些人三百萬三千萬地拿,也能找個理由讓它合法化,我們何苦揪住這三萬塊錢不放?”

袁家梁看著他良久,然後對馬小莉說:“好,既然我的侄子還顧念著同學情分,你把錢還給我,我也不再難為你了。”

袁一明就看著馬小莉。

馬小莉神情複雜地看他一眼,突然笑了,說:“袁爺,幹我們這行的,有今天沒明天,錢到手哪裏還能讓它過了夜去。你若讓我還錢,隻好先放我出去,我再做成一筆生意好還你。”袁一明忍不住喊了一聲:“小莉!”

袁家梁又看他一眼,意思是說怎麼樣,就是這種人。然後對馬小莉說:“馬小姐這筆生意若是到天涯海角去做,我還追著你去討賬不成?我老了,追不動了。既然如此,錢我就不要了,還是讓公安局他們看著辦吧。”

馬小莉冷冷一笑,又不說話了。

袁一明卻看得出來,馬小莉的不在乎裏其實有著很深的恐懼。她說得瀟灑,但一定是真的沒錢還二叔。袁一明說:“二叔,算了,我們何苦逼她,錢讓她慢慢還就是了。”

這一次連馬小莉都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眼裏霎時漲滿了淚。

袁家梁突然火了:“小明,你還有沒有一點立場?你當初要是沒地方借這三萬多塊錢,就能把你逼得上吊你知不知道?她替你想過沒有?我用了這麼長時間才找到她,今天你讓她出了這個門,還指望著她自己走回來?”

袁一明怔怔地看著馬小莉,馬小莉仍然低著頭,眼淚撲撲地掉在地板上。袁一名就歎了口氣說:“反正你也不是為了那三萬多塊錢才找她的。二叔,我承認我當初錯了,你這堂課的教育意義已經起到了,畢竟我們還是同學,二叔您就高抬貴手吧。”

袁家梁愣了愣,緩和了語氣說:“我確實不為那三萬塊錢,可是我們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就讓人坑啊。”稍頃他嚴肅地對袁一明說:“小明,你也知道,那三萬五千塊錢對我來說實在不算什麼,從你拿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著讓你再拿回來。可是,既然你要為她開脫,那這三萬五千塊錢就要落在你身上,限你一個月之內,拿三萬五千塊錢來還我。我要讓你知道,輕信和仁慈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袁一明愣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在一個月之內解決三萬五千塊錢,他的同學們也都是一群窮哥們兒,他借都不知道該找誰借。但看眼下的情勢,他不答應顯然過不了這一關,就胡亂地點點頭。

袁家梁看出他在敷衍,嚴厲地說:“小明,在這件事上我不是你叔叔,我是債主,你到期不還,我會讓你繼續付出代價。”

袁一明隻好答應:“是,二叔,一個月之內我還你三萬五千塊錢。”

袁家梁這才對馬小莉說:“馬小姐的運氣實在太好,受騙的人為騙子講情,這種事我還真沒遇到過。不過我既然答應了他,就隻好放了你。現在你可以走了。”說完衝那倆大漢一揮手。

馬小莉愣了一下,沒容她反應過來,兩個大漢已經一人一隻胳膊把她拖到了門外。袁一明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跳起來,匆匆對袁家梁說了句:“二叔我也走了,我有話要問問她。”就追了出去。

袁家梁張了張嘴,終於沒說出話來,看著他跑出去的背影歎了口氣。

袁一明跑出大門,見馬小莉正低著頭在前麵慢慢走,就三步兩步地追上她。但走在她旁邊,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就默默地陪她走了幾步。馬小莉像是剛剛發現他,扭過臉來冷冷地問:“幹什麼?剛才看我的笑話沒看夠,還追出來看?”

袁一明驚愕不已,不知道說什麼。他不知道這世道哪裏出了毛病,怎麼騙人的比被騙的還有理。又走了幾步,他向:“小莉,你為什麼幹這個?”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覺得自己這話問得挺沒勁,有一點居高臨下要拯救什麼的意思,可是他能拯救誰?他倒是覺得自己眼下急需被拯救。

果然,馬小莉一聲冷笑:“為什麼?袁大少爺,你聽好了,”馬小莉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沒有這麼一個有錢的叔叔。你要是也曾經讓債主拿著刀子追的你滿街跑,你就不會問為什麼了。”

袁一明就愣在了當地。馬小莉不理他,快走幾步伸手攔了輛出租車。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馬小莉已經拉開車門了。她在車門口頓了一下,轉過頭來看著袁一明,眼神突然間變得柔和了:“一明,謝謝你。你記著,我那天在咖啡廳裏說的話,都是真心話。”說完不等他說話,就鑽進了車裏,汽車蹭地一下從他眼前開走了,騰起一股細細的煙塵。

袁一明就怔在當地。他知道,這個女人是永遠駛出他的生命了。袁一明也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隨便。司機奇怪地看他一眼,也不敢多問,一踩油門就跑了起來。

看著窗外不斷向後逝去的景物,袁一明就像看著飛快逝去的歲月。他不知道時間可以令一個人改變多少,但路旁那一棵棵被不斷甩在身後的綠樹,在他看來分明就是昨天穿一身泡泡紗藍裙子梳一條馬尾辮的馬小莉,光腳穿布涼鞋,讓人看著就從心裏往外心疼。他腦子定格著一個鏡頭:在他已經起跳的時候,馬小莉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用手為他掃掉踏板上的沙子。

“袁一明,你信不信,我上學那會兒還暗戀過你呢。”馬小莉對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態,仿佛還就在眼前。可是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呢?那個為了一小摞白紙跟他爭得麵紅耳赤的馬小莉,袁一明真願意她還為此而跟他發生爭執啊。

想著這些,袁一明對馬小莉的怨恨好像少了一些。袁一明“嗨”了一聲,捏緊拳頭狠狠地向車門擂了一下。

司機驚懼地看他一眼,減慢了車速,提醒道:“先生,您在哪兒下車?”

袁一明回過神來,瞥了一眼計程表,已經蹦到二十多塊錢了。他掏出錢夾,抽出折疊著的一張二十元紙幣,順手打開要遞給司機,手卻突然停在了那裏。他發現,紙幣中間赫然躺著一枚已經幹枯了的小花,一朵丁香花,一朵五瓣丁香。袁一明有些奇怪,這朵丁香還是他最後一次和白雲約會的那天隨手留下來的,他記得是這朵花主動落到他的臉上的,他把它夾在紙幣裏放進了錢夾。可是怎麼居然這麼久他都沒有花掉這張紙幣?袁一明把手縮回來,對司機說:“掉頭,去報社東邊的秋水飯店。”

司機沒說話,打轉方向盤帶著他離開了這裏。

袁一明這才意識到,自己見到這朵丁香,想起的竟然不是白雲,而是小菊。那天他跟白雲分手,就去了秋水飯店。然後呢?然後他做了什麼?袁一明隻覺得血往上湧,那是羞愧和激動相互交替著在折磨他。就像這朵花已經快被他忘記了一樣,小菊似乎也不再被他想起,已經淡化成他生命中模糊的背景。可丁香花的突然出現令他迷惑,他懷疑自己是有意識地不去想小菊,而不是真的忘記了她。那天晚上他真的醉了嗎?他又想起小菊圓潤飽滿的指甲,烏黑健康的長發,還有那瓶葡萄酒,小菊就那麼不動聲色地給了他啊。袁一明問自己,那天晚上我真的醉了嗎?還是希望自己醉一下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個理由?如果真的醉了,何以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楚?

但有一點袁一明是清楚的,那就是這一刻他想見到小菊。經曆了馬小莉的事情之後,他突然覺得厭倦,這厭倦從他見到那朵五瓣丁香以後變得異常強烈起來。他厭倦馬小莉,也厭倦白雲,厭倦大哥,厭倦二叔,連帶著也厭倦他自己。他也知道,自己最終還是要回到他們中間去的,但這一刻,他隻想去見見小菊。小菊的妝化得不好看,小菊還帶著家鄉口音,但那有什麼要緊?小菊不騙他,小菊像一株來自山野的清新的植物,在城市的虛幻的霓虹裏,袁一明分外覺得這股淳樸山野氣息的可貴。

車子很快就開到了秋水門口,袁一明付錢下車,汽車一溜煙兒地就跑了。袁一明苦笑了一下,他想司機一定是被他神經兮兮的樣子嚇壞了。

走進飯店,服務員迎上來,是袁一明從來沒見過的一個女孩子。以往他來這裏,隻要小菊見到他,就會搶先過來的,袁一明有些奇怪,就放眼打量了一下,沒見到小菊的影子,周圍的服務員有新來的他沒見過的,也有他看著眼熟的,但除了小菊,別人他一概叫不上名字來。袁一明隻好先坐了,服務員問他要什麼茶,他的惆悵就更深了。以往小菊也會這麼問他,他總會胡說八道一通,說什麼南海龍王喝的龍王茶,王母娘娘喝的娘娘茶什麼的,然後小菊就抿嘴一笑轉身離開,給他端來贈送的花茶,告訴他這就是龍王茶或者娘娘茶。現在,他隻好老老實實地對這個一點也不親切的服務員說:“贈茶。”那服務員瞥了他一眼轉身去了,那意思仿佛說我知道你也就是喝贈茶。

上茶的時候,袁一明忍不住問:“請問,小菊今天是什麼班?”

那服務員愣了一下:“小菊?我們這兒沒叫小菊的。”

袁一明有些急了:“沒有?不可能,前些日子她還在這裏的。”他看著服務員無動於衷的神情,突然想起小菊提過一個人名叫芳芳的,就問她:“那芳芳在不在?”

服務員看了他一眼,就跑到樓梯邊上衝著二樓喊:“芳芳,有人找你。”

很快就從樓梯上跑下來一個姑娘,邊跑邊問:“誰找我?”服務袁衝袁一明那邊一揚下頦,芳芳就走過來,等走到近前看清是袁一明,突然就愣住了,猛然停住了腳步,眼神裏也有了一點不自在。直到袁一明先同她打了招呼,她才勉強笑道:“是你呀。你好久都沒來了。”

袁一明點點頭,然後問:“芳芳,小菊呢?她不在這兒了?”芳芳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小菊,是,她不在這兒了,她走了。”

袁一明奇道:“什麼時候走的?為什麼不幹了?”

芳芳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完轉身跑了。

這讓袁一明更加費解了。餐廳的工作人員流動性本來就是非常大的,來也罷走也罷都很正常,但看芳芳的樣子,小菊的走似乎有什麼隱情。正這時一個服務員從他身邊經過,袁一明認得,她也是秋水的老服務員了,就叫住她。她看到袁一明就笑了,說你好,好久不來了。這讓袁一明覺得有幾分親切,就問她:“小菊為什麼不幹了?”

那服務員意味深長地笑笑:“不是她不想幹了,是老板不讓她幹了。”

袁一明更奇怪了。小菊在這些服務員裏長相是上乘的,待人也親切,老板怎麼會開除這樣的人。那服務員看他不可置信的樣子,又說:“她在雅間裏和客人摟摟抱抱,讓芳芳看見了告訴了老板,老板就把她開除了。”

袁一明隻覺得腦子裏“轟”地一聲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他不用再問,也知道肯定是自己害了小菊,難怪芳芳見到他像見了鬼一樣。可是他弄不明白,芳芳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服務員和小菊素來親厚,見有人打聽小菊,不由得話就有些多:“芳芳比小菊來得早,可是小菊比她漂亮,比她有人緣,她氣不過,早就想把小菊弄走了。”

袁一明沒有說話。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在想,我害了小菊了,不光害她沒了工作,還讓她背了一個不光彩的名聲。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就是天大的委屈了,可是,她是知道我的工作單位的,也知道我姓袁,出了這樣的事,她竟然不去找我,一個人默默地受著。袁一明覺得感激,覺得羞愧,也暗暗覺得慶幸。如果小菊真的找到報社去,就又是一條可供人們咀嚼幾日的桃色新聞了,她甚至能想象得出人們看他的眼神是如何的曖昧和意味深長。想到此他渾身打一個激靈,他一個男人都害怕的東西,讓一個女孩子如何承受?他抬起頭對服務員說:“去把你們老板叫來,把芳芳也叫來。”

服務員預感到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很興奮地答應了一聲,就去了。

工夫不大芳芳來了,站在他麵前垂著頭問:“您需要什麼?”袁一明使勁地看了她兩眼,說:“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一會兒老板也來了,賠笑道:“先生,我是這兒的經理,您有什麼要求?”

袁一明說:“我是小菊的男朋友,我想問問,你為什麼開除她?”

“小菊?”老板翻著眼睛,一時想不起來是哪個人。

“就是李愛菊。”芳芳在一旁小聲的提醒,讓袁一明鬆了一口氣。老板如果問他,他還真不知道小菊的大名叫什麼,可是哪有不知道自己女朋友名字的人。

“哦,你是李愛菊的男朋友?”老板的眼神變得不那麼恭敬了,頗不友善地說:“我是開飯店的,我的員工我想讓誰幹就讓誰幹,不想讓誰幹誰就得走人,你的女朋友我就不能開除了?”袁一明不想吵架,而且他認為老板說的其實是有道理的,人家當然有權決定用誰或者不用誰。他於是解釋說:“我聽說是因為他在雅間裏和客人摟摟抱抱,可是那個客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她的男朋友。老板就為這開除她,有點不公平吧。”說完他看著芳芳:“你那天看到的是不是我啊?”

芳芳低低地應著:“是。不過我不知道你是她的男朋友。”袁一明又鬆了一口氣。他想如果芳芳不承認看到的是他,而是另外一個男人,那也是死無對證的事。他搖搖頭,心想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複雜起來了,愛把人往最壞的地方想。他就看著老板,等他表態。

老板冷笑一聲:“就算是你,我把她開除了又怎麼樣?我就是不想用她了,這還需要什麼理由嗎?”

袁一明靜靜地說:“你開除她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在飯店給她一個解釋,否則這裏都是認識她的人,你讓她一個女孩子怎麼做人?”

老板不屑地笑笑:“笑話!我開除一個服務員還要什麼解釋。”

剛才去叫老板的那個服務員一直也站在一旁,這時湊到老板耳朵邊說了幾句什麼,老板疑惑地打量了袁一明一眼,眼神變得平和起來,問道:“先生是報社的記者?”

袁一明知道肯定是那服務員剛才對老板說的。老板平時不到前廳來,所以對老客人的了解遠不如服務員。袁一明點點頭:“我是報社的。”

老板頓時客氣起來:“報社是我們飯店的大客戶了,既然李愛菊是你的女朋友,那你讓她回來上班就是,我不了解情況,得罪了。”

袁一明自然沒地方去找小菊,但如果真有一天碰到小菊,總算對她有個交代了。他知道,很快飯店的人們就都會知道今天的事,小菊真的要回來,也不是不可以了。就對老板點點頭:“我告訴她吧,看她的意思,先謝謝你了。”他坐下來,轉向服務員,簡單地說:“菜單。”

老板又連說了幾句對不起,離開了。袁一明簡單點了兩個菜,然後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因為喝得快,他很快就覺得恍恍惚惚起來。馬小莉和小菊的影子不斷交替出現,他想人啊,人。卻不知道人怎麼了,後邊還該想些什麼,就憋得慌,就喝酒。他是想把自己灌醉的,可是越喝卻越清醒,他試著分析自己的頭腦裏現在在想些什麼,結果分析的清清楚楚,他想今天晚上是醉不了了,頭卻疼得厲害,就把杯裏剩下的半杯酒一揚手從肩膀後麵潑到地上,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服務員招招手:“埋單。”

他掏出錢夾,又看到了夾有五瓣丁香的那二十元錢。他毫不猶豫地首先把它抽了出來,交到服務員手上。那枚被夾得扁扁的五瓣丁香忽忽悠悠地掉出來落在他的腳邊,他看都不去看。他心想,五瓣丁香那浪漫的傳說,世上所有的愛情,所有虛幻美麗的東西,離開了錢都蒼白得很啊。今天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報社的人,不是因為報社是秋水常年簽單的大客戶,飯店老板肯對他說對不起嗎?他當初無意中把丁香花夾在了錢裏,似乎就暗示了什麼。

52

袁一明早晨一進辦公室,傳達室的小齊就跟了進來。她悄聲說:“知道嗎?今天又有人送來一份錢,還是給小許的。我看秘書長也做買賣呢。聽人說,舉報中心接到了舉報,說是小許的舅舅……”

小許走進來,小齊笑笑,轉身要走。小許攔在門口,擋住小齊的去路,冷笑道:“說得那麼熱鬧,怎麼我一來就要走啊?說出來讓我也聽聽。”

小齊不肯示弱:“嘴長在我身上,我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你管得著嗎?”

小許哼了一聲:“不就是那些謠言嗎?我知道你們說什麼,不就是我父親做生意,我舅舅被舉報了嗎?”

小齊拖長了聲音:“呦,有這事兒?秘書長做生意?秘書長的小舅子被舉報了?這可真是新鮮事。”

許多辦公室的門口已經有人在探頭探腦了,袁一明忙把小齊拖走,然後回來對快要哭出來的小許說:“我要是你,就不跟她鬥嘴,這不是屎不臭挑起來臭嗎?”

小許叫起來:“我不怕,我爸爸說了,他根本就沒做生意,沒影兒的事兒我為什麼要怕。”

袁一明笑笑:“我信,可是別人不信。”袁一明想,許行確實沒做生意,這一點隻怕他比小許本人還信些。

小許看看他:“你信你還聽小齊那些閑話。”

袁一明笑道:“你不要這麼風聲鶴唳好不好?什麼叫閑話?你聽到了?”

小許瞪了他一眼:“小齊這兩天四處跟人說我爸爸做生意,我舅舅有經濟問題被舉報了。”

袁一明搖搖頭:“你幹什麼要對我講這些?我沒興趣聽。”小許又是一聲冷笑:“你沒興趣聽?不會吧,你對這種消息應該興趣濃厚才對呀。”

袁一明一言不發地盯著她,她也怔怔地看著袁一明。李主任走進來,嚷嚷說:“林瑞琪住院了,你們聽說了嗎?”說著奇怪地看著他們兩個:“你們兩個幹什麼呢?”

小許顧不上再理袁一明,急著問:“怎麼了?李主任,林瑞琪怎麼了?”

李主任說:“聽說昨天晚上林瑞琪在四海飯店吃飯,跟幾個痞子發生了衝突,被人家打了。說是被捅了幾刀,現在還昏迷著呢。”

袁一明忙問:“抓住了嗎?”

李主任擺擺手:“公安局正在抓,我看也夠嗆。這種事好像都有人安排好了,不然這幫痞子怎麼會跑到那種地方去打架呢?我覺得背景挺深的。”

袁一明笑著看小許:“小流眠紮了副省長的老丈人,公安局還不得炸了啊。”

小許也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是啊,林瑞琪怕是有什麼仇人吧?”

袁一明也硬硬地回道:“是啊,怕是他被人家當槍使了還不知道呢。”

李主任輪流地看著他們兩個,納悶地說:“你們兩個是怎麼了?最近不吃飯都改吃炸藥了?”

袁一明的手機響了,他看看號碼,不熟,就走到外邊按下了接聽鍵。那邊竟是袁小五。袁小五粗門大嗓地在電話裏喊:“小明弟弟啊,你快點過來,我在海鮮城門口等你。”袁一明答應了一聲,就放了電話。放了電話他又有點發愣:袁小五找我幹什麼。

袁小五是袁一明老家的首富,論起來也是七拐八繞的親戚。老家因為出了個袁家梁,這些年鬧騰得挺火暴,就像村裏有一個人賣血整個村子就成了賣血專業村,有一個人在城裏的工地上打工一個村子的男爺們兒都去工地上活泥搬磚一樣,自從袁家村出了個袁家梁,村裏辦廠的就多起來。加上這些年市裏征地,可耕種的地幾乎沒有了,手裏卻積了些賣地的錢,人們就用賣地的錢開了大大小小好幾家工廠。袁小五也這樣發展起來,他起步早,也有些頭腦,把事業做得挺大,手底下有好幾個企業,在那方土地上名氣不小,牛得很。但是他服袁家梁的氣,甚至有點怕他,這倒不是因為袁家梁比他的事兒幹的還大,而是他總覺得袁家梁身上有一種懾人的力量。有事沒事,他總愛到袁家梁這裏來。袁家梁也肯幫扶他,去年幫他在市裏開了兩家公司。

袁一明來到海鮮城,發現就袁小五一個人在等他,他常常帶在身邊的那個女秘書也不在。他老遠就看見袁小五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呢,樣子有點傻乎乎的,就走過去笑了:“五哥,你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啊?”

袁小五那厚厚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搡地擁著他進了海鮮城的大門,高聲嚷嚷著說:“想我兄弟了唄,今天咱哥倆兒好好喝他兩杯。”

袁一明笑著在他的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別在這兒忽悠我了,袁大經理沒事兒能想起我來,打死我我也不信。”說著兩個人已經進了雅間,服務員照例問他們上什麼茶,袁小五詐詐唬唬地嚷嚷:“問什麼問,把你們最好的茶上來。”然後對袁一明笑道:“我今天來是來找你大哥的,可你大哥不見我,我就想,跟我小明弟弟呆會兒吧。”

袁一明笑道:“怎麼樣,我就知道你不是專程來請我吃飯的。不過我大哥的架子可沒那麼大,是不是你坑了他,他生你的氣呢?”

袁小五“嘿嘿”一樂:“他上午真是沒空,見客戶呢。不過他架子大點也對,不是要競選副市長嗎,副市長哪兒能誰說見就見呀。”

袁一明笑了:“怎麼這消息都傳到老家去了。八字沒一撇的事,五哥你讓他們可別亂說呀,對我大哥影響也不好。”

袁小五咧咧嘴:“我知道。我能幹對你大哥有影響的事嗎,他當了副市長那也是咱們袁家的驕傲啊,以後再辦點什麼事不就方便多了。”

袁一明覺得跟他也說不清楚,就笑了笑不再說話。

點的菜陸陸續續上來了,鋪滿了一桌子。袁小五揮手讓服務員出去,把門關緊,悄聲對袁一明說:“小明弟弟,我把林瑞琪送進了醫院。”

袁小五的神色很得意,接著說:“你說我能幹對你大哥有影響的事嗎?他媽的這小子才想對你大哥有影響呢,我先滅了他再說。”

袁一明嚇了一跳,同時有些生氣。他沒想到林瑞琪真的是他們的人打傷的。他壓低聲音說:“五哥你犯混呀,這是犯法的事。”

袁小五不以為然:“法也是人定的,你五哥不怕。這點事兒要是真鬧出來,咱二叔還擺不平?誰讓林瑞琪這王八蛋給咱二叔擋路。”接著,他就興興頭頭地把怎麼收拾林瑞琪的事跟袁一明講了一遍。

袁一明下意識地向門那兒看了看,趕忙攔住他的話頭:“行了行了,咱們喝酒吧。”

終於,他把喝得大醉的袁小五送到賓館,就趕忙去了袁家梁那裏。袁家梁正在辦公室裏和袁明達說什麼,好像說什麼高興的事,兩個人的神色都很愉快。袁一明也顧不得自己的消息會讓他們不愉快了,急急地講了袁小五的事。袁家梁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這個混蛋,淨給我惹事,他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

袁明達聽二叔如此說,臉上也變了色:“小五子現在在哪兒?”

袁一明就說了袁小五住的賓館,袁明達就忙著要去。袁家梁喝住他:“你幹什麼去?你現在去了除了添亂還能幹什麼?這麼大人了總是沉不住氣。”

袁明達就站住,看著二叔,臉上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袁家梁早就恢複了鎮定。他在屋子裏走了兩圈,按下鈕叫白雲進來,簡單地吩咐說:“你到財務室取三萬塊錢過來,再讓高翔到我辦公室裏來。”

高翔是袁家梁的司機。為了方便,沒有場合的時候袁家梁大多時候自己開車,高翔閑著的時候多。白雲聽見讓叫高翔,不由有些奇怪,她看看袁家梁,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轉身走了。

高翔很快來了,問:“董事長,出車?”

袁家梁搖搖頭。這時白雲也進來了,袁家梁從白雲手裏接過厚厚的三捆人民幣,遞給高翔說:“你去火車站,買一張最近的南下火車票,隨便哪個城市都行,越偏遠越好,然後去迎春賓館311房間,找袁小五,告訴他在南方一天花一千塊錢,把這三萬塊錢花完了再回來。”

高翔轉身走了。袁家梁衝仍然有些發呆的袁明達笑道:“小五子這一手雖然添了點亂,倒也從根本上把問題解決了。不然他仗著他那個女婿,不定又興起什麼風浪呢?”

袁明達也微微一笑,恢複了儒雅從容。袁一明心裏有些不舒服,他想這究竟是人命呢,就故意說:“二叔,聽說林瑞琪傷得挺嚴重,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呢。”

袁家梁哈哈一笑:“他死不了,充其量是和小流氓打架打傷了,公安局找一陣子找不著,也就算了。”

袁一明心裏仍然不舒服,但他想想,其實他也不希望為這事兒真把袁小五抓起來,就不再吭聲。

白雲又敲門進來:“董事長,王向傑電話,給您接進來?”

袁家梁愣了一下,趕忙說:“接進來。”就拿起桌上三部電話中的白色那一部,衝著電話笑道:“向傑,總沒你的消息了,忙什麼呢?”

王向傑沒接他的話,直截了當地問:“家梁,林瑞琪是不是你打傷的?”

袁家梁一怔,很快地說:“我也是剛聽說林瑞琪讓人打了,傷得重嗎?”

王向傑是直腸子,見袁家梁如此說,就信了幾分:“傷得不輕,我剛去看過,還沒醒過來呢。家梁,你我記得你說過你會還手的,但是不能這麼還手啊。”

袁家梁打了個哈哈:“你是擔心他還是擔心我呀?”

“我都擔心。”

聽王向傑說得懇切,袁家梁神色鄭重起來:“放心吧,還手我早就還過了,你沒發現林瑞琪現在已經狼狽不堪了嗎。至於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我現在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王向傑鬆了口氣:“那就好。”然後兩個人拿著話筒,都有點不知道要說什麼好,袁家梁歎了口氣,先放了。

袁家梁手扶在電話上愣了一會兒神,神情有些落寞。良久轉過身來對他們幾個揮揮手:“你們都去吧。”

白雲看著他,神色中有掩飾不住的關切。她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口,又看他一眼,隻好和袁一明他們一起出來。

袁明達似乎有些心事,心不在焉地往他自己的辦公室裏走去,甚至忘了和袁一明打招呼。

袁一明看看白雲,笑道:“白小姐不請我去你那裏坐坐?”白雲這一次沒有一點為難和不悅,大大方方地答應了,似乎她也正想著這件事。她的辦公室緊鄰袁家梁的辦公室,和袁家梁屋裏的豪華氣派比起來,袁一明有一種進了閨房的感覺。雖然也是辦公場所,但幾盆綠色植物,窗簾和沙發巾的色調,不經意就營造出一種溫馨。白雲給他倒上水來,袁一明笑道:“勞白秘書親自倒水,不敢不敢。”

白雲素常是不理他這些話的,但今天心情似乎不錯,也笑道:“能為袁大記者效勞,榮幸榮幸。”

說罷白雲請他坐了,自己也坐下。袁一明望著白雲,心情有些複雜。他和白雲的事早已成為過去,袁一明知道再無追溯的可能。每每靜下來,他也想其實白雲並不適合自己,尤其是現在的白雲和現在的自己,仿佛兩列背道而馳的火車,已經越走越遠了。但是當他麵對白雲的時候,心裏還是會升騰起某種情緒,那情緒一半緣自回憶,一半當緣自眼前一個活生生的美麗的白雲。

眼下和白雲同處一室,袁一明就又有了某種情緒。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不由自主地就握住了白雲的手。白雲微顫了一下,下意識地向門口看了一眼,笑道:“什麼時候學得偷偷摸摸的了?”袁一明剛張嘴要說什麼,白雲已經把手抽了出去,示意他坐下。

袁一明隻好退回原位坐下,微微有些尷尬。白雲卻不以為意,仍然笑眯眯很高興的樣子。袁一明就釋然道:“是不是今天出門撿到錢了?還是有人表示要娶你了?怎麼這麼高興啊?嘴老合不上當心漏風。”

白雲笑笑說:“你還是那樣,嘴裏就沒點正經的。”然後問他:“小明,聽說馬小莉坑了你一下?”

袁一明皺皺眉:“您老人家說點別的成不成?我正為這事兒鬧心呢。”

白雲不理他,接著問:“董事長居然聽了你的,沒追究她,把她給放了?”

袁一明苦笑道:“白小姐很靈通啊。”

白雲沉默一會兒,仿佛自言自語說:“董事長現在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袁一明不以為然:“怎麼著馬小莉也是我的老同學,我不能讓她從咱們手裏進了公安局。多行不義必自斃,她這麼下去,自然有人懲罰她,這算什麼人情味?”

白雲搖搖頭:“你不知道,你二叔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他私下裏總說慈不經商,義不理財,商場上講究的是錙銖必較恩怨分明,如果不是這樣,他也成就不了今天的事業。”

袁一明沒說話,他在想白雲的話究竟有幾分道理。白雲接著說:“還有,你看他今天接了王向傑的電話以後,神態就變了。我覺得,他是開始在王向傑麵前覺得有愧了。”

袁一明定定地看著白雲,心裏恍然大悟,原來她讓他到她辦公室裏來,是想同他談二叔的。他看著白雲俏麗的臉龐,不由有些疑惑:“這個姑娘,如花似玉,難道是真的愛上了那個老頭?”

白雲看他愣愣的樣子,嗔道:“你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袁一明回過神來,笑道:“我正想用什麼手段才能打動姑娘的芳心呢。”

白雲臉紅了紅:“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說,你二叔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袁一明反問:“你是不是不喜歡他的變化?”

白雲臉又紅了,神色間露出些嬌羞,和平時那個幹練的女秘書全然不同。她隨手翻弄著桌上的一本什麼書,說:“不,他這樣讓人覺得更可親近了。”眼神幽幽的,話說得很輕柔。

袁一明看著她,心想老話說得不錯,愛情能讓人變得愚蠢。人一旦愛上什麼,她這方麵的表現就近乎於白癡了。看白雲現在的樣子,怎麼看怎麼有一點弱智,起碼像個十六歲的少女。這麼想著袁一明也是一驚,他怎麼也無法想象,白雲會不是為錢為勢單純因為人就愛上他的二叔。而且他還發現自己,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心裏應該有一點酸澀的,但他審視自己的內心,卻找不到酸澀的滋味。

白雲沒注意他的表情,歎了口氣說:“也許,董事長是老了。”

袁一明想,這就對了,她的智力恢複正常了,起碼可以正常思考問題了。他也歎了口氣。不錯,二叔是老了。

53

一大早,電話鈴就把他叫醒了。袁一明翻了個身,想好容易歇個大禮拜,誰這麼不識趣,就不理它。但電話鈴一聲接一聲地響得很固執,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他又等了一會兒,見電話鈴仍然沒有要停的意思,隻好閉著眼睛抓起話筒,含含糊糊地“喂”了一聲。

“小明啊,我是你二嬸。”電話那端的聲音很急。

袁一明有些清醒了。居然是二嬸,他的記憶中,二嬸這是頭一回給他打電話,而且這麼早……一種不祥的預感籠住了他。他直接對著話筒問:“二嬸,怎麼了?”

二嬸哭起來:“小明,運生出事了。”

袁一明腦子裏一片空白了。但他馬上反應過來,不用問,他已經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他很快地對著話筒說:“二嬸,你別著急,我馬上過去。”

二嬸正坐在床上抹眼淚,運生的繼父陳叔遠埋著頭使勁抽煙。見他進來,老兩口都站起來,二嬸給他搬來椅子,袁一明看到二嬸的腳步已經有些蹣跚了,忙自己接過來。

袁一明急著問:“怎麼回事?”

二嬸哭著說:“不知道怎麼回事,昨天晚上來了幾個人,亮了證件,就把運生帶走了。運生走的時候說讓找你,說你知道情況。昨天晚上給你打電話,你那兒占線。後來太晚了,我們就等到今天早晨才打。小明,這到底是怎麼了?”

袁一明猶豫了一下:“二嬸,事到如今就不能瞞你們了,運生可能參與了一場走私活動。”

二嬸和陳叔遠霎時變了臉色,失聲叫道:“啊?”

袁一明忙說:“你們先別急,運生在這裏不會是什麼重要角色,頂多從中分點貨想掙點錢罷了。”

二嬸又哭起來:“運生他是看著這個家窮啊,他是不想委屈了他媽他妹妹呀。”

陳叔遠低了頭不作聲,把煙抽得更凶了。

袁一明說:“二嬸,這話先不要聲張,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情況還沒弄清呢,是不是這件事也不一定。”

二嬸連忙點頭,像個聽話的孩子:“我聽你的。小明,下麵該怎麼辦?運生現在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關著呢。”說著就又哭。

袁一明沉吟著說:“我肯定幫不上大忙,現在隻能找一個人,他沒準能把這件事擺平了。”

二嬸急忙問:“誰?小明你說,我磕頭也要把他磕來。”

袁一明看了陳叔遠一眼,然後緩緩地對二嬸說:“我二叔。”

二嬸愣了一下,也去看陳叔遠。陳叔遠抬起頭來說:“小明說的是,我也正想讓你去找找家梁,可我又怕你這脾氣,我說了也白說。”

二嬸還在猶豫,臉上的神色十分為難。袁一明說:“二嬸,現在別的都是次要的,弄清運生的情況是最要緊的。連叔叔都這麼說了,你還猶豫什麼?”

二嬸露出絕決的神色:“好,我去找你二叔。”

陳叔遠看看袁一明:“小明,你陪你二嬸去吧,我在家等消息。有什麼需要我辦的,就打個電話回來。”

袁一明點點頭。就想起運生說的:“我繼父是個好人。”可是這世道,好人有什麼用呢?運生不是也說,這個世界是我爸爸他們的世界嗎。

二嬸換了衣服出來,催袁一明快走。袁一明想想,今天禮拜六,二叔應該在家,就打車直奔二叔家裏。

秀芬仍然是一副不驚不乍的樣子,見袁一明帶來一個女人,她連眼皮都沒有多抬一下,將他們帶到客廳坐下,就去二樓通知袁家梁。袁一明剛從二嬸局促的小屋裏出來,再坐到二叔歐式的大客廳裏,就生出許多感慨。他看了一眼二嬸,二嬸顯然沒心思注意這些,她緊皺著眉頭,還在為運生的事情費思量。

腳步聲從樓梯上響起,接著就是袁家梁的聲音說:“小明啊,這麼早來,有什麼事兒啊?”說著話,人已經到了跟前。

二嬸那一瞬間顯得有點緊張,她下意識地抿了抿自己的頭發,站了起來。但她不用擔心她的這一點緊張被袁家梁察覺,袁家梁顯然比她還緊張,袁一明在一旁看著,第一次形象地理解了什麼叫做“手足無措”,他還從來沒見過從容鎮定得袁家梁什麼時候如此慌亂過,印象中的二叔總是胸有成竹揮灑自如的,自信得有點漫不經心。可眼下二叔卻全然亂了方寸,他用手拽了拽衣角,又摸了摸胡子,才想起來說話:“你,你怎麼來了?”

如果是平時,二叔的這副樣子會讓袁一明笑起來。現在他沒有笑的心情,拉二叔坐下,說了運生的事。

袁家梁聽著聽著,聽出了問題,他的眼神銳利起來,盯著袁一明問:“提貨需要現錢,運生是哪裏來的?另外,這件事你怎麼會知道?”

這兩個問題都問到了關鍵處。袁一明想含糊過去的,但二叔既問,袁一明在這時候就不能不實話實說了。他低了頭老老實實地說:“是運生找我,讓我幫他從大哥那兒借的錢。”

袁家梁緊接著問:“借了多少?”

袁一明的聲音更低了:“八十萬。”

袁家梁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非常平靜地說:“好,現在第一,你借了藍天集團八十萬,你要負責還回來,我給你半年時間。第二,你知道運生在做違法生意而不攔住他,那麼現在他出了事你是有責任的,你去打探他的下落,你去把他給我弄出來。”袁家梁從始至終聲音都不高,袁一明卻聽得渾身發冷。他想二叔如果是認真的,他就隻有去上吊了。

二嬸突然哭起來。對袁家梁說:“家梁,這麼多年了,我也沒為我自己的事找過你,可是運生他是你的親兒子啊,小明要是能打聽到他的下落,我們就不來找你了。”袁一明發現,二嬸哭的時候不像別的中年婦女那樣呼天搶地的,她哭得很動人,很抒情,很婉約,像梅子黃時雨。然後袁一明就覺出自己在走私,就想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裏胡思亂想,氣得想抽自己兩個嘴巴。但是很奇怪的是,從見到二叔,他一大早的緊張情緒就緩解了,盡管二叔冷著臉讓他還八十萬,讓他對運生負責,他還是緊張不起來。潛意識裏,他就是覺得這點事放在二叔這裏算不得什麼。

果然,麵對哭泣的二嬸,袁家梁一下就軟了下來。他苦澀地笑笑:“這些孩子真不讓人省心啊,還有小明,這孩子要是不讓他長點教訓,以後怎麼在社會上生存都是問題。”

袁一明壯起膽子說了一句:“二叔,你教訓我的機會還多呢,不能拿運生當教材啊,他還不知道在哪兒受罪呢。”

二嬸哭得更響了。

袁家梁頹然坐下,衝二嬸說:“你別哭嘛,我想辦法就是了。”語調是從來沒有過的柔和。

二嬸抽抽噎噎地說:“運生也是為了那個家,也是為了不讓我受委屈啊。”

袁家梁眼底掠過一抹淒涼,攔住二嬸的話:“我知道了。”

袁家梁站起來,皺著眉頭習慣性地在屋裏轉了兩圈,然後抄起電話,稍頃對著電話說:“白雲,你到公安局趙局長那裏去一趟,運生出了點事,讓他們的人帶走了,你去問問……”說到這裏突然頓了頓,然後對著話筒說:“算了吧,我自己問。”就放了電話。他的手按在電話上停了一會兒,又撥了一個號碼,說:“趙局長嗎?袁家梁。哈哈,你好……”

袁一明看看身邊的二嬸,見二嬸正緊張地看著二叔,一雙手緊緊地絞握在一起,就想二嬸還是不大了解他前夫的能量啊。他想安慰二嬸幾句,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就又抬頭去看二叔。袁家梁的電話已經快打完了,正對著話筒說:“那就有勞趙局長了,改天咱們喝兩杯。好,好好,再見。”

袁家梁扭過頭來對他們說:“趙局長知道這個案子,但具體情況他也不清楚,他答應給打聽打聽,摸清情況咱們才能行動。”然後語調低下來,單衝著二嬸說:“你不用擔心,趙局長一過問,起碼運生眼下不會受罪。”

二嬸止住了哭,看著袁家梁:“真的?那以後會怎麼樣?”袁家梁淡淡一笑:“運生如果殺了人,有受害者家屬在後邊盯著,那就不敢說了。現在不過弄了點貨,沒有妨害到誰,我想問題不大。”

二嬸不敢相信:“問題不大是什麼意思?”

袁家梁笑笑:“問題不大的意思,就是頂多半個月,讓運生回家去。”

二嬸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可能麼?你當初……”二嬸突然住了嘴不再說。

袁家梁把眼睛看向窗外,他知道她想說什麼。是啊,他當初,他當初為幾輛破汽車,還有一個當副市長的哥哥在背後運作,仍然沒逃脫坐牢的命運。可是如今已經不是他當初了不是嗎?袁家梁又是淡淡一笑,說:“你放心吧,運生也是我的兒子呢。”

二嬸眼圈一紅,就站起來:“那我走了。”

袁家梁一怔:“你,這就走?多坐一會兒,吃了午飯再走。”二嬸搖搖頭,就往外走。袁家梁愣了愣,追上去說:“你等等,我開車送你。”

袁一明想可能二叔想和二嬸單獨呆會兒,就坐下來,說二叔你送二嬸,我在這兒等你。也不知二叔聽沒聽見,他緊隨著二嬸出去了。

過了十來天,有一天中午袁一明正準備下班回家,手機突然響了,他一看號碼,竟然是運生的手機號。當下來不及多想,連忙聽電話,果然是運生,聽上去精神還不錯,說小明哥,我在秋水飯店門口呢,你快過來吧。袁一明有許多話想問,又覺得電話裏說不清楚,就匆匆地趕過去了。

運生穿一件紅格子襯衫,看上去很精神,而且比上次在大姐家見麵好像還白胖了點。袁一明一把拽過他來,上下打量了幾眼,鬆了口氣說:“好像沒怎麼受罪。”

運生笑著說:“還真是沒受罪,沒人打,沒人罵,夥食也不錯。我知道肯定是我爸跟公安局打招呼了。”

袁一明問:“哪天出來的?”

“今天上午。我回了一趟家,就上你這了。”

倆人走進飯店,袁一明想在大廳找地方坐下,運生不由分說拽著他上了二樓的雅間。坐定以後袁一明說:“今天給你壓壓驚,想吃什麼自己點,我認宰了。”

運生笑道:“我在裏邊,著急上火的是你們這些在外邊的人,今天我請小明哥,你就放開了點。”

袁一明笑了:“口氣大了啊。我看你不像是從看守所,好像是從阿裏巴巴的芝麻開門裏回來的,撿著寶貝了?”

運生笑而不語,看著袁一明點菜。見他點的都是家常大眾菜,就拿過菜單,大致翻翻,一口氣報了幾個高價位的菜名,揮手讓服務員下去了。

袁一明驚訝地看著他:“進去了一趟想開了?不過了?”運生笑笑:“小明哥,不瞞你說,這一回我賺了你問問大哥他們公司的賬號,我明天就把那八十萬給他打過去。”

聽到那八十萬有了著落,袁一明也鬆了一口氣。但他很快又奇怪起來:“沒怎麼樣你也就罷了,怎麼錢也算你的?”

運生神秘地一笑:“我那個夥伴把我護起來了,他把我的事全算到他自己身上。這也是我們事先說好的,他還等著我出來以後想辦法把他也弄出來呢。”

袁一明疑惑地問:“你行嗎?二叔把你弄出來行,這種事你讓他再往外拽別人他肯幹嗎?”

運生胸有成竹地笑了:“要不然別說我賺錢,那八十萬就也扔裏了。你說我爸會舍棄那八十萬嗎?”

這時候服務員敲門上菜,運生就住了嘴不再說。袁一明給一塊偏口魚擇著刺,對運生說:“你趁機會和二叔緩和緩和關係吧,關鍵時刻還是你親爹。”

運生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父子間的關係還需要什麼緩和嗎?”

秋水的魚做得不錯,袁一明開始專心致誌地吃魚。他已經學會了不讓自己動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和運生越來越沒有默契了,但那不是人們都變了,是他還沒變,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吃好一點的貴一點的菜難道有什麼不好嗎?難道他願意看著運生吃窩頭?魚不錯,吃魚吧。

54

白雲敲開袁家梁的辦公室:“董事長,許行的電話找您,給您接進來?”

“許行?找我?”袁家梁愣了愣,然後吩咐白雲:“接進來。”稍頃,袁家梁又叫白雲進來,臉上陰陰的:“明天中午許行請客,是私人請客,你跟我去一趟吧。另外你給小明打個電話,讓他也去。”

白雲答應了出來,就給袁一明打電話。袁一明看小許一眼,連忙拿著手機跑到男廁所裏,才放開聲音說:“你搞錯沒有?他請你們客?我感覺他現在恨不得想殺了我二叔。”

白雲笑笑:“我猜他可能是要跟董事長化解一下吧。”袁一明放了白雲的電話就給二叔打電話:“二叔,你明天真去?你不怕那是鴻門宴啊?”

袁家梁冷笑一聲:“他還能殺了我賣肉不成?鴻門宴綠門宴咱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袁一明頓了頓:“那我就別去了,人家請您我算幹什麼的?我這人見到領導腿就拌蒜。”

袁家梁說:“你私人身份是我侄子,陪著我去參加他的私宴沒什麼不妥。另外你還是記者,他想說什麼做什麼多少會有些顧忌吧。”

袁一明這才明白了二叔的良苦用心,隻好答應了,由白雲明天中午來接他。

第二天中午,白雲帶著袁一明來到了宴園樓,袁家梁的車很快也就到了。就規模而言,宴園樓是本市最大的飯店,是原來市政府招待處改造的。改造後承包給了一家企業,後來這家企業不做了,又由市委一個退下來的老同誌承包了。

袁一明很意外地在樓下碰到了小許。他記得小許比他先離開辦公室幾分鍾,沒想到也到這裏來了。小許也愣了一下,她顯然也沒料到袁一明會來。但那驚訝隻是一閃而過,小許很有禮貌地衝袁家梁和白雲點頭微笑,然後看看袁一明:“你們上去吧,我父親在上邊等著呢。”

袁一明看她沒有要一起走的意思,就笑道:“你去哪兒吃?在一起吃吧。”

小許淒然一笑:“你肯陪我吃飯嗎?”

小許平時總是帶幾分張揚,這一笑裏就讓袁一名感覺到了一點什麼。他和二叔白雲走進電梯,二叔問:“剛才那個是許行的女兒吧?”

袁一明還在琢磨小許剛才的笑,胡亂點點頭。

白雲笑道:“長得真漂亮。”

袁一明也笑道:“不及白小姐漂亮。”

袁家梁哈哈地笑起來,白雲瞪了袁一明一眼,不再理他。

穿鵝黃色旗袍的服務員小姐候在電梯邊,微微鞠躬,笑容可掬地道一聲“歡迎光臨”,就徑直走在前邊引路了。袁一明在後邊看著她旗袍裏隱隱露出的大腿,想旗袍之於女人真是相得益彰。隻是他不太明白,顏色這麼淺這麼嬌嫩,怎麼可以在飯店裏穿。

沒等他結束他的胡思亂想,服務員已經把他們引到了一個寬大的雅間門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就退到了門邊。袁一明隨著二叔進去,見許行已經等在裏邊了,正站起來和二叔握手,並衝他和白雲點頭打招呼。他和二叔兩個人都笑笑地,握手握得也很親熱,簡直看不出他們心裏已經恨得滴血了。

涼菜已經上來了。雖然還沒有見到熱菜,從涼菜的數量和品位上看就知道這桌酒席的豐盛程度。袁家梁坐下掃了一眼桌麵,就笑道:“秘書長今天是不是公款請客啊?”

許行很鄭重地搖頭:“我今天準備動用我四個月的薪水。”袁家梁聳聳肩,臉上露出幾許滑稽的表情。

大家就喝酒。袁家梁頻頻跟許行碰杯喝酒,喝得很酣暢,好像就是來赴朋友的宴,什麼也不問。

喝了幾杯,一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許行終於說道:“袁先生,我今天請您來是想對您講一句話,您不要再逼我了。”袁一明想起樓下碰見小許時她那淒然一笑,覺得心裏的預感正在變成現實。

袁家梁怔了一下,哈哈笑了:“秘書長啊,我們可是朋友,你不該開這樣的玩笑啊。我怎麼會逼你呢?我能逼得動你嗎?你是什麼?正正經經的國家幹部,堂堂市政府秘書長。我呢,一個個體戶。你說到哪兒去了啊?”

許行苦笑道:“你看,你又在不講實話了。”

袁家梁沒有再說,他看著許行。

許行把玩著手裏的酒杯,似乎心裏很不平靜。他抬起頭看看袁一明和白雲,袁家梁衝他們兩個一擺手:“你們出去。”許行順手拽住袁一明的胳膊:“坐下。我沒有什麼要背人的話,你們聽聽也好。”

袁一明看看二叔,見袁家梁沒有再讓他們出去的意思,就坐下來看著許行,他不知道許行想幹什麼。

許行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在另一隻手裏,端詳著自己的指甲,緩緩地說:“袁先生,我今天想跟您說幾句心裏話,我們認識有十幾年了吧,那時候他們,”他指指袁一明和白雲,“恐怕才這麼高。”他用手在桌腿處比了一個誇張的高度。

袁家梁笑笑:“是啊,時間真是快啊,轉眼咱們都快老了。”許行歎口氣:“就是這句話啊,老了。死去元知萬事空,那陸遊其實悟得也不透,但悲不見九州同,他還是心有掛礙。你死你的,九州同不同與你何幹呢?”

袁家梁笑道:“秘書長什麼時候開始參禪悟道了?”

許行不理會袁家梁話裏的意思:“禪這東西,在你得意的時候你永遠參不透,這就是為什麼人受了打擊以後才容易出家。”

袁家梁不說話,似乎想著什麼。

許行笑了笑:“家梁,我知道肯定是你做了些手腳,現在紀檢委開始查我了。不過我想了這些天,我倒要謝謝你,整天在那個位置上,容不得你靜下心來想點事兒,現在強迫你離開崗位,才發現以前做的許多事都沒什麼意義。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忙?”

袁家梁仍然沒有說話,隻是深思地看著許行。

許行仍然自說自話:“而且你說得對,咱們都老了。思想也跟不上了,體力也跟不上了,剩下的這點精力,大概隻夠養花釣魚的了,活還是讓年輕人來幹吧。家梁,我跟你說真心話,我現在真的不再想當這個副市長了,開始我挺恨你的,現在不了,其實你的考慮是對的。你想讓你的侄子當這個副市長,很好,其實我對袁明達同誌沒有意見。”

許行端起杯子,深深喝了一口酒。袁一明在旁邊看著,很驚訝。他早聽小許說過,許行身體不大好,平常不喝酒的。

袁家梁也端起杯來,同許行隔著桌子照了照,陪了一口。

許行看看袁一明:“袁記者,今天我是以老朋友的身份和你二叔喝酒,說的話也都是朋友間的話,你這個記者可不能借此做文章啊。”

袁一明點頭:“那是那是。”

許行就又對袁家梁笑道:“家梁,這次咱倆鬥法,我還是沒有鬥過你啊。我明天就休息了,真的,你大可不必再拿我當對手了。”

袁家梁愣了:“秘書長……”

許行擺擺手:“我這個人我知道,毛病不少,不過太大的把柄紀檢委也抓不著,不是我不想,是不敢。這次下來,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想清楚了,我的政治生命也就到頭了,早晚也是這麼回事,現在下來還能全身而退。”

大家就無話可說,許行就端了杯子招呼:“來,喝酒吧。”這時,袁家梁的電話響了。他先同許行喝了酒,然後抱抱拳,道了聲“對不起”,就接了電話。然後臉色突然變了,他呼地站起身,聲音都顫了:“什麼時候?現在在什麼地方?好,我馬上到。”

許行看看他:“家梁,出了什麼事情?”

袁一明和白雲也都緊張地看著他。他們都從來沒有見過袁家梁的這副樣子,他們都被嚇壞了。

袁家梁臉色蒼白地說:“秘書長,實在對不起,公司出了事,我要馬上走。”

說這就站起來往外走。袁一明和白雲衝許行點點頭,也匆匆跟在後麵。雅間裏隻剩下了發呆的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