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百川馬上說:“他們說我們是為錢,他們看不起人,他們……”
李天佑道:“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和五師的人絕對不會欺負你們,不會看不起你們。毛主席和中央縱隊一直在行軍,他們走到什麼地方了,我也不清楚。所以,我現在無法派人送你們去見毛主席。敵人的兩個整編師已經趕到灌陽,他們是桂軍的主力……說這些你們也不懂。這樣說吧,我們兩三千人要是攔不住桂軍一萬多人,毛主席他們就危險了,很可能會讓桂軍抓住。”
周三才忙說:“我們聽話,我們聽話。我們不想讓桂軍抓住毛主席。見不到毛主席,我們家……”
陶百川推了周三才一把:“我們不是不講理的人。毛主席對我們可好了,我們聽你的,一定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這個態度很好嘛!”李天佑伸手拍拍陶百川的肩膀,“從現在起,你們倆歸小吳指揮。他讓你們做的事,你們必須做;不讓你們幹的,你們絕對不能幹。聽明白了嗎?”
三
天剛放亮,陶百川和周三才就被密集的槍聲驚醒了。祠堂後院的耳房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小吳和其他三個紅軍戰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去了。槍聲越來越密,越來越近,和過年聽到的爆竹聲越來越不一樣了。周三才眼裏有了害怕甚至是恐懼的意思。
周三才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哥,我們不會死吧?”
陶百川故作鎮靜地丟了個白眼過去:“膽小鬼!”
周三才說:“我夢見婆婆和舅舅了。哥,我真的想回家了。哥,你為啥不要那些銀元?沒有小白,隻要有銀元,咱們一樣可以買小黑小灰。”
“銀元銀元,你就知道銀元!”陶百川提高了聲音,“馬天來他說話不算話,不該找他問問清楚嗎?小白,小白和別的毛驢一樣嗎?咱們家養它好幾年了,真是沒有良心啊你!”
周三才聽了一會兒槍聲:“太嚇人了!這和爆竹不一樣。哥,要是李師長也給咱們銀元,咱們不如拿了銀元回家吧。我們離家五六天了。我夢見姥姥在抹眼淚,舅舅一直在抽水煙袋,他們一定在想咱們倆呢。”
陶百川抬眼看看屋頂:“我也不知道事情會是這個樣子。反正,我說咱們來找毛主席不是為錢,這個不能改口。我們就是來要咱家的毛驢小白的,不是為錢。我知道,錢能買另外的毛驢。可是、可是這個事最開始不是錢的事。我要改口說是錢的事,這是不對的。三才,你聽著,見不到毛主席,不許說我們是來要毛驢的。”
周三才點點頭:“好好好,你是哥,我當然聽你的。你說的也是,把毛驢的事說成錢的事,是有些不對勁。我好像有點明白,又有點不明白,還是聽你的吧。不改口,咱們有理;改口要了錢,好像咱們輸了理,有點小氣,不像個男子漢了。”
“就是這個意思,就是這個意思!”陶百川指著周三才說,“你就是比我會說話。我問你,小吳哥哥沒說不讓我們出這個屋吧?”
周三才大驚:“哥,你是不是想出去看打仗?可不能出去,堅決不能出去!你可是保證過不給人家添麻煩的。李師長讓四個紅軍哥哥跟我們一起,一定是怕咱們出事……”
“好了,好了!”陶百川又躺下了,“槍聲稀了,估計這一仗已經打贏了。”
兩兄弟並排躺下,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著,竟又伴著零星的槍聲睡著了。
小吳抱著幾聽罐頭進了耳房:“真是好瞌睡!起來,起來!仗打贏了,打贏了。看,這是部分戰利品,肉罐頭。走,我先帶你們出去看看。一個多小時,吃掉桂軍一個團。”
三個人跑到池塘邊,兩隊紅軍正押著大批桂軍俘虜沿著公路走過來。
黃冕昌團長帶著兩個扛攝影機的桂軍走到池塘前:“你們,一個拍你們當俘虜的弟兄,一個拍我們師指揮所。小吳,叫師首長出來一下,他們會拍電影。”
兩個桂軍軍官打開攝影機的鏡頭蓋,開始拍攝。
胡浚走出祠堂:“黃團長,幹什麼?”
黃冕昌道:“白崇禧狂得很,要他們拍桂軍消滅紅軍的電影給蔣介石看。八個攝影師,這一仗我們團就抓了倆。我讓他們拍拍我們紅軍是怎樣幹掉桂軍的。師長,師長,你往這邊看!”
“看你個頭!”李天佑衝出祠堂吼道,“黃冕昌,滾回陣地去!押俘虜用得著這麼多兵嗎?”
黃冕昌撓頭笑道:“他們說咱們人多些,拍出的電影顯得有氣勢……”
李天佑一手奪過一台攝影機朝池塘裏一扔:“找個院子,把俘虜關進去。告訴他們,戰鬥結束,讓他們回家。黃團長,驕兵必敗,完成任務後你再顯擺不遲。快回去想想怎麼防空吧。”
黃冕昌答應一聲,掉頭跑走了。
李天佑淩厲的目光朝人群掃去:“醫護人員都回去,做好接治傷員的準備。周參謀,給你兩個小時,搞個機槍防空火力網,保護好醫院和師指揮所。小吳,你告訴兩個小家夥怎樣躲空襲。給各團打電話,桂軍不好打,千萬別輕敵!”
四
小吳和陶百川、周三才躲在山坡下一塊突出的岩石下,看著幾裏外的兩座山包。六架飛機從他們頭頂飛過,朝兩座山包俯衝投彈。不一會兒,他們先看到山包上炸出十幾個火球,接著便感受到了大地的顫抖。
周三才渾身一哆嗦,雙手捂住了肚子。
小吳鎮靜地說:“尿一泡,再聽就沒事了。剛才投的是五百磅的大家夥,一發能炸出個小池塘。川伢子,你也尿尿吧。”
陶百川連聲說:“我沒尿,我不怕。”
周三才提上褲子:“小一點的聲音是啥東西弄的?”小吳說:“桂軍打炮了,加農炮,口徑也不小,兩三發就能把祠堂炸塌。你們看,飛機又回來了。”
六架飛機朝陣地上投完炸彈後,從他們頭頂拉升起來,飛走了。
小吳從岩石下走出,看看遠去的飛機:“你們出來吧。飛機到桂林裝炸彈去了。你們到底為了什麼事追我們追了幾百裏呀?好,不問你們了。我看清楚了,這個村後邊是個大山,比較安全。川伢子,三娃子,我不能啥事不幹。你們也不小了,也不能啥事不幹。跟我去醫院幫忙吧,一會兒傷員就來了。”
陶百川說:“小吳哥,我們聽你的。”
醫院設在一個財主家的大院裏,堂屋和東廂房裏設了兩個手術室。院長聽小吳說了來意,皺著眉頭說:“別讓他們進手術室,還是小孩子,別被嚇住了。”
陶百川說:“我都過十三了,他也十二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院長笑笑:“一會兒,你們當個觀察員,看看哪個傷員傷得更重就報告一聲,我們先治療。這一頓狂轟濫炸,一定傷了我們不少弟兄。”
半個小時後,傷員一個接一個被抬來了,不到十分鍾,擔架就擺到院外了。陶百川看到一院子的血人在哭喊,扶住牆幹嘔起來。周三才早嚇得癱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小吳說:“深呼吸,把他們想成自己的親人,想成叔叔、伯伯、哥哥,三娃子,看著他們,扶著牆,慢慢站起來,好,好,好樣的!院裏的傷員歸我,你們去外麵觀察,注意那些還在流血的傷員,發現了,馬上來喊我。”
兩兄弟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子。飛機臨空的巨大轟鳴聲再次響起,接著就是一片震動了大地的巨響。
第二批傷員抬過來的時候,陶百川和周三才已經能夠完成院長交給他們的任務了。激烈的戰鬥持續到了黃昏,抬來的重傷員一批接著一批,沒有搶救過來的紅軍傷員的遺體一個一個地被抬到院外,在院外樹林邊擺放了一大片。
天色漸暗,遠處傳來的槍炮聲漸漸稀疏。突然,七八個人抬著兩個重傷員直接進了院子。接著,李天佑、鍾赤兵和胡浚一路小跑進了院子。
小吳慢慢從院子裏挪出來,木然地看著陶百川和周三才:“歇歇吧。五師沒有打過這麼慘的仗。剛剛抬進去的,是十四團的團長和政委,全是重傷。不過,陣地還在我們手裏。”
兄弟倆看著渾身是血的小吳,也是一臉木然,身體動都沒動一下。
李天佑跨出院門,掏出一個小布袋子,取出一片裁好的紙,抖著手捏了些煙絲放在紙上,接著用紙卷住煙絲,叼在嘴上,再掏出火柴劃一根,點著煙,深深地嘬了一口,仰臉看著天,吐出一股白煙。鍾赤兵和胡浚跟出來,分別站在李天佑的兩邊。
鍾赤兵說:“十四團傷了兩個主官,師長,得指定個人統一指揮。右側陣地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