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圩(3 / 3)

胡浚說:“三個營長,傷了倆,另一個隻有一隻耳朵管用。我去吧,馬上去,陣地需要搞一搞。”

李天佑看看一大片戰友的遺體:“老胡,你去我才放心。這才頂了一天!小吳,組織人,讓這些兄弟入土為安吧。”

小吳舉起血巴掌敬了個禮:“是!”

鍾赤兵交代說:“埋深點,給兄弟們洗洗臉,仔細登記造冊,不要堆墳堆,做些標記,記下來,以後好來看他們。”說完跟著李天佑和胡浚走了。

小吳再次舉起血巴掌敬了個禮:“是!”

埋完紅軍官兵的遺體,已是後半夜,陶百川和周三才回到祠堂,倒頭就睡。

連片響起的航空炸彈的爆炸聲把他們震醒了,耳房內又隻剩下他們兩個了。

周三才怯怯地問:“哥,還去嗎?我做了好多好多夢,夢、夢見我們都死了,想醒,就是醒不過來。咱們歇歇,行不?”

“不行!”陶百川站起來,“沒看見他們忙不過來嗎?夢是反的,別怕。”

小吳端了一大瓦盆稀飯走進來:“窗台上的罐頭幫你們開好了,給你們找了兩個饅頭,碗碎了幾個,你們換著喝稀飯。中午有米粉給你們吃。師長、政委交代了,不能餓著你們。快吃呀,看我做什麼?”

周三才問:“你們不吃這個?”

小吳說:“別問了。快吃。”

陶百川掰開饅頭,遞過去一半:“小吳哥,你不吃我就不吃。拿住!”

小吳齜牙笑笑:“我吃,你喂我吧。我這手起血泡了,一股子血腥氣。”他咬了一口仔細嚼著,“真香。你們也吃,一起吃。師長家就是桂林的,他調的米粉特別好吃,調料我都備齊了。”

槍炮聲激烈地響著,送回來的傷員卻越來越少了。小吳和幾個被調配到醫院來的紅軍戰士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周三才見很久沒人抬來傷員,有些高興,問道:“小吳哥哥,仗是不是打贏了?你啥時候能送我們去見毛主席?”

小吳沉著臉說:“能上去的,全上去了。重傷員沒人往下抬了。師長恐怕不會給你們調米粉了。”

黃昏來臨時,陣地上的槍炮聲再次變得稀落。小吳和陶百川、周三才站在池塘邊看著在硝煙裏墜去的夕陽,眼裏盛滿了恐懼。李天佑和鍾赤兵黑著臉走出祠堂,繞過池塘,站到路邊。七八個穿著焦爛軍裝的紅軍戰士抬著兩個擔架沿著公路緩緩走來。陶百川認出走在最前麵的是十五團三營的張營長。

張營長小跑幾步,舉手敬禮:“師長,政委,胡參謀長和黃團長……”

李天佑緊跑幾步,停在兩個擔架中間,左手摸摸胡浚的臉,右手摸摸黃冕昌的臉,含著淚喃喃道:“兩位哥哥,兩位哥哥,天佑無能,天佑無能啊!阻擊兩天,折損兩位哥哥和一千多官兵……”他仰天大喊,“李天佑無能啊!”接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咚直磕頭。

陶百川和周三才看見昨天對他們有說有笑的黃冕昌死了,哇哇大哭起來。

鍾赤兵抬起袖子擦擦眼淚,過去拉李天佑:“小吳,給參謀長和黃團長找身新軍裝換上,找個好認的地方埋了。”

小吳為難地說:“政委,師部沒有新軍裝……”

“幹淨的,幹淨的就行。”鍾赤兵用力拉李天佑,“師長,激戰兩天,新圩在我們手裏,桂軍沒有一兵一卒北上影響我軍主力去湘江,我們是勝利者,是勝利者啊!”

參謀拿了份電文跑出來:“軍團部急電,要我們報告今日戰況。”

李天佑用雙手搓搓臉:“命令——五師各團,團長戰死,團參謀長代理團長指揮;團參謀長戰死,按一二三營順序,由各營長依次代理團長指揮;營長全部戰死,按編製序列,由靠前的連長代理團長指揮。此令下達至每一名戰士。報告軍團部——今日下午六時,桂軍仍未突破我新圩阻擊陣地。因敵有空中和地麵炮火支持,我師再傷亡一千餘人。今日下午,師參謀長兼十四團團長胡浚、十五團團長黃冕昌陣亡。我師經兩天激戰,剩餘戰鬥人員不足千人,營連指揮員傷亡過半。經兩天戰鬥,我們認為桂軍戰鬥力較強,且有強大後援,僅靠我師力量在新圩阻敵,恐隻能再堅持一天。如無新的報告,一定是突破新圩一線北進,李天佑、鍾赤兵以及五師官兵全部陣亡。”

初冬的桂北已有些寒意。

李天佑獨自蹲在火堆前,給兩個墳包點著火紙。小吳帶著陶百川和周三才,拿著兩把鐵鍬過來了。李天佑和小吳用鐵鍬平著本就不大的墳包。陶百川和周三才從四周找了一些枯樹葉子撒在剛剛平過的新土上。

“聰明。”李天佑誇獎說,“會舉一反三。小吳,去挖些草來偽裝一下。川伢子,三娃子,我沒叫錯吧?坐下,坐下。”

陶百川看著李天佑問:“師長大哥,小吳哥哥說你還不到二十歲?你二十歲就當師長了?太厲害了!”

李天佑道:“差一個月到二十歲。我當師長都快三年了。過一會兒,我還要想明天的仗怎麼打,就不說別的了。前天晚上,我答應你們打完阻擊就帶你們去見毛主席,看眼下這形勢,我怕兌現不了我的諾言了。我想換個辦法送你們走。”

陶百川說:“你是師長,你說了算。”

李天佑道:“我無權命令你們,因為你們不是五師的人。我是和你們商量。其實,毛主席所在的中央二縱隊離這裏不會太遠。他們帶了太多東西,走得很慢。”

周三才說:“我們知道,在香花鎮,他們帶的東西,樹林——半個山嶺的樹林都藏不下。”

李天佑卷了一根煙點上:“我忘了主席在你們家住過,這兩天光想著打仗了。我不知道我現在有沒有資格問問你們到底為了什麼事追了幾百裏,非要見毛主席不可。我知道,肯定不是為了錢。你們這兩天也都看到了,真有幾十萬人拿著槍要把我們紅軍,包括毛主席,殺死在湘江東岸。你們這時候找毛主席,非常非常危險,知道嗎?我要判斷一下你們為那件事值不值得冒這麼大風險。這兩天你們都看見了,死個人太容易了。”

“我喜歡聽你說話,”陶百川語無倫次起來,“你不把我們當小孩子看。我們真不是為了錢。我們、我們這兩天也很害怕。我們害怕再也回不了家。我也想過,假如我們倆死了,我奶奶、我爹怎麼辦?我、我……”

“哥,哥,”周三才說,“你慢慢說,從頭說,你從毛驢小白說起,你從毛主席到咱家那天說起,這樣師長大哥就能聽明白了。反正我們占著理。”

陶百川就從頭講了起來,他主講,周三才補充,兩個人把這些天發生的事都講了出來。

小吳馬上說:“我聽明白了,錯就錯在馬天來身上。後來發生的事,你們也是身不由己。”

李天佑道:“你這個小吳,有長進。你們要找毛主席,肯定是擔心直接找馬天來他不認賬,你們認為隻有毛主席才能主持公道。大老魏和馬天來把你們全家人當壞人來防,你們當然信不過他們了。毛主席已經為你們主持過一次公道了,要是我,我也會想到直接找毛主席的。”

陶百川激動得一拍巴掌:“我就是這樣想的!這不是個毛驢的問題。”

李天佑道:“這是馬天來的信譽問題。他拿一塊大洋,牽走了你們家的毛驢,說什麼時候還又不還,就把你們家完全搞亂了。川伢子,這兩天敵人轟炸,炸死我們十幾匹馬。天下紅軍是一家,馬天來犯的錯,我們來彌補行不行?我們五師替中央縱隊的馬天來還給你們家一匹馬,行不行?還兩匹也行。這還不夠,見到毛主席,我還要請求他嚴厲批評馬天來,批評他作為共產黨人,作為紅軍戰士,欺騙群眾,說話不算話。”

陶百川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幹咽了幾下,囁嚅著:“毛驢是毛驢,馬是馬。我家毛驢小白天天磨豆漿,幫我們賣豆腐,我家豆腐房你們的戰馬進都進不去……”

周三才緊接著說:“有馬就行,馬可以換成毛驢。哥,我看行。咱們該回家了。”

陶百川撓撓頭:“我總覺得哪個地方不對頭。師長大哥對我們這麼好,憑啥讓他替馬天來賠咱家的毛驢?我看還是該找馬天來要回咱家的毛驢。”

“百川兄弟!”小吳說話了,“你真是一根筋,打死和尚要和尚啊你!萬一你家毛驢丟了,或者死了,你就算找到馬天來,找到毛主席,有用嗎?聽師長的吧。師長還要指揮打仗,你毛驢毛驢的,好意思說嗎?”

“好了!”李天佑站起來,“你們回去睡覺,明天我讓小吳帶你們去見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