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是滿麵歡欣,除了尊主。
東白隻覺得自己手腳冰涼,他握了握拳,在司玉跨出大門之前,猛地衝了過去,幾近狼狽地撲倒在司玉麵前。
“東白,尊主大喜的日子,你怎麼這般莽撞?”大長老見狀,臉色大變,眼疾手快地上前要去扶東白,卻不想司玉卻比他更快一步將東白扶了起來。
“一大早便不見你,忙什麼?”司玉溫和地問道。
東白的眼淚倏地掉了下來,他抬頭看著司玉,哭道:“尊主,穆姑娘進了禁地,您快去救她吧!”
司玉的眸子驟然一縮,“你說什麼?”
“東白!”大長老大喝一聲。
司玉突然回頭看了大長老一眼,那一眼如疾風驟雨,凜冽非常,看得大長老心中一突。
沒等東白回話,司玉已經快步出門,一個飛躍便跨上了本就備在殿門口的高頭大馬。
於是,本該跟著迎親隊伍前往聖女殿的準新郎,不過片刻便在眾目睽睽下失了蹤影。
此時此刻,身為當事人的穆之,渾然不知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動靜,因為她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唔,痛得動彈不得。
穆之覺得自己一定是被瘟神附了身,否則,她怎麼會這麼倒黴?不過是因為多走了兩步,就跌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坑裏。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保持這個姿勢多久了,她醒過來的時候尚是黑夜,而現在,已是白日。
她覺得自己身體裏的骨頭大概都碎了,因為她隻要一動,就會痛得直冒冷汗。
穆之努力環顧了下,發現自己身處在一處寬敞的洞穴之中,這洞穴安靜地像個墳墓,以至於她剛醒來一會兒就差點被這寂靜的黑暗給嚇暈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穆之終於難以忍受這樣一直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了,她咬著牙,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每動一下,她都覺得有錐心之痛。
等她好不容易站起來,她已經痛得出了一身汗。
穆之像一個無頭蒼蠅,尋了個方向往外走,走了十步之後,她倚著牆壁蹲了下來。
她突然哭了出來,平生第一次,她哭得不能自已。
她哭自己想要一個家,卻從小顛沛流離;
她哭自己一心想要成為神女,卻不能如願以償;
她哭自己隻想做一個普通人,卻成為劍魂不得安寧;
她哭自己從未想過動心,卻愛上一個不願娶她的人……
穆之覺得委屈,太委屈了,她這輩子除了長了一副姣好的容貌,幾乎沒走過什麼好運!
她受的這麼多罪,簡直對不起這張臉!
上天難道不應該對漂亮的人寬容一點嗎?!
穆之哭了好一會兒,直把一雙眼睛哭得紅腫不堪,才終於覺得哭夠了,再次扶著石壁站了起來。
不管怎樣,人總是要活下去的。
突然,她看到前麵出現一扇石門,她正猶豫著,那扇石門忽然緩緩打開了。
穆之驚疑不定,她有些害怕,但不知為何,心裏卻仿佛受到某種指引,不由自主地往裏麵走去。
隻見石門之內,是一間空曠的石室,中間立著一根圓形矮柱,矮柱之上插著一把金黃色的古劍。
穆之不由自主地往那把古劍走去,她的胸腔裏似有東西在震動,陌生又似熟悉。
穆之走到古劍前麵,顫巍巍地伸出殘留著血跡的手去觸摸它的劍身。
突然,原本黯淡無光的劍倏地散發出萬丈光芒,隻聽鏗的一聲,古劍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發出駭人的長鳴聲。
穆之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卻見那古劍從矮柱上掙脫出來,直接朝她飛了過來,鋒利的劍尖直指她的胸膛。
穆之像是被定了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把劍勢如破竹地朝她逼近,絲毫無法動彈。
穆之絕望地閉上了眼。
(3)
突然,耳邊有風聲掠過,餘光看見一道紅色的身影朝她飛奔而來,那人撲至她身前,擁著她往後倒去。
電光石火間,穆之隻看到那人如星海般的眸光裏似有淚光閃過。
砰地一聲,她跌落在地,意識逐漸模糊,隱隱約約的,她似聽到他在她耳邊開口,聲音悲愴,全然不似他。
他說:“原來,我不是第一次愛上你……”
司玉的肩頭插著那把古劍,鮮血順著劍尖一點點地滴落,他卻仿佛毫無所覺。
古劍的長鳴聲已經漸漸停了下來。
司玉抱著昏迷的穆之,整個身軀都在微微顫抖,他的眼中赫然有淚水潸然滾落,他似喜似悲,似笑似哭似癲狂。
原來,他竟不是第一次愛上她。
遙遠的時光帶著遠去的記憶呼嘯而來,在他的心裏掀起滔天駭浪。
他仰頭,任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如果有人知道,他曾六次親眼看著她死在自己麵前,那麼,他們一定會理解,他此刻難以克製的悲痛和失而複得的喜悅。
如果還有人知道那前塵,知道每一次的相遇,他都曾愛上同一個人,那麼,他們一定會知道,這已是他第七次愛上她。
第七次嗬……上蒼如此仁慈,一而再地給了他重來的機會。
可他如此愚鈍,竟差點再次重蹈覆轍。
好在這一回,尚不算太遲。
他終於有機會……去改寫他們的命運。
眾人趕到禁地的時候,便看到了這讓人難以置信的一幕,他們引以為傲的尊主,平生不曾掉過一顆淚的尊主,竟會抱著一個女人無聲流淚。
而他的肩膀上,甚至還插著軒轅劍。
四大長老的臉色紛紛變了,紛紛上前喊道:“尊主!”
東白也跟著跑了上去,聲音慌亂,“尊主,您受傷了!”
瑤歌站在原地,麵色蒼白,她亦是一身大紅衣裳,此時此刻,她本該在聖女殿等著他前來迎親,可當她知道他為了穆之去禁地之後,她就知道,他再也不會來迎親了。
“尊主,今日是您大喜之日,穆姑娘交由我來照料吧。”大長老伸手替穆之把了把脈,知曉她並無生命危險之後,小心翼翼地司玉道。
司玉沒有回話,他已不再流淚,隻是臉頰上尚有淚水未曾幹涸,他轉頭,目光落到不遠處的瑤歌身上。
他的目光裏,沒有愛,沒有憐惜,隻有愧疚。
隻聽他慢慢開口:“瑤歌,我們的婚事,作罷吧。”
瑤歌的身子微微一晃,良久,她點頭應了一聲,“好。”
“尊主!不可啊!”大長老一聽,頓時急了,連連勸說。
司玉沒看大長老,而是看向東白,道:“東白,幫我把劍拔出來。”
東白一聽,頓時嚇白了臉色,可他不敢違抗司玉的命令,隻能走到司玉背後,顫巍巍地伸手握住了軒轅劍,然後眼一閉,牙一咬,將軒轅劍狠狠地拔了出來。
從司玉身上帶出的鮮血濺落一地,司玉卻眉頭也沒皺一下,他隻是小心地抱著穆之站起身,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尊主!請三思啊!”隻聽噗通一聲,身後的大長老跪倒在地上,痛心地喊道。
又聽三聲跪地聲,其他三位長老也跪了下來。
“尊主若是實在喜歡穆姑娘,待您與聖女成婚後,我等願為尊主去軒轅家提親!”大長老咬了咬牙,繼續道。
“瑤歌何辜?穆之何辜?”司玉嘲諷地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道:“諸位長老請起吧,我今日雖然選了自己的路,但絕不會令天族因我而絕了後路。”
說完,司玉便大步走了出去。
主殿裏,司玉的傷口已然包紮好,他坐在床邊,看著穆之安靜的睡顏,一想起他剛進禁地時看到的那一幕,他的手都不由微顫。
可是,若不是那一眼,他不會想起那些前塵。
那麼,他就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的故事,早已上演過無數次。
是的,時光逆轉了。
時光曾經逆轉了五次,那五次裏,他們的經曆與第一次分毫不差,相遇、相愛、生離、死別……每一個事件,每一個時間點,哪怕是她曾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一模一樣。
可這一次,他們的經曆不一樣了。
過去那六次時光裏,他和穆之並不是在天下第二寨初遇的。
穆之也未曾因為那個荒唐的夢失去清白之身,相反,她如願以償地成為了神女。
他們相遇,是因為她撞破了神宮的秘密,在生死逃亡關頭,她遇到了他。
他隨手將她救下,卻不想從此成了舍不掉的緣。
後來,他一如此次,選擇了遵從天族尊主該走的路,他選擇與瑤歌成婚,而她,亦跟此次一樣,與軒轅宸一起上門賀喜。
可她並未留到婚禮當天,婚禮前夕,她借口有事,匆匆離開。
他知道那一別之後,他們此生再無緣分,可他沒想到,她會帶走軒轅劍,會孤身一人前往妖族,會以一身鮮血獻祭軒轅劍,毀掉被妖族盜走的神石。
他是在拜堂的前一刻突然明白她的心思的,可他即便拚盡一身靈力趕了過去,也隻看到軒轅劍從她身上穿膛而過的場景。
她的一身熱血,盡數獻給了軒轅劍。
而他的一身熱血,因她的獻祭而盡數涼卻。
那是他此生都不願回想的畫麵,可偏偏,他親眼看到了六次!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死了六次。
上蒼給了他五次機會阻止,可每一次,他都到最後一刻才想起那重複的前塵。
好在這一次,不一樣了……
這一次,所有的時間都提早了,他們提早相遇,提早開始了屬於他們的故事,而他,也終於在那一幕發生之前,提早想起了前塵。
他不會再讓自己重蹈覆轍。
“司玉兄,可否借一步說話?”在門外站了許久的軒轅宸,終於忍不住出聲喚道。
司玉心知軒轅宸有很多話要與自己說,站起身走了出去,兩人尋了一處涼亭坐下,東白端了茶水之後,識趣地退下了。
“我本奉家父之命前來祝賀司玉兄和聖女的成婚之喜,卻沒想到反倒令這門婚事不歡而散。”
“此乃我一人之決定,與任何人無關。”司玉喝了口茶,平靜道。
“隻怕其他人並不這麼想,舍妹無意闖了天族禁地,又令你與聖女婚事作罷,隻怕從今往後,這無相山再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軒轅宸這話一說,司玉驀地抬眼看他,這一眼眸光深遠,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隻見司玉微微一笑,道:“軒轅兄可是想說,軒轅氏與公孫氏有婚約在身,穆之既已認祖歸宗,便須履行婚約,與公孫景成婚?”
軒轅宸抿了抿唇,道:“若是穆之不願意,我不會逼她,隻是公孫是個好歸宿,如今,亦隻有公孫才能護住她。”
“為何?”司玉笑出聲,語氣似不以為然,“因為她是劍魂?”
軒轅宸驀地抬頭,看向司玉的目光裏有意外,也有謹慎。
“軒轅兄不必這般看我。”司玉低頭飲了一口茶,抬頭看向軒轅宸,唇角含著微微的笑意,“我以天族尊主的名義起誓,此生我決不讓她去獻祭軒轅劍,否則,我便死無葬身之地。”
軒轅宸的眼睛微微瞪大,似是完全不敢相信司玉會立下如此重誓,他的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為何?”
“因為這世上無人比我更愛她。”司玉眸光平靜地與軒轅宸對視,“哪怕是你,她的兄長,軒轅宸。”
(4)
穆之躺在床上,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來轉去。
不對,不對頭。
為什麼東白和軒轅宸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為什麼司玉這個有婦之夫會親自來照看她?
穆之瞪著眼看著司玉端著藥自然地坐到床邊,然後將藥放到一旁,伸手要扶她坐起來。
她縮了縮身子,躲開他的手,擠出一個笑容,道:“那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不如你讓我哥來照顧我?”
“穆之。”司玉看著一臉防備的穆之,手微微一僵,輕聲喚道。
穆之低著頭,沒有與他對視。
“我沒有與瑤歌成親。”
穆之驀地抬眸,眼中震驚之色一覽無餘,隻聽她脫口而出道:“你又始亂終棄?”
“……”司玉被穆之一噎,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半晌後,他伸手握住穆之的手,道:“從前是我錯了,以後我……”
“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司玉話未說完,穆之就嗖得將手抽了回來,打斷了他的話。
“……穆之,你身上不疼麼?先把藥喝了。”司玉無奈,勸道。
被司玉一提醒,穆之頓時像靈魂歸了竅,覺得自己渾身都開始疼,她不再作妖,任司玉將她扶起,靠坐在床頭,老老實實地喝了司玉給她喂的藥。
她一邊喝一邊偷眼瞄司玉,他的表情是她所熟悉的,又似有了些許不同,從前他隻是溫和,如今,卻仿佛多了一絲外露的溫柔。
腦子裏想起他剛剛說的話,穆之覺得自己的心似乎有了死灰複燃的跡象,可她此番受了這麼多罪,若是就這樣放過他,顯然對不起她千裏迢迢背來的一包袱瓶瓶罐罐。
她佯裝輕咳了兩聲,問道:“你當真不與聖女成婚了?”
司玉點頭。
“為什麼?”穆之很納悶。
司玉看著穆之良久,道:“因為我發現,此生除你之外,再不想娶他人。”
穆之聞言,心中狂喜,臉上卻露出一副鄙夷的模樣,“我記得我曾讓你娶我,可你拒絕了。”
“我……”
“可惜了,我現在倒是覺得你與聖女郎才女貌,實是天作之合。”穆之打斷司玉的話,假裝遺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