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玉眼睛裏有著毀滅一切的恨意,“師父為何不說話?莫非不想知道徒兒近些日子過得好不好?”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鼻子甚至觸到了蘇寒櫻的鼻尖。
一旁靜靜觀看著的晚櫻心中莫名湧出異樣的感覺,做徒兒的豈會對師父這樣……簡直,簡直就像……
她猶自在腦中搜索著合適的形容詞,陌玉已然淡笑著坐回自己的位置,卻未就此罷休。
布匹撕裂的聲音傳來,繁花在枝頭輕晃,偶有幾瓣粉白的梅花剝離枝頭,輕輕落在陌玉消瘦的肩上。
與他那堪稱美玉無瑕的臉相比較,他的身體可謂之醜陋,不,即便是醜陋都不足以形容呈現在晚櫻眼前的東西。
她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男子究竟能不能被稱之為人。
褪盡衣物才發覺,他的身體竟這般瘦骨嶙峋,骨肉分明,肩胛骨和肋骨根根突起,就像是在骨架外套了一層薄薄的人皮,隱隱還能看見那層薄皮之下有什麼東西在遊走。
晚櫻隻覺胃中一陣翻湧,陌玉卻在此時彎唇一笑,“師父,你看,它們都活在徒兒身體裏。”
隨著他話音的落下,無數根嫩綠的藤蔓倏然鑽出他那層薄弱的皮,如蛇一般在在身上舞動,甚至還有一根藤蔓赫然開出一朵碗口大的花,在暖冬的微風裏慢慢舒展開它殷紅的花瓣。
晚櫻已經忍不住去捂住嘴,竭力克製住自己。
整個過程蘇寒櫻都未張嘴說過一句話,隻垂著眼簾,靜坐在那裏。
陌玉麵上笑意漸漸散去,聲音冷冽如寒冰碾玉,“你是徒兒的天,是徒兒的地,是徒兒的唯一,可你為何總要拋棄徒兒?”
是誰在記憶裏哭泣?一聲又一聲,喑啞不成調。
“師父救我!救我!”
那淒厲的哭音不斷在蘇寒櫻耳旁響起,他卻眼睜睜看著那少年被人種上這種東西。
“一年抽出一根藤,十五年內吸幹宿主身體,依師弟所看,此物妙不妙?”
黑暗中又是誰在說話,囂張狂妄。
“師兄未免忒看得起這孩子,與師父所留下的鮫珠相比,他什麼也不是!”
“師父你聽!”陌玉的聲音徒然拉回蘇寒櫻飄飛的思緒,“你聽呀,它們在啃食徒兒的身體。”
長風拂過梅林,繁花搖曳,與陌玉身體一同發出“沙沙”聲響,就像寂靜黑夜裏桑蠶啃食桑葉的聲音。
蘇寒櫻嘴唇微微煽動,終於開口,“為師願意交出那樣東西換你性命。”
陌玉一愣,蘇寒櫻又續道:“為師今日來找你正是為了此事。”
“嗬。”陌玉笑容裏沒有一絲溫度,連同注視蘇寒櫻的眼神也都是冷的,“你願為徒兒舍棄長生?”
聽到這話,晚櫻心頭猛地一震。
數十年前有鮫珠現世,掀起一陣腥風血雨,後來那藥卻如同石沉大海,再無訊息。
晚櫻不知蘇寒櫻與此物是否有關聯,隻隱隱覺得八九不離十。千百年來,想求長生之人多如過江之鯽,卻唯獨在十年前傳出過鮫珠現世的消息,晚櫻雖不知,那所謂的鮫珠是否真有如此奇效,卻將它與蘇寒櫻當日身受重傷而無一絲異常聯係在一起,如果世上真有鮫珠,那物又恰恰好在蘇寒櫻身上,那麼,就能同時解開兩個謎團了。
世上確有鮫珠,正因有鮫珠,蘇寒櫻才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恢複。
蘇寒櫻不願與陌玉解釋太多,隻問,“你可願再相信為師一次?與為師去趟即墨山。”
陌玉顯然未料到蘇寒櫻會說出這話,待完全確認並非自己聽錯,他才垂著眼簾去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半晌,才道:“徒兒需要準備哪些東西?”
蘇寒櫻啟唇,“帶上阿白,以及你自己。”
停頓片刻,又轉過頭去,笑著與晚櫻道了句,“你很快便能明白,為何我說阿白是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東西。”
九、岩漿完全覆蓋住他的時候,他想,他終究還是負了師父
三日後晚櫻一行四人終於抵達即墨山山腳,本該是大雪飄飛的寒冬臘月,晚櫻四人甫一靠近山腳,就熱得直冒汗,萬般無奈之下,大家隻好脫掉厚重的冬衣,各自在山腳下的成衣鋪買了薄春衫換上。
越是往山上爬,草木越茂盛,氣溫亦在不停變化,一路從春季過度成夏季,甚至穿著薄春衫都能熱得全身流汗,甚至一路引著晚櫻四人前進的阿白都熱到走不動,死賴在地上吐著舌頭。
蘇寒櫻又是威逼又是利誘才哄得它繼續前進,然而它卻像是沒完沒了似的不停往山頂爬。
當他們四人爬完半山腰,氣溫又開始緩慢下降,從夏季倒退成春季,甚至再由春季轉換成冬季。
除卻晚櫻,在場之人都有內力護體,不至於凍到渾身發抖嘴唇發紫,隻有晚櫻一個人被凍得受不了。
蘇寒櫻見她走一步抖兩抖,隻無奈歎了口氣,長臂一撈就將她卷入懷裏,索性抱著她前進。
陌玉神色不明瞥了晚櫻一眼,目光又落回蘇寒櫻身上,聲音裏辨不出情緒,“師父,徒兒想知道,你究竟是男是女?”
陌玉這話問得突然,實際上卻是在他心中盤繞十幾年的疑問。
這十幾年來蘇寒櫻一直在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麵孔出現在陌玉麵前,有時是年輕男子,有時是俊秀少年,但大多數情況下是以女子的麵貌出現在陌玉眼前的,長此以往,陌玉早就在心中默認他是女子。
而今之所以會這般問,不過是因為蘇寒櫻對晚櫻的態度著實不像一個女子所該有。
蘇寒櫻微微勾了勾嘴角,漾出清淺笑意,“你如今看到的是什麼便是什麼。”
這一瞬間,陌玉隻覺如遭雷擊,他顫聲道:“你……”
你了半天卻你不出個所以然,不明真相的蘇寒櫻又笑著補上一刀,“這是為師的真實容貌。”
轟!仿佛有無數道驚雷同時在耳旁炸開。
陌玉隻覺腦袋一直嗡嗡作響,連同麵色都瞬間慘白如紙。
窩在蘇寒櫻懷裏的晚櫻心中莫名有著不好的預感,卻又不知究竟是因何而起,隻隱隱覺得,蘇寒櫻選擇在此時暴露自己定有古怪。
四人原本還會說上幾句話,此事以後,再無人開口說話,一直持續到爬至山頂。
巍峨的山巔之上立著一株嫣紅雪蓮,它根莖極短,幾乎是緊貼地麵,花盤足有繡球大。
見此花,原本被凍得半死不活的阿白,突然興奮地直搖尾巴,不停發出急促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