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彼時花勝雪》(8)(3 / 3)

她話音才落下就牽著阿華掉頭走,影亦不置可否,低低垂著眼簾,叫人猜不出情緒。

回到寢宮的葉蔓越想越覺來氣,又與阿華玩耍了一番,竟不知不覺睡著了,半夢半醒間,似有人站在她床邊輕撫她臉頰,葉蔓赫然睜開眼,卻被那人猛地拉入懷中,他說:“薑國答應借我十萬精銳,我明日就要出征。”

葉蔓本還有一絲睡意,聽影這麼一說,竟是連最後一絲睡意都給弄散了,她冷著臉將影推開,沉聲質道:“今日之事你最好與我解釋清楚。”

最後一個字才溢出口腔,葉蔓便覺唇上一暖,影竟不知何時貼了上來,靈巧的舌撬開她牙關,與她交纏在一起。

這一吻不知究竟持續了多久,久到她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嘴唇隱隱發麻。

又過兩息以後,他方才起身,定定望著她,“無論如何你都要相信我。”

微涼的夜風在雕花門被打開的一刻轟然湧入房間,帶著春夜裏特有的濕潤氣息,葉蔓看著門被漸漸闔上,一點一點掩去影的身影。

清透的月光穿透窗格,團出斑駁的光點灑落在光滑的黑曜石地板上,葉蔓怔怔坐在床畔發了會兒呆。

躺在內側的阿華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抱住葉蔓手臂蹭了蹭,“睡覺,睡覺。”

葉蔓揉了揉她睡成一團雜草的發,又卷著被子躺下。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葉蔓不知自己究竟在何時睡著,隻知自己醒來之時已至晌午。

她習慣性地翻了個身,胳膊往裏麵一撈,卻什麼也沒撈到,她不禁心中駭然,思付著,阿華這懶蟲竟也有比她起得早的時候?

彼時的她尚未多想,又賴在床上躺了會兒。

直至她意識完全清醒,方才爬起來,穿戴整潔去找阿華。

風穿過迂回長廊,吹落一地亂紅,葉蔓不停在其中穿梭,行走的步伐亦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不在膳房,不在長廊,不在赤染殿內逗貓……葉蔓越來越緊張,一顆心跳動得厲害,幾乎整個下午她都在尋找阿華,調動整個桃花殺內侍女尋找近兩個時辰,方才得到消息,阿華在某處桃林中。

得知消息的她再也顧不上什麼,徑直往阿華所在的方向跑去。

甫一趕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這樣一副景。

桃林遮天蔽日,青絲如雪的阿華猶自枕在一襲素衣的姒薑腿上睡覺。

桃花,美人,何其賞心悅目。

葉蔓心中卻驟然敲響了警鍾。

阿華向來警覺,即便是晚櫻也都花去近五年的時間才與她親近。

葉蔓絕不相信,阿華會這般輕易地去相信一個陌生人。

葉蔓踟躕不前。

靜坐桃花樹下的姒薑卻有了動靜。

隻見她撚起一瓣落在阿華發上的桃花,抬起眼眸,似笑非笑望著葉蔓,“素聞聖主有個癡傻的姐姐,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當著她的麵在食物裏下了蠱,竟也就這麼吃了下去。”

她嗓音動人,聲線極柔,明明是惡毒極了的話語,從她口中說出,像說情話一樣甜蜜。

雖是早有預料,葉蔓仍是忍不住心頭一悸,她尚未開口說話。

立於姒薑身側的婢子,像是在刻意配合姒薑的話語,立即刻打翻一碟糕點,精美的點心落在鋪滿碎石子的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四周徒然變得很靜,隻有不停穿過桃林的風,撥動桃枝,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

姒薑及時出聲,打破這無端令人感到不安的平靜,雖是責備的話語,語氣中卻無一絲怒意,倒像是在與那婢子一唱一和的演戲。

她話音才落,那精美的糕點中就密密麻麻爬出一灘暗紅色的蠱蟲。

將一切都看在眼裏的葉蔓倒吸一口涼氣,她一連呼了好幾口氣,方才穩住心神,“不知王姬此舉所為何事?”

姒薑神色不明,似在笑,笑意卻隻浮在表麵,她眼中似有無限柔情,動作且輕且緩,又替阿華掃去一瓣隨風飄落的桃花,方才悠悠道:“聖主乃是我薑國諸暨葉家後裔,想必不僅擅使毒,還什麼毒都能解,就是不知能否解這穿腸蠱。”

葉蔓在心中反複咀嚼著姒薑的話,眉頭緊緊皺起,仍是道:“不知王姬此舉所為何事?”

“所為何事?”姒薑無意識地挑了挑眉,聲音就像浸了蜜糖一般地甜膩,“本宮閑著無聊,在你這桃花殺裏逛了逛,發現東苑有口枯井,於是突發奇想……”說到此處,她刻意停頓一番,一雙杏仁般的大眼不懷好意掃視葉蔓一圈,方才繼續,“想知道神通廣大的楚國聖女究竟能在那枯井裏活多久。”

葉蔓眉頭緊擰,她開口試著詢問,“你想要我死?所以,我若投了井你便能放了我阿姐?”

“誰說的?”姒薑突然嗤笑出聲,眼波一轉,甩給葉蔓一個白眼,“你有何資格讓本宮放人?”

葉蔓尚未來得及反應,她剛想後退,就覺後頸一痛,兩眼一黑,此後再無記憶。

再度醒來,她已發覺自己身處枯井之中。

她身上並無明顯的傷痕,亦未感受到任何疼痛,想必並不是被直接扔下來的。

她而今所處的地方,說是一口枯井卻也還未幹透,慘碧的井水沒過小腿,頭頂陽光直曬,一晃一晃,照得她睜不開眼。

足足過了兩息,她方才適應這樣的光線,透過層層光暈,她終於看清頭頂站在井邊的人,不禁厲聲斥道:“本座乃是楚國聖主!你這般對本座,是想對楚國宣戰?”

葉蔓這番話聽似威嚴,卻讓姒薑覺得好笑至極,“楚國若真還在乎你這聖主,本宮豈能如此光明正大將你帶走?”說到此處稍作停頓,“那你又可知,昨日瑾哥哥與本宮說了什麼,我薑國借你十萬精銳的條件又是什麼?”

葉蔓沉默,姒薑的聲音刺耳之極,字字錐心,“嘖嘖,果然瑾哥哥什麼都不曾與你說。”

她即便是不說,葉蔓都能大致猜到,無非就是聯姻,讓楚王娶薑國王姬為後。

這些年來即便是葉蔓也不知,她與影究竟是種怎樣的關係,究竟是君與臣?還是純粹的戀人?她是真的弄不清。

正因她心中沒底,索性保持沉默,任憑姒薑如何舌燦蓮花,葉蔓都不再作答。

見葉蔓像死人一樣沒點反應,姒薑著實覺著無趣,順手往井中砸了幾塊石子後,井上便再無動靜。

葉蔓登上聖主之位後本是打算向影學些內功心法的,然而卻碰上連綿不休的戰亂,直至今日方才有喘息的工夫。

三年過去,她仍是那個不會一點武功的葉蔓。

即便如此,葉蔓也不能容忍自己就此窩在枯井中坐以待斃,她當即抽出插在發髻裏的繞指柔,想將其插入井壁,順著向上爬,奈何這生滿青苔的井壁太滑,她又將近一日都未進食,四肢虛軟無力,無論如何都爬不上去,最終隻能頹然坐在那灘慘碧的汙水裏,茫然望著頭頂那方湛藍的天空。

她不知自己究竟在這枯井中耗費了多少時間,天漸漸暗了,尚未入夜,葉蔓便感受到一股涼意自腳底升起,隨著血液的流動而遍布四肢百骸,更要命的是,她整整一日未進食,饑餓與寒冷在她體內彙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不斷撕扯著她的身體。

當她被兩種力量折磨得心力交瘁之際,頭頂突然傳來一道亮光,她下意識抬頭望了望,卻見頭頂“撲通”一聲掉下個熱乎的白麵饅頭,而後姒薑來了,她柔媚的聲音飄蕩在枯井上方。

她說:“你被困一方枯井倒是真可惜,方才瑾哥哥出征了,一身戎裝好不威風。”

葉蔓手中動作一緊,愣了愣隨後又恢複平靜,卻是對姒薑仍舊不搭理。

一直趴在井邊觀察葉蔓神色的姒薑終於按捺不住,某一瞬間她神色徒然變得十分猙獰,一掃往日的甜膩,聲音卻是一無既往的柔媚,仿佛在與情人喃喃低語,她說:“你別急著啃饅頭,快瞧瞧我給你帶誰來了。”

葉蔓手中動作又是一緩,她身子在微微輕顫,卻竭力控製自己,不讓自己流露出太多的情緒。

頭頂有一束亮光打來,刺得葉蔓睜不開眼,待到她完全適應這樣的光線時,終於看清被姒薑拽住頭發往井邊拖的阿華。

即便隔著一定的距離,她仍能清楚地看到姒薑麵上近似怨毒的笑,以及阿華強忍著,不曾落下的淚,她張了張嘴,想開口喊一聲“阿姐”,堪堪發出一個單音節,就被姒薑的聲音蓋過,她說:“看,你阿姐也醒了,她現在過得可滋潤了,比你這妹妹強上一萬倍,想不想讓她來代替你,嗯?”

這一瞬她隻恨自己無能,開始抑製不住地開始全身顫抖,她試圖張開嘴與姒薑進行交談,聲音一出口就化作哽咽。

被按住腦袋,趴在井邊的阿華雙目圓瞪,霎時發出一聲嘶吼,她一聲又一聲叫喚著葉蔓的名字,尖銳而嘶啞的聲音,仿若爬滿鏽痕的刀刃,刺啦一聲劃破寂靜的黑夜。

看足了好戲的姒薑終於不過輕咳一聲,就有人自黑夜中走出,意圖掰開阿華緊緊扣住枯井邊沿的手指。

深夜的風中漂浮著極淡的血腥味,阿華咬牙切齒,竭力掙紮。

姒薑終於失去了耐心,她神色凜冽,冷冷出聲,“掰不開就把手砍了。”

“不!”葉蔓赫然驚叫出聲,“阿姐乖乖,聽話,快些鬆開手。”

沒有人說話,回答她的隻有不斷在頭頂肆虐的風聲,和阿華一聲又一聲低沉的嗚咽。

阿華終究是鬆開了手,她卻仍覺心如刀絞。

往後日日如此,葉蔓獨自一人在枯井中待了十日,每日入夜葉蔓都能得到個溫熱的白麵饅頭,姒薑總會在這個時候領著阿華來與葉蔓說影的最新戰況。

起先她對影仍抱有希望,漸漸地,她已不明白何為希望。

她的希望和鬥誌被那日複一日的折磨,消耗殆盡,她想,她終究是信不過一個一心爭奪權勢的男人。

從前的愛早就被這慘碧的枯井之水浸染成了無盡的恨意,汲取著她的怨念,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為何還不來救我……

為何還不來救我?你說,這樣的我又該如何來信任你?

第十一日入夜之際,姒薑又領阿華來“探望”葉蔓,這次阿華再也按耐不住,即便被綁住手足,仍是撲上去咬了姒薑一口。

姒薑怒不可竭,反手一巴掌甩在阿華臉上,“啪”地一聲脆響,久久回蕩。

阿華死倔著沒哭出聲,豆大的淚珠聚在眼眶中打轉,隻狠狠瞪著姒薑,像隻狼崽子一樣。

姒薑這次非但未發怒,反倒抿唇一笑。

立在枯井中的葉蔓見姒薑無任何反應,心中愈發感到不安,果不其然,未過多久,姒薑便笑著與葉蔓道:“你孤身一人在枯井中待著未免乏味,本宮想出了個好玩的遊戲。”

葉蔓一臉警惕,果不其然,下一瞬,姒薑便道:“不若讓她一同下來陪你?”

“不”字尚未說出口,葉蔓便覺頭頂有風襲來,阿華尖叫著落入枯井,井中一片死寂。

一切來得太快,葉蔓始料不及,待她意識到究竟發生何事之際,什麼都已經晚了。

她再也抑製不住,仰頭對立於井側的姒薑破口大罵。

無人回複她,姒薑狂笑而去。

這口枯井算不上太深,卻也不淺,這般被人推了下來,阿華就這般摔了進來,自然傷得不輕,葉蔓連忙抱住她,低聲詢問,“掉下來疼不疼?”

明明察覺到自己腿骨已然斷裂,阿華生生把眼淚往回憋,勾住葉蔓脖頸,在她肩上蹭了蹭,聲音卻在微微顫抖,“不疼,阿華不疼。”

葉蔓聲音哽咽,揉了揉阿華亂糟糟的發,“阿華真乖。”

姒薑像是忘記了葉蔓與阿華的存在,第十二天入夜的時候她遲遲都未出現,葉蔓早就餓習慣,還算受得住,阿華卻不同,向來堅韌的她竟餓得窩在葉蔓臂彎裏流淚,葉蔓隻覺心如刀割。

第二日清晨,葉蔓剛剛睡醒,頭上便掉來個白麵饅頭,她笑著搖醒仍在蒙頭大睡的阿華,“瞧~熱乎的白麵饅頭。”說著便分出半個饅頭塞入阿華手中,“趁熱趕緊吃。”

第三日隻有半個饅頭投入枯井,葉蔓心中涼了半截,她知道,姒薑想活生生耗死她們,想看她與阿華互相殘殺。

她再度搖醒阿華,將那半個白麵饅頭塞入阿華手中。

阿華略遲疑,定定望著葉蔓,葉蔓隻笑著道:“看著我作甚,我早就把自己那份吃光光了。”

阿華心思單純,不疑有他,就著井底慘碧的井水將那半個白麵饅頭咽了下去。

到了深夜,寒意更深,阿華仍是餓的受不了,葉蔓隻得抱著她,輕聲哼唱薑國的童謠來哄她入睡。

這些日子阿華格外嗜睡,第四天她睡了整整一日,枯井之上無人來投食,她也沒被餓醒,葉蔓察覺不對,把手抵在她額上才發覺,她起了燒。

不僅僅是額頭,全身都在發燙,一股前所未有的絕望瞬間湧上葉蔓心頭,她突然不知自己該怎麼辦,隻能抱著渾身滾燙的阿華,邊哭邊念叨著她的名字,“阿華,阿華,我的好阿華。”

第五日仍是無人來送食,即便是不停往肚子裏灌涼水葉蔓仍覺餓得頭暈眼花,阿華已完全陷入昏迷,任憑她如何去叫喊都無反應。

她抱著阿華由燙轉涼的身體,連哭都沒有力氣。

她索性狠下心來,從汙水裏撈出那柄被她所遺棄的繞指柔,一舉劃破自己手臂,強行掰開阿華的嘴,一點一點將自己的鮮血擠進阿華嘴裏。

葉蔓不知自己究竟因失血過多而暈厥還是被餓暈,再度醒來的時候阿華亦睜開了眼睛,一臉虛弱地望著她笑。

她心中一顫,又將阿華抱入懷裏。

阿華的狀態一直不穩定,時而陷入昏迷時而清醒。

葉蔓已然完全放棄等待影的到來,每逢入夜,她腦袋中都會回響起姒薑的聲音,“他答應與我薑國聯姻,父王才派來十萬精銳,助你楚國打退晉國,以後我就是楚國的王後,你又算什麼?”

無休無止的等待終於耗盡她所有耐心,她目光定定望著再度陷入昏迷的阿華,終於下定決心。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她枯黃的麵頰上,她高舉寒光四溢的繞指柔,猛地紮進自己大腿裏。

隻要你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