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觀看者一臉莫名,晚櫻的笛聲恰巧在此時停了下來,她雙手握拳,對葉蔓行了個拱手禮,沉著嗓子道:“晚櫻認輸。”
場下一片嘩然,端坐主位的荼羅更是氣得臉色發青。
晚櫻這水雖放得明顯,卻又在所有人的情理之中,畢竟她身負重傷……隻是那些觀戰之人仍是覺著有幾分說不出的滋味,就像吃東西吃到興頭上,突然被人連盤打翻了一樣,嗯,真是有種說不出的憋屈。
晚櫻不顧眾人的目光,緩步走下高台,隻餘葉蔓一人獨自立在高台上發愣,直至臉色黑如鍋底灰的荼羅前來為她加冕,她飄飛的思緒才被抽回,似笑非笑望著荼羅眼睛。赫然打斷她的話語,“不知葉蔓可否與聖主一戰?”
除卻早就知情的晚櫻與優曇,所有人都在一瞬之間變了臉,一襲黑衣的“公子瑾”嘴角卻微微勾起,綻出一絲細若柳絲的笑意。
聚集了所有人目光的荼羅卻是一派平靜,絲毫不覺意外,像是早就料到會發生此事。
她嘴角微微翹起,聲音清淺至極,“如你所願。”
這一戰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葉蔓,隻當她狼子野心,翅膀尚未長硬就想飛。
葉蔓與荼羅這一戰定在翌日清晨。
戰鼓聲第二次響起,葉蔓方才穿越人海姍姍走來,初晨的陽光紮破樹梢,灑落在葉蔓身上,將她身影拉得無限長,今日的她褪去一身華服,穿了件素雅的窄袖交領襦裙,背上還背了根以黑布包裹的長條狀物體。
荼羅連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依舊窩在主位上逗弄她的鴛鴦眼貓兒。
直至晚櫻躍上高台,戰鼓聲第三次響起,她方才放下自己的白貓兒,拖著華豔的裙裾緩步走下台階,站立高台之上。
聖主地位超然,自然不必再去接刺殺任務,如此一來,幾乎曆任聖主都會登位不久後學些功夫,荼羅自也不例外,這也正是所有人都不看好葉蔓的最大原因。
二人迎麵對立,荼羅越發漫不經心,掀起眼皮子懶懶看了葉蔓一眼,做了個“請”的姿勢,讓她先發招。
葉蔓自然不會客氣,隻見她一把掀開裹住背後長條物體的黑布,抽出一把蘊含雷霆之勢的長劍,猛地往前一揮!
“轟!”響徹雲霄的轟鳴聲接二連三響起,高台之上已化作一片紫氣崩騰的池沼,台下再無任何聲音,隻餘那震耳欲聾的雷鳴聲不斷回蕩。
紫氣散去,哪裏還見荼羅的身影,初晨的風吹過,竟是連渣也不剩。
四周一片寂靜,甚至連落葉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葉蔓勾了勾嘴角,截斷這死一般的寂。
“一切都已結束。”
雷鳴般的掌聲混雜喝彩的聲音如潮水般湧來,隻聽聖劍發出一聲悅耳的劍鳴,“鋥”地一聲被葉蔓收回劍鞘,在眾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登上階梯。
那團在主位上小憩的鴛鴦眼的波斯貓霎時睜開雙眼,揚起脖頸乖順地在她手上蹭了蹭,葉蔓微微挑眉,一把拎住它後勁,撈入懷裏,低聲輕語,“你一連跟了三個聖主,倒是恩寵無限。”
波斯貓自然聽不懂她的話語,隻喵喵叫喚著,在她懷裏蹭來蹭去。
新聖主上位當日便是聖女節,狂歡自午時一刻延續到子時三刻,徹夜不設宵禁。
“十裏桃花,執劍美人華,薄刃染血東風殺,金戈斬鐵馬……”
兩排著粉白襦裙的少女手捧鮮花,低低吟唱古老而蒼涼的歌謠,八皮通體雪白的駿馬拉著一輛極盡奢華的金絲楠木車輦,踩著花瓣鋪就的地毯緩緩前行,端坐車輦之上的葉曼麵無表情地接受著眾人的參拜。
若有似無的花香在鼻尖縈繞,混在人群裏的阿華朝車輦裏的葉蔓招了招手,剛要喊出聲來,就被晚櫻瞧見,趕緊捂住了她的嘴,壓低了聲音哄著,“阿華乖乖,別鬧。”
阿華這才想起葉蔓臨走前與她叮囑,定要聽晚櫻的話,絕不能亂來。
心中雖不大情願,還是憋了癟嘴,不再做聲,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葉蔓的車輦越行越遠。
夏日裏微熱的風吹來,卷落堆積在樹梢的繁花,輕輕擦過葉蔓臉頰,她的視線順著紛飛的花瓣移去,最終落在一個著蒼青色長袍的男子身上,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恭喜你又獲一員猛將。”優曇略顯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拉回公子卿飄飛的思緒。
從葉蔓身上悠悠收回視線的公子卿搖搖頭苦笑,“事到如今你豈會不知她是瑾的人?”
優曇並未回答這個問題,又側目看了眼漸遠的車輦,她神色不變,微微勾著嘴角,涼涼一笑,“你莫不是嫌自己命長了,才將我約出來尋死?”
公子卿像是無奈至極,他揉了揉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竭力克製住怒火,試著讓自己聲音顯得柔和,“你究竟要與我置氣到幾時?”
“嗬。”回複他的仍是一聲冷笑,她的聲音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每個音節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除非我爹能重活!”她漾在唇畔的笑逐漸散開,卻像針紮一般地刺眼,“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笑聲肆意而張狂,轉身離去的那一刻,那串禁步赫然被她甩了出來,在虛空中劃出個驚心動魄的弧度,灑落一地。
這次公子卿再也沒追出去,立於他身側的影衛低聲詢問,“主子,屬下……”
公子卿望著那串散落不成形的禁步,久久不語。
半晌以後,那影衛才聽到公子卿無比疲倦的聲音,“退下罷,從此……不必再擾。”
三、你可曾愛過一個人,又可曾痛恨過那個被你所深愛的人
建元三十四年夏,聖女曼珠即位之夜,東方天際突生異象,彗星四見,五星聚於楚地,百姓皆驚慌,聖女的車輦被迫撤離。
子時三刻,楚國朝堂之上。
大腹便便的左侍郎義正言辭,非說葉蔓與早已作古的桃華同是妖星熒惑轉世,力薦楚王卸去葉蔓聖主之職。
左侍郎本就是公子卿黨羽,他這般詆毀葉蔓自是公子卿授意。
右侍郎亦上前一步,口中振振有詞,曰:“三百年前大楚統一中原之時,東方天際亦現此象,歲星行於楚地,是我楚國崛起之吉象!是王上您的受命之符啊!”
雙方爭論不休,從左右侍郎之爭演變至兩派黨羽之爭,年邁病重的老皇帝在這喋喋不休的紛爭之中咳出大灘鮮血,被迫退朝。
建元三十四年夏,楚淮王突發惡疾駕崩,卻未立下遺詔,本該即位的大公子避開鋒芒,王位之爭落至公子瑾與公子卿身上,同年夏末楚國爆發內戰,公子卿盤踞東南沿海地段,公子瑾掌控桃花殺,一路披荊斬棘直搗黃龍。
公子卿陣營謀士將領接二連三暴斃,潰不成軍。
是夜,長風拂過桃林,影影綽綽現出林中麗影。
著一襲鵝黃齊腰襦的優曇坐在桃樹下,定定望著石桌上的青梅酒。
優曇嗜甜,食不得一點酸,即便是微酸的青梅酒她都咽不下。
桃林中又有人影晃動,緋紅的桃花像雪一般簌簌落下,淺酌一口青梅酒的優曇赫然抬起眼簾,卻見紅衣烈烈的葉蔓分花拂柳而來。
葉蔓嘴角微微揚起,眼神中依舊透露出絲絲調笑之意,“大戰在即,你竟獨自跑來喝悶酒。”
她渾不在意地笑了笑,斟滿一盞酒推至葉蔓身前,“你可要來一杯?”
“不了。”葉蔓連忙搖頭,笑著道:“若被他知道我開戰前喝了酒,還不知得囉嗦多久。”
優曇自然知曉葉蔓口中的他是何人,隻是從葉蔓嘴裏聽到這種話,越發覺得盞中青梅酒酸澀。
她的反常又豈能逃過葉蔓的眼睛,葉蔓即刻斂去流露在表的小女兒姿態,凝聲問道:“你究竟是怎得了?”
優曇緘口不語,一盞一盞往口中灌那酸得她睜不開眼的青梅酒。
她本就不勝酒力,不過須臾就已醉醺醺,兩眼昏花,整個世界都疊上一層重影。
葉蔓看不下去,奪走她手中杯盞,沒好氣地道:“你究竟是瘋了還是傻了?”
優曇醉醺醺趴在桌上,一雙迷離的眼直直望著葉蔓,“大概是又瘋又傻罷。”
城樓外又有號角聲響起,優曇茫然起身,一臉被酒色浸染成緋紅色的臉流露出幾許繁雜情緒,半晌以後,那種讓人看不透的神色方才散去,她顫抖著聲音,“而今戰況如何?”
葉蔓不知她這一問有何用意,如實道:“公子卿被困郾城下,已無力回天,不出兩個時辰我軍定能一局獲勝。”
優曇像是失了魂,葉蔓的聲音尚未落下,她人已紮入密不透風的桃林中。
烏雲層層疊疊堆積在天際,仿佛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淩冽的風像刀子一般刮在臉上,優曇跌跌撞撞跑上城樓,遙遙望向那孤立無援的年輕將領。
葉蔓急忙追來,卻見優曇從荷包裏掏出半塊殘破的雕花玉。
擦破耳廓的風聲把優曇的聲音扯得支離破碎,葉蔓聚精會神去聽,才依稀從震耳的廝殺中分辨出她的聲音。
她說:“你可曾愛過一個人?又可曾痛恨過那個被你所深愛的人?到頭來卻發覺,終究是愛比恨更多一些。”
她目光穿透夜色飄向遙不可及的遠方,最終定格在十二年前,麗水城朦朧的煙雨中。
那時正值清明,迎麵一陣楊柳風,連綿不絕的杏花雨裏,她哭紅著雙眼,抱著他大腿喊娘親。
彼時的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又豈見過這般架勢,隻好耐下性子來哄她,“我乃男兒身,又豈會是你娘親,你家爹爹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你就是我娘親!就是我娘親!”她哭鬧聲越發大,糯米糕似的小臉皺成一團,活似顆圓溜溜的湯圓,還是滾出餡的那種。
他無奈扶額,莫名覺著與這小姑娘說不清,與藏匿在人群中的影衛使了個眼色,讓其趕緊買包白糖糕過來。
得到白糖糕的她仍是不撒手,睜大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嘴裏嚼著白糖糕,聲音含糊不清,“你真不是娘親?”
他真不知該如何與她解釋,隻能不停重複著那句,“我乃男兒身,你娘親是女兒身,我們自然是不同的,既然不同,又豈會是你娘親?”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末了,又趕緊搖頭,聲音又甜又糯,仿佛有顆滾燙的湯圓在喉間滑過,“好吧,或許你真不是娘親。”
她終於鬆開了手,他如蒙大赦,尚未來得及喘息,她又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他的腿,仰起頭來,目光定定望著他,“那弦兒送你一樣東西可好?”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隻得問道:“你想送我什麼東西呢?”
“喏,就是這個!”她眉眼彎彎,眼睛眯起月牙兒,雙手高高舉起,粉白的手掌上赫然躺著一串女子用以做腰飾的禁步。
看清她手中所舉之物後,他麵皮抖了抖,又想與她解釋,自己乃是男兒身,並非女子。
尚未出聲,她卻已踮起腳,將那串禁步係在他腰帶上,聲音又軟又糯,“爹爹說,娘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它會替代娘親一直陪伴弦兒。現在弦兒把它送給你,你是不是就能代替娘親一直陪伴著弦兒呢?”
……
狂風在耳旁不停嗚咽,廝殺聲不知何時停了。
一身戎裝的公子卿迎風立於城樓下,夾雜著血腥氣息的風揚起塵沙,旋轉著落在他腳下,他自腰間揣出一串殘破的禁步捂在胸前,他的視線穿透風與漫天飛舞的黃沙,落至優曇身上。
他的唇在微微蠕動,溢出唇角的話語卻被迎麵刮來的風吹走,無人知曉他究竟在說什麼,隻知他將那串禁步撰地很緊很緊,仿佛要鑲進肉裏一般。
鮮血毫無預兆地噴灑而出,染紅一地黃沙。
四周有一瞬間的寂靜,下一刻便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無人發覺優曇已然爬上城牆。
風呼呼灌進她鵝黃色的衣裙,她轟然從空中墜落,仿似一隻蹁躚欲舞的夜蝶。
不斷墜落的過程,那些過往猶如零散的畫卷般在她腦子裏鋪展開。
又有血色漫上城牆,濃鬱的血腥味被風撕扯開,散逸在空氣裏。
歡呼聲在她墜落城牆的那一霎戛然而止。
葉蔓自塵沙中走來,仰頭止住即將決堤的淚,掰出被優曇緊捏在手心的半塊雕花玉,拭去其上的血跡,與公子卿手中禁步拚湊在一起。
葉蔓緩了很久,終是將那白布覆在了並排而臥的兩人身上,側身與一身戎裝的“公子瑾”道:“將他們合葬了罷,興許來世他們還能再遇上。”
四、隻要你能活下去
公子卿戰敗郾城,長達兩年的內戰終於停歇,本以為能得以喘息,晉國卻想借此機會攻打楚國,一時間楚國成了塊人人覬覦的肥肉,臨近的越國雖早有圖謀,卻不知何因,一直按兵不動。
半月後薑國驃騎大將軍親自護送使者前來楚國。
卻見那使者掀去臃腫的鬥篷,現出婀娜身姿,竟是有傾城第一美人之稱的王姬姒薑。
“公子瑾”顯然未料到姒薑會在此時現身,他深深望其一眼,便轉身與葉蔓道:“我有事與王姬相談,你先帶阿華出去玩玩。”
葉蔓本不大願意出去,卻又不好拂了“公子瑾”的麵子,即便深知姒薑此番趕來定對影有所圖謀,她仍是退了下去,帶上房門的一瞬間,似隱隱約聽到姒薑的聲音,“想不到你們楚國聖女竟有如此花容月貌。”
影無一絲波瀾的聲音穿透門縫傳來,“不及王姬風華絕代。”
餘後他們究竟說了什麼,葉蔓不得而知,她牽著阿華的手,穿過兩側開滿桃花的長廊,回到自己寢殿。
那隻鴛鴦眼的波斯貓莫名尋不到蹤影,她原本想抱來讓阿華給順順毛,尋了一圈都不見半根貓毛,索性作罷,折了根桃枝,與阿華玩起桃花仙子的遊戲。
天色漸黑,眨眼就到用晚膳的時間,她牽著阿華去膳房,卻見姒薑早就坐在她平日所坐的席位,懷中正抱著那隻鴛鴦眼的波斯貓,與影談笑風生。
葉蔓莫名沒了食欲,一雙眼睛不斷在影身上掃視,卻聽他道:“聖主瞧著麵色不大好看,不若本王遣人送些吃食到你宮中去。”
他這話分明就是在趕人,葉蔓狠狠剜了他一眼,終是強行壓下這口惡氣,嘴角微微勾起,輕描淡寫瞥了姒薑一眼,方才道:“那好,本座要你親自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