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夕顏
文\/楊千紫
須彌山頂的善見城,四周常年盛開七色的花朵。傳說隻要看到帝釋天的一個笑容,那花兒便永世不敗。
我始終記得那個白衣勝雪的男子,抱著我從那簇善嫉妒的花朵中輕盈穿過,他低下頭來看我,瀲灩笑容在銀色長發的輝映下美不勝收,他說,夕顏,跟我在一起,什麼都無法再傷害你。
我輕撫這男子俊美的臉龐。他是忉利天之主,掌控世間萬物的帝釋天,可是我卻透過那雙幽深而清澈的眼,看見那極致權力背後的蒼涼。所以他的承諾也更異於常人,每一字每一句,都透著無法言說的堅定,真摯,以及寂寞。
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你需要我,我就會陪在你身邊。我微笑著說,雙手環住他的頸,這樣他便看不到我眼底的傷。
因為我知道,那注定是一個無法實現的諾言。
一.{那俊美男子搖了搖頭,說,沒想到看起來那麼嬌弱的一個女子,出手卻這麼狠辣。我哼了一聲,瞥他一眼,道,你懂什麼?身為執法者,最忌諱的就是婦人之仁。}
“天界之巔忉利天,共有三十三天。
四方各有八城,加中央一城,合為三十三天城。是以忉利天有三十二天城主,都聽命於中央一城善見城的主人——萬物之王帝釋天。
其他三十二天分別為:太明玉完天、清明何童天、玄胎平育天、元明文舉天、玉清境清微天……”
我聽得心煩,一拍桌子,百般無奈地說,“我來做夜叉,是想維護天界的公平正義,我不是來念書的!再說你說的這些連天界的小孩子都知道,好歹您也給講點兒新鮮的成不成啊?”
說書先生捋了捋胡子,說,“姑娘你固然不是來念書的,你是來關禁閉的。夜叉府每個受罰的夜叉都要在這裏聽我講經,這些是天界最基本的知識,慢慢就會講到禮儀道德,你要循序漸進……”
我幾乎要暈倒,這老頭是怎麼做到的?居然能讓人聽了他的話之後就腦袋發昏。就在這時,前堂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藍吉祥一臉陰沉地推門進來,說,“夕顏,情況不妙,青木獸從牢裏跑了,城西又發現了黑瘟疫。”
我心裏一驚。這青木獸是從修羅道裏跑到天界來的,頭上有兩隻青色鋒利的角,目如銅鈴爪如鐵犁,口中能吐出粘稠的液體,那種液體腐蝕性極強,能輕易將鐵石地麵溶出個窟窿來。而黑瘟疫,是一種極易傳染的疾病,感染上的人先是渾身焦黑,像被火燒過一樣,然後皮肉會迅速腐爛,染上的人都活不過三天。
這兩件事,任何一件都足以毀滅太明城,而現在居然會同時出現!我冷靜了一下,指著教書先生說,“你快去通知夜叉王,讓他親自過來一趟。”說書先生一聽到黑瘟疫,早就嚇傻了,反應了半天才急忙點頭稱是。
我拽著吉祥走出門口,一麵指揮著手下的小夜叉,“你去查查青木獸是怎麼跑掉的,把當天看守地牢的侍衛給我拷起來。你,帶人去封鎖城西,不許城裏的人再往那邊去……”
吉祥頗為讚許地看著我指揮眾人,說,“我現在缺人手,也顧不得你在禁閉期。”他頓了頓,說,“但是這次,你可不能再給我惹麻煩了。”
我翻個白眼看他,幽怨地說,“哦,當然。……如果,沒有人激怒我的話。”
藍吉祥是在夜叉府地位僅次於夜叉王的侍衛。不但擅長劍術和追蹤術,還有一頭漆亮幽藍的長發和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惹得府裏一眾母夜叉對他垂涎三尺。他平時很酷,冷漠而不多話,可是因為我父親的關係,對我態度還不錯。近幾年我跟在他手下辦案,經常因為嚴刑逼供,將犯人暴打至殘而被投訴。吉祥替我背過幾次黑鍋,無奈我屢教不改,後來隻好將我關禁閉,接受天界禮儀仁德法規的再教育。如果不是這次突發事件,恐怕我還要被關上幾個月。
“吉祥,我們先去找患上黑瘟疫的人問話,然後再趁夜色去抓青木獸。它眼睛不好,到了天黑會容易對付許多……”我風風火火地往外走,吉祥卻一把拉住我,沉吟片刻,欲言又止。
“你又怎麼了?”我見他這樣,不由站下來說,“我答應你不亂打人了還不行嗎?”
“除了格鬥術,你其他法術都學的不好。黑瘟疫太危險,需要‘氣盾’護身,才能隔絕那種毒。所以我一個人去調查黑瘟疫就好,你去抓青木獸。”吉祥歎口氣,說,“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件事牽連很大,恐怕沒那麼容易解決。”
這是我第一次在吉祥臉上看到這樣沒有把握的表情。所以我也第一次這樣順從,說,“那你……小心一點。”話音未落,我的臉已經紅了,因為我一向不習慣說這樣叮囑關懷的話。
吉祥別過頭,裝作沒看到我窘迫的表情,眼中卻閃過一絲歉疚與感動混合的情感,他從懷裏掏出一麵水晶小鏡放在我手裏,說,“飛天鏡借你。如果一個人降服不了它,就等夜叉王來了再說,千萬別逞強……”
我伸手剛要接過,雙手卻忽然在半空頓住,心中一酸,道,“飛天鏡是你們藍家世代相傳的寶物……你不是說過,除了泠水仙,你誰也不借的麼?”
吉祥的手停在半空,不由有些尷尬。
我極力收起那種心酸,嫣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跟你開玩笑呢。飛天鏡我拿去追蹤青木獸了,明天還你。”
可是轉過頭,我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一路走到城外,山野上種滿了白色的鈴鐺花,微風吹過,泠泠作響。我趕了一天的路,坐在溪邊捧一口水喝,回想著與藍吉祥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不由出神。
泠水仙來到夜叉府以前,所有人都以為我跟藍吉祥是一對。久而久之,連我自己便也那樣認為。我父親是忉利天三十三天之一,太煥城之主——太煥極瑤天。吉祥幼時曾經受過我父親的恩惠,他很崇敬他,因此也便愛屋及烏的對我好。我以為我們總有一天,會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直到泠水仙出現。
泠水仙是今年才來夜叉府的,她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那是一張美麗到無可挑剔的臉,混合著豔麗,清純,嫵媚等等不同的美感。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簡直是攝魂奪魄,看過一眼的人,都無法輕易再把眼光移開。她擅長瞳術,不但可以看穿敵人身體內部的經絡構造,還能目極千裏,看到遙遙千裏之外發生的事。因為這個技能,夜叉王便收了她,卻引起眾多母夜叉的不滿。因為顧名思義,夜叉府的女人大多是不修邊幅的男人婆,就像我這種。忽然來了貌若天仙的同僚,大家難免會心裏不平衡。
其實現在想來,我不是沒有後悔的。泠水仙剛來第一天,就被所有女人排斥,隻有我,樂嗬嗬地誇她漂亮,還讓她跟我和吉祥一起查案。久而久之,駑鈍如我,也開始發覺她與吉祥之間的不同。我與他們兩個在一起,越來越像個多餘的人。
我歎息一聲,伸手撥弄著溪水,清涼的觸感從指尖傳到心上,白色花瓣簌簌落到水中,我撈起一把花瓣在手心,湊到臉龐嗅著那香味兒,喃喃自語道,“那詩裏說的可真對啊,落花有意隨流水……”
這樣曲水流觴,漫天飛花的美景之下,我忽然憎恨起不好好讀書的自己。抒情抒到一半吧,我竟忽然把下一句給忘記了,拍了拍腦袋說,“下一句是……什麼流水什麼落花來著……”
“流水無情戀落花。”一個清俊的男聲自我身後傳來。單是聲音,就透著一股無法言說的貴氣和溫柔。我猛地回過頭,隻見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含笑站在我身後,一雙漆黑深眸在漫天黃昏的反襯下燦如星子,那極美的笑容裏帶著戲謔,竟將漫天飛花都比了下去。
我一時看得愣住,半晌才恍過神來,臉一紅,站起身說,“你……你是什麼人?”
還沒等他回答,遠處的山穀裏忽然傳來一聲慘叫,以及一聲沉悶可怕的野獸嘶吼。我一驚,掏出懷裏的飛天鏡,原來它已經變成了紅色,我方才光顧著傷春悲秋,居然連青木獸跑到身邊了都沒發現!藍家世代鑽研追蹤術,飛天鏡又是藍家的傳家之寶,隻要把它握在手心裏,腦中想著所要找的人的樣子,它便能指引執鏡者去到那人身邊。我抽出背上的琵琶,循著聲音往山穀裏跑去,複又停下來,回頭對那男子說,“這裏很危險,你早些下山吧。”
那男子看了看我手懷中的玉石琵琶,神色微微詫異,說,“你是太煥極瑤天的女兒?”
我一愣,卻也來不及多想,隻道這玉石琵琶是帝釋天禦賜的連城寶物,被人認出來也不稀奇。草草應了一聲,躍起身往山穀奔去。
山穀中一片狼藉。樹木傾倒,百草枯萎,露出大片被灼燒成黑色的焦土。幾具樵夫的屍體橫陳在路邊,已經被腐蝕得不成樣子,我不由一陣反胃,撥了撥琴弦,揚聲道,“青木獸,當初是我抓你進地牢的,今天你也一樣跑不了!乖乖出來束手就擒,免得你受皮肉之苦!”
天色漸漸黑下來,幽深的山穀在夜色裏格外陰森,不遠處傳來一聲沉悶的嘶吼,緩慢而沙啞,“煥夕顏,我不會放過你……”那聲音還未落,我隻覺頭頂傳來一陣熱氣,下意識地躍到樹頂,方才站過的地方瞬間被一灘粘液所覆蓋,嘶啦一聲將地麵燒出個窟窿來。
我怒道,“好啊,我還沒動手呢,你居然先攻擊我?”說著,我迎風立於樹冠之上,抱起琵琶十指輕彈,奏一首我最拿手的梵音咒。那音律先是平靜悠然如湖麵,讓人心醉,忽然一個長音急轉,仿佛一道無形的網將人捆住,隻見空中騰起數道金光,直直朝大石後的陰影飛去,將青木獸露在地上的前爪緊緊繞住……它吃痛,不由嘶吼一聲,我一揮手,將那金光抽得更緊,說,“地牢裏的鎖鏈是由寒鐵打造的,憑你一人之力,絕對無法掙脫開!說,到底是誰將你放出來的?城西忽然出現黑瘟疫,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我停下手中的琴,它卻並不答話,另外一隻大爪狠狠朝我拍過來,我彈出一根琵琶弦刺穿了它的手掌,有青色的血液噴薄而出,青木獸慘叫一聲。我趁機躍到它手掌上,沿著前臂往上奔,青木獸很龐大,看起來就像一座小山,它的眼睛大如牛頭,在暗夜裏閃著幽幽綠光。可是我知道它眼睛不好,一到天黑就看不清近處的東西,我放躡手躡腳走在它肩膀上,輕輕用琵琶弦的另一端纏住它的脖子。
我淩空躍到遠處,說,“你應該知道,整個夜叉府,我最善於用刑。今天你要不說出我想知道的東西,就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著,我撥弄琴弦,梵音咒已彈到第三重,它喚起舊傷口,不僅是身上的,還有心裏的。那根琵琶弦也隨著青木獸手掌的揮動而將它的脖子勒緊,它發出痛不欲生地嘶吼,那是野獸在極度痛苦之下所發出的哀鳴,除了我,恐怕任何一個女子都會心生惻隱,可是我卻狠狠彈下去,冷冷道,“再問你一句,你說是不說?”
梵音咒已彈到第四重,那根琵琶弦很快會勒進它的皮肉,隨著音律在它身體裏遊走,我狠下心,剛要落手,卻隻見空中白光一閃,縛住青木獸的琴弦“啪”一聲斷開。花瓣散落,空氣中傳來一種奇異的芬芳,一個白衣男子手執銀色手杖立於遠處的樹冠之上,銀光如月,點亮了大片黑暗,正是我在溪水邊所見到的那個人。
我一怔,傻傻問道,“喂,你來這兒幹什麼?”
那俊美男子卻隻是看著我搖頭,說,“沒想到看起來那麼嬌弱的一個女子,出手卻這麼狠辣。”
我哼了一聲,瞥他一眼,道,“你懂什麼?身為執法者,最忌諱的就是婦人之仁。”
他極美的瞳仁裏流露出無奈,看我一眼,說,“你站著別動。我來處理這件事。”說著便一步步走向青木獸。
“別過去,很危險啊!還有……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我衝口而出地說,身體卻愣在原地。
隻見那男子走近青木獸,伸手撫向它的傷口,隻見他的掌心彌漫著溫煦的白光,綠色的血液霎時止住,我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眼看著它身上被琵琶弦刺破的傷口緩緩愈合。他的目光那麼溫柔而清軟,就像海邊迷人的月光,那雙琥珀色的瞳仁裏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讓一向凶悍的青木獸都服帖下來。它眯起眼睛接受他的撫摸,溫順得就像隻小貓。
原本漆黑陰霾的山穀因為他的到來而明亮起來,空氣中飄散著幽然的清香。青木獸睜開眼睛,那綠油油的目光裏竟充滿了感激和崇敬。白衣男子拍了拍它的頭,溫柔地說,“你之前就受傷了是不是?別擔心,我帶你去善見城,那裏有最好的醫師,他們會治好你。”
我一怔。原來青木獸身上有傷,不然也不會那麼輕易就被我製服。
青木獸沉吟片刻,搖搖頭,說,“讓我自生自滅吧,我不想連累您。……日光環在我體內,一經引爆,足以炸毀四座城池。”
白衣男子一愣,回過頭來看我,四目相對間,彼此眼中有默契的疑惑,我上前一步,驚道,“日光環是太煥城的鎮城之寶,怎麼會被你吞到肚子裏?還有……”
青木獸瞪我一眼,別過頭說,“你這母夜叉別白費力氣了,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我被噎得無話可說。按照我原本的處事作風,此時應該上前暴打它一頓才對。可是不知為何,在這白衣男子麵前,我卻無論如何也動不了手,氣得幾乎冒煙。
二.{吉祥的目光在碰觸白衣男子的瞬間變得異常複雜,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忽然單膝跪下,語速恭敬而緩慢,他說,微臣藍吉祥,叩見帝釋天。}
此時已是深夜。青木獸沉沉睡去,龐大的身體掩藏在巨石後麵的陰影裏,遠遠看去就像個小山丘。
深山裏到了晚間就很冷,我與白衣男子並肩坐在火堆旁,頭頂一輪素月當空,遠處樹林裏傳來潺潺的流水聲。我抬頭看一眼陰霾的天空,隻覺那黑暗就像墨水一樣暈染了雲彩,想起有關青木獸的種種疑團,又想到正在調查黑瘟疫的吉祥,心中不由擔憂。微一傾身,懷中的飛天鏡忽然掉出來,直直落到火堆裏。我心中一急,慌忙伸手到火裏去揀,手上傳來一陣灼痛,可我也顧不得了。
還好它沒有被燒壞。我把飛天鏡握在掌心裏,唇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笑容。
“你很緊張這麵鏡子?”白衣男子目光盈盈地看著我,輕輕握起我的手,他的掌心騰起溫暖的白光,我被灼傷的皮膚緩緩複原,不再疼痛。
我驚異地看著他,記得他方才就是這樣治好青木獸的。不由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卻隻是握著我的手沒有放開,像是在歎息,說,“這雙手是用來彈琵琶的,怎麼可以這麼不愛惜?”他忽然加重了語氣,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出手那麼狠,隻會平添戾氣,對自己沒好處的。”
空山彎月,午夜涼薄的空氣一漾一漾侵入鼻息。他的眼神那麼溫柔,似乎是真的擔心我。這樣的場景之下,我的心也不由柔軟,內心深處酸楚的回憶漸漸蔓延,緩緩道,“你就當我自私好了。我所受過的苦楚,總要別人陪我一起受,我才會開心。
……我父親是太煥城之主——太煥極瑤天,眾人隻道他是帝釋天手下的重臣,權貴無邊。可是其實,他連自己的家人都保護不了。”
我垂下頭,眼眶竟有些酸,“阿修羅族好戰,與天界水火不容。上次聖戰結束以後,我父親曾在府裏抓住兩個來阿修羅族的奸細,可是因為一念之仁,他放走了她們。不久之後,趁父親不在家,那兩個熟悉府裏地形的阿修羅帶人擄走了我的母親和哥哥,混亂中他們把五歲的我藏在衣櫃裏,我才逃過一劫。
……可是,我卻親眼看見母親和哥哥因為不肯就範而被刺死。嗬,我從那時候起就那麼自私了啊,我躲在衣櫃裏,我怕死,我捂著嘴不敢哭出聲音來,我眼看著他們被殺死……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做……
什麼都沒有……”
我的淚,沿著臉頰緩緩滴在地上。我側過頭,不想讓他看到我的淚水。這件事藏在心裏很久很久,連吉祥都不知道。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會在這個陌生人麵前全盤托出,除了揭破傷疤的痛楚,更多的竟是一種傾訴出心事的輕鬆感。
“我明白的……”他似是有些無措,輕輕拍拍我的肩膀,眼中的溫柔仿佛能撫平任何傷痕。
我搖搖頭,說,“不,你不明白。不是親身經曆,一個人永遠不會懂得另一個人的痛苦。即使你肯給予同情和憐憫,卻也無法真正明白那種寒冷與無助。”我抬起頭來看他,說,“所以我從小就知道,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夜叉是天界的執法者,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機會給其他人造成傷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