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淚水還不曾落盡,目光卻堅定起來,我抬頭看他,隻見他琥珀色極美的瞳仁中流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那麼溫柔,那麼……無法拒絕。他忽然捧起我的臉,輕輕吻向我的額頭,那片唇那麼溫熱那麼柔軟,他一點一點吻幹我的淚水,說,“拋開沉重的回憶,心才會快樂,你明白麼?
他離得我這樣近,陌生的熏香和男子氣讓我手足無措,我僵在原地,一時隻是呆呆看著他。他笑著輕拂我的臉頰,似是意猶未盡,眼看一雙薄唇就要往我唇上壓來……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在遠處輕輕喚我,“夕顏。”
一個身穿黑色鎧甲的男子迎著月光走來,銀靴踏在草地上,發出簌簌的聲響。藍色長的發像一簇幽藍的火焰。他看著我,那目光那樣深,那樣纏繞,似是來了很久,已將方才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吉祥?”我霍地站起身,臉上像火燒一樣,從未這樣的窘迫。
我手裏還握著他借我的飛天鏡,可是我卻差點跟另外一個男子接吻。
吉祥的目光在碰觸白衣男子的瞬間變得異常複雜,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忽然單膝跪下,語速恭敬而緩慢,他說,“微臣藍吉祥,叩見帝釋天。”
帝釋天?
我驚詫地轉頭望向身邊的人,夜風掠動他的勝雪白衣,灼灼火光之下,尊貴異常。他似乎預知了我的驚詫,伸手輕輕握了握我的手,目光卻溫和地看著前方,說,“你就是飛天鏡的主人,藍吉祥?”
三個人一同坐在火堆旁,東方已經緩緩露出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氣氛有些古怪,可是我也顧不得了,最近發生的事實在太過詭異。
“吉祥,黑瘟疫的事查得怎麼樣了?還有,你知不知道,原來……”我率先開口,心裏也是真的焦急。
“青木獸呢?它沒有傷到你吧?”吉祥打斷我,我在他眼中看到勝過自己的關切。
吉祥對我這麼好,心中原本應該覺得甜吧?可是此時,卻腦中亂做一團的不知是何感想。不由有些語無倫次,“它在遇到我之前就受了重傷,現在睡著了……是他把它治好的……”我隨手指了指身邊的男子,卻忽然發覺這是大不敬的舉動,急忙低頭道歉,說,“對不起,帝釋天大人。”
帝釋天卻隻是笑笑,一把將我攬在懷裏,神態自然地仿佛這是他每天在做的事情。他低下頭來看我,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說,“我是從善見城偷跑出來的。乖,你別再那樣叫我了。”我大窘,掙了掙,可是卻掙不開,又不敢太使勁,一時僵在帝釋天懷裏。他抬頭看著吉祥,溫和地說,“吉祥,你也是。”
吉祥點頭稱是。他的臉在陰影裏,神色仿佛曖昧不明。那是我的錯覺麼,為什麼我恍惚在他臉上看到一絲嫉妒和哀傷,隻是一閃即逝。
可是現在,天就要亮了,玉完城大敵當前,又豈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我深吸一口氣,坐直了身體,隨手抓過一根樹枝在地上劃著,“一,青木獸從牢裏跑出來。一定有人協助它,那個人是誰?有什麼目的?二,它吞了日光環。可是為什麼,日光環失竊這麼大的事,我們夜叉府居然沒聽到半點風聲?三,城西發生黑瘟疫。跟前麵的兩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吉祥沉吟片刻,說,“第一個患上黑瘟疫的人已經死了,什麼也問不出。同去的醫師說,這種黑瘟疫傳染性更強,屍首會風化成粉末,接觸到這些粉末的人都會中毒。現在城西已有數百人患上了黑瘟疫……”
我與帝釋天對望一眼,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樣的了然。我在黑瘟疫和日光環之間畫了一條橫線,說,“日光環是太煥城的鎮城之寶,接受了萬年日照,蘊含著巨大的能量。一旦被觸發,就會發生足以翻天覆地的爆炸。……時間趕得剛剛好,如果日光環今天爆炸,那些粉末就會飄散到整個天界。”我不由皺眉,說,“在太煥城,日光環一直被我父親收藏在地下的冰窖裏,不知是什麼人,有能力把它從那裏偷出來,交給青木獸吞下……他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帝釋天的目光依舊溫和如午後的湖麵,他看看吉祥,又看看我,說,“這件事背後的人一定在夜叉府有內應。是那個人放走青木獸,並且了解夕顏的脾氣。……夕顏出手狠辣,一定會對青木獸用刑,它在極度痛苦之下,就會引爆體內的日光環。”
這時,遠處的村落裏忽然傳來一陣雞鳴。此時已經徹底天光,晨曦照亮了山穀。吉祥站起身,說,“天亮了,我去叫醒青木獸,我們先回夜叉府,然後再從長計議。”
我愣了一下,轉身就要跟上去。帝釋天卻拉住我的手,輕輕搖了搖頭。我猶豫了一下,甩開他,說,“你敢說你心裏沒有同樣的疑惑?這是我跟藍吉祥之間的事,你別插手!”說著,我轉身便要跟過去,吉祥卻已經身手敏捷的躍回我麵前,手裏握著劍,神色凝重地說,“青木獸死了,日光環被取走了……”他一邊說一邊回頭,說,“我看見個人影往那邊去了,我……”
他忽然僵在原地。因為我的琵琶弦已經扣緊了他的頸。
“夕顏,你別那麼衝動。”帝釋天輕聲勸我,可是我的眼睛已經紅了,我無法抑製心中的憤怒和酸楚。我頭也不回地說,“我跟他之間的事情不用你管!”
“夜叉王不在,你是夜叉府職位最高的人。除了你,誰有能力將地牢裏的青木獸放出來?……我父親一向喜歡你,隻有你才能將日光環從太煥城裏拿出來。……還有,是你讓我來抓青木獸的,你最了解我的脾氣。”我不由哽咽,說,“你想借著我引爆日光環是不是?那樣第一個死的人就會是我,你……”
吉祥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幽藍的眸子裏流露出刺骨的哀傷。看著他此時的目光,我幾乎說不下去了……可是誰都知道,藍吉祥的追蹤術獨步天下,又有誰能在他和帝釋天麵前無聲無息地殺死青木獸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那個人就是他自己。他借口去叫醒青木獸,其實是趁機殺死它。
吉祥轉過身來,脖頸抵在我的琵琶弦上,勒出一絲血來,他的眼神那麼哀慟,他居然笑了,說,“夕顏,原來你就是這樣看我的。”
我的手抖了抖,眼中不知為何落下淚來,說,“原本青木獸不死,我還可以選擇繼續相信你。可是……你……”
吉祥看著我的眼睛,幽藍的眸子裏漸漸暗淡無光。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來,頸上的血痕愈來愈深,我被他逼得往後退,眼中的淚愈加無助地灑落,吉祥將手裏的長劍丟在地上,冷笑道,“如果是我殺了青木獸,那麼,日光環就該在我身上。”
說著,他忽然單膝跪下,一拳猛擊在地上,藍色長發豎起,像一簇幽藍憤怒的火焰。霎時地動山搖,他體內散發出藍色的強光,直把他身上銀色鎧甲都衝了下來……我懷裏的飛天鏡仿佛受到某種感應,啪啦一聲掉落在地上。就像一滴幽藍的淚水。
吉祥緩緩站起身,身上隻剩一件藍色錦衣,在金色晨曦中略顯淡薄,他直直地看著我,說,“如果日光環在我身上,我這樣足以將它引爆。”
我隔著滿眼的淚水看他,原來,是我錯怪他了嗎……
“夕顏,……今天真是個了不起的日子。”吉祥閉上眼睛,纖長睫毛憂傷地覆在臉上,“你看清了我,我也看清了你。”
說著,他別轉過身,背影看起來那麼寂寞那麼單薄,他一步一步走遠,那熟悉的聲音仿佛從天際傳來,“你不相信我。……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
很久很久,我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式站在原地。他的背影已經完全消失在視線盡頭,我狠狠咬著嘴唇,有鹹鹹的味道自舌尖傳來。胸口仿佛被什麼堵住了,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帝釋天愛憐地環住我,他的體溫那樣暖,那樣讓人心安。我懊悔地看著他,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喃喃地說,“我錯怪他了嗎?……我錯怪他了嗎?我……”
我低下頭,帝釋天輕拍著我的背,我終於哽咽。“為什麼我總是那麼衝動那麼笨?……我竟然傷害了吉祥,我……他再也不會理我了,是不是?”
帝釋天輕輕將我的頭按向他的肩膀,聲音裏仿佛滿是深意,他說,“懷疑他並沒有錯。隻是你,不該輕易去質問他啊。”
三.{泠水仙嫣然一笑,道,夜叉王死了,藍吉祥又失蹤。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夜叉府的主人。}
“天龍八部”,又稱為“龍神八部”或者“八部眾”。
《法華經》稱:“天龍八部,人與非人,皆遙見彼龍女成佛。”
所以“非人”是指,實形貌似人,而實際不是人的眾生。天龍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種神道怪物,因為“天眾”及“龍眾”最為重要,所以稱為“天龍八部”。
八部者,一天眾,二龍眾、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
我合上厚厚的典籍,心裏依舊無法平靜。對於這個世界,我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迷茫感。夜叉是天龍八部之一,書上說,它的職責是,“維護眾生界”。可是我呢,我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在維護眾生麼?我一直在傷害別人,包括藍吉祥。
帝釋天是“天眾”的領袖,是萬物之主。可是他竟就這樣出現在我身邊。我想起小時候,自己曾躲在父親身後偷看同樣年幼的他。那是美好的春日,小小的他在眾人簇擁下經過滿樹繁花,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個男孩子臉上看到這種令人屏息的美貌,不由自慚形穢地跑了開去……
腦中亂成一團,各種念頭紛繁亂竄,我盯著手裏的書,卻再也沒翻過一頁。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帝釋天走進來,白衣依舊勝雪不染纖塵,他輕輕拿走我手中的書,說,“很晚了,怎麼還不睡?”
我咬了咬嘴唇,低下頭說,“我在等你。”
……我在等與泠水仙一同外出的你。
他緩緩笑了,眼中似有被重視的歡欣,輕拂我的長發,說,“怎麼,你吃醋了?”
我卻答非所問,傻傻地說,“你是不是也……覺得她很美?”
猶記得他與泠水仙初見的情景。那日吉祥走了之後,我與帝釋天為了控製黑瘟疫而回到夜叉府,照理說夜叉王應該出來迎接,可是款款走來的人,卻是泠水仙。
那日她穿一襲黑衣,更顯得麵容明豔如花,一雙勾魂的眸子直直望著帝釋天,盈盈拜下身去,道,“臣泠水仙,叩見帝釋天。”
男人對美貌的女子,到底是沒什麼抵抗力的吧。我望向帝釋天,隻見他眼中有一種類似驚豔的複雜的情感,他抬手扶起她,笑容溫潤如玉,說,“不必多禮。”
泠水仙引他至上座坐好,一雙秀目裏滿是哀愁,道,“黑瘟疫雖然暫時控製住,可是死傷也達百人。那日看守青木獸的侍衛全部離奇死亡,看來是被人滅口的。……還有,有人在城外發現了夜叉王的屍首……屍體表麵沒有任何傷痕,死因不明。”
我看著她看帝釋天的目光,雖然心裏莫名有點不舒服,可是聽到夜叉王的死訊,也顧不上這些了,忍不住喊道,“不可能的!夜叉王身長七丈有餘,青麵獠牙,全身筋骨比岩石還要堅硬,怎麼可能不明不白就被人殺害?……還有,吉祥呢?現在府裏亂成一團,沒有他怎麼行?”
泠水仙卻對我的話恍如未聞,隻是看著帝釋天,說,“您的醫療術妙絕天下,城裏百姓得知您來,也必會更有信心。所以……我可否鬥膽請您跟我一起去一趟城西?”
帝釋天朝她點點頭,握起我的手,說,“夕顏,你不會使‘氣盾’,很容易感染黑瘟疫,就不要陪我去了。”
夜叉王是個很好的上司,我總是闖禍,可是他卻不曾真的罰我。我想起他過去待我種種的好,不由落下淚來。帝釋天用指尖輕輕擦去我的淚水,安慰我說,“回善見城以後,我會找最好的僧侶給夜叉王誦經超度,他會安息的。”
泠水仙看他這樣對我,神色微驚,隨即不屑地望向別處。
長夜孤燈。此刻我終於等回了他。可是我的心很亂。我一方麵擔心吉祥,因為傷害了他而愧疚不已。另一方麵,我又隱隱在擔心,擔心帝釋天也與吉祥一樣,被泠水仙所吸引。隻是不知這是出於女人的妒忌,還是因為我擔心這謎團會與她有關……
帝釋天揚唇一笑,回答道,“是啊,她很美。”他月光一樣溫柔的目光在我臉上掃過,伸手捏起我的下巴,說,“可是再美,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俊美無暇的臉孔漸漸靠近我,獨特而高貴的芬芳撲麵而來,他說,“夕顏,從我第一次牽你手的時候起,你就該明白我是如何對你。”
我愣在原地,臉上不由紅起來,心底裏卻有一絲無法遏製的歡欣。明明知道此時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問他,“為什麼?……為什麼那麼溫柔那麼尊貴的你,會喜歡我這麼沒用又狠辣的我?
他美麗的笑容忽然邪邪的,作一個無辜的表情,說,“我喜歡你麼?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啊。”
我的臉頰由紅轉紫,忍不住揮拳追打他。帝釋天笑著閃躲,月光如水,這是我幾天來第一次露出這樣毫無負擔的笑容。
晨曦初露。我早早起來,急急往帝釋天的房間走去。仔細想想,昨晚鬧的有些過火了,嬉戲打鬧的時候,我羞怒之下居然把他關到了門外,自己在房間裏迷迷糊糊就睡著了,也不知道他生氣了沒有。可我現在去找他,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找他商量。
九曲回廊上,我一抬頭,卻看見泠水仙正從帝釋天房間裏走出來。我的目光一冷,挑眉道,“你怎麼會在這?”
泠水仙嫣然一笑,道,“夜叉王死了,藍吉祥又失蹤。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夜叉府的主人。——我想到哪兒,便到哪兒。”她走近我,衣袖間隱隱彌漫著帝釋天身上特有的熏香。她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你知不知道,帝釋天有多溫柔?他抱著我一整夜,他說恨不得現在就帶我回善見城。
煥夕顏,其實,我並不討厭你。所以我勸你,最好不要跟我爭。”
因為無論是藍吉祥還是帝釋天,你都爭不過我的。”說完,她麵無表情地從我眼前走過,一襲黑衣在稀薄日照下散發著冰冷氣息。
我站在原地,無措的握緊了拳,忽然不知道該走向哪裏。
四.{“迦樓羅是帝釋天身邊的四大護法之一,以除惡為己任。難道是它認錯了,因我貌美,而誤會我是阿修羅?”我心中疑惑,思前想後,不由撫摸著自己的臉頰,脫口而出。}
因為帝釋天的到來,黑瘟疫已經被控製住。日光環依舊下落不明,可是我想短期內它還不會有爆炸的危險。因為引爆它之後,方圓千裏的人都會被炸死。搶走它的人一定要周密的布局,才能保證自己不被炸死。……或許去日光環失竊的地方調查一下,會找到一些線索也說不定。
我獨自走在回太煥城的路上,一想到就要見到父親,高興之餘也湧現出一種委屈。那天之後,我沒有再去找帝釋天。我親眼看見泠水仙從他房裏走出來……我不知道再見到他的時候,該去質問他,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其實也並非就那樣相信了泠水仙的一麵之詞,隻是覺得分開一段時間,或許更能確定我們的關係。
我喜歡吉祥很久了吧?久到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有多久了。我是不是真能為了一個剛相識不到一個月的男子,全盤否定了那段感情呢?自從來到夜叉府以後,我就是個準男人婆,我不是會輕易喜歡上一個人的女孩子……
正在思索間,頭頂忽然傳來一陣尖利的鳥鳴,以及翅膀拍打空氣的風聲。我抬頭,隻見一隻巨大的金色鵬鳥直直朝我撲來……我下意識地躍出數丈,隻見它尖嘴擊在我所站過的地方,大地都為之一震。
我一驚,腦中飛快搜索著,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有過這樣一個仇家,它這樣子分明是要我的命。一邊抽出背上的玉石琵琶,十指一撥琴弦,數道青光便護在我身前,我仰頭打量它,隻見此鳥翅呈莊嚴寶色,頭上有一個大瘤,鳴聲悲苦。分明在某部典籍裏看過這樣的描述。不由驚道,“你……你是迦樓羅?”
法典中記載,迦樓羅是天龍八部之一,又名“金翅鳥神”。這是一種大鳥,翅有種種莊嚴寶色,頭上有一個大瘤,是如意珠。此鳥鳴聲悲苦,以毒為食。到它命終時,諸吐毒,無法再吃,於是上下翻飛七次,飛到金剛輪山頂上命終。
它的聲音悲苦尖利,道,“算你有眼力。”一邊我頭頂的半空盤旋,忽然一個俯衝,卻被我身前的青光擋住。我輕撥琴弦,一曲梵音咒流瀉而出,護在身前的青光愈加強烈,忽然一根琵琶弦破空而出,直直纏向它的利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