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樓羅側身躲開琵琶弦,一麵又向我衝來,我躲避不及,左臂被它掠出一個口子……我不由大怒,狠撥琴弦,將梵音咒彈到第三重,這種鳥耳朵本來就更為靈敏,梵音咒碎人心肺,此時它已有些受不住,在低空掙紮片刻,終於摔在地上。
我捂著傷口,梵音咒耗費真元,我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緩緩走近它,不解地問,“為什麼要攻擊我?”
它發出冷漠的悲鳴,道,“不要再偽裝了。我的眼睛能看出你的本性。你是阿修羅,你是血統低劣的阿修羅……”說著,它忽然奮力向我撲來,一雙利爪向網一樣將我籠住……我無力閃躲,正在驚怔間,忽見眼前藍光一閃,迦樓羅便倒在金色的血泊中,掙紮數下,終於一動不動。
我呆呆看著擋在我身前的人,他的劍還未來得及收回,一柄寒刃揚揚指天,身上藍氣氤氳,好像一簇幽冷的火焰。
我喃喃地叫他,“吉……祥。”
吉祥搗碎了剛采來的草藥,細細地抹在我傷口。“我那樣對你……你為什麼還要幫我?”我看著他的熟悉的側臉,輕聲地問。
他動作頓了頓,沒有抬頭,淡淡地說,“路過而已。”
我心頭掠過一絲愧疚,沒有再說話。看樣子他並沒有原諒我。
因為我受了傷,不能再用禦風術趕路。吉祥從過路的樵夫那裏買了一匹馬,二人共乘一騎,我原以為這樣接近地坐在他身邊,我一定會麵紅心跳。
可是我卻沒有,我腦子裏一直湧現著各種古怪的念頭,時而想起帝釋天,時而想起迦樓羅,隻覺身心疲憊。
為什麼迦樓羅會說我是阿修羅?並且是,血統低劣的阿修羅?
阿修羅也是天龍八部之一。這種神道非常特別,男的極醜陋,而女的卻極美麗。過去的幾千年裏,阿修羅王常常率部下和帝釋天戰鬥,每有惡戰,總是打得天翻地覆。所以世人常稱屍橫遍地的大戰場為“修羅場”。
六道輪回之中也有“阿修羅道”。 六道為一人道,二天道,三畜生道,四餓鬼道,五地獄道,六阿修羅道。人道和天道為善道,阿修羅因非善類,男阿修羅常常興風做浪,好勇鬥狠,於諸天中,不時攻打天王,以謀奪位。女阿修羅貌美,時常迷惑眾生,使難修行,固為惡道。
“迦樓羅是帝釋天身邊的四大護法之一,以除惡為己任。難道是它認錯了,因我貌美,而誤會我是阿修羅?”我心中疑惑,思前想後,不由撫摸著自己的臉頰,脫口而出。
吉祥聽了,唇角露出一絲笑,像是極力忍也忍不住。
我臉一紅,不由嗔怒,道,“我知道我不算貌美,你也不用笑得這麼鄙夷吧。”
吉祥長歎一口氣,說,“夕顏,你怎麼總是有這樣的本事,讓人無法真正生你的氣?”他伸手環住我的腰,下巴輕輕抵向我的肩膀,道,“我原不打算原諒你的。”
提及往事,我也不由歉疚,側過頭說,“吉祥,……上次的事情,對不起。”
吉祥的目光變得很深很深,他忽然扳過我的臉,很認真地說,“夕顏,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們一起回太煥城,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一愣,不解的說,“那怎麼行?你知不知道,日光環現在下落不明,黑瘟疫的幕後主謀也毫無頭緒,夜叉王死了,他的死很可能與……”
說道這裏,我忽然頓住。我審視地看著他,因為我不確定當我說出那個名字,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夜叉王的死,很可能與泠水仙有關。
那日當帝釋天與泠水仙一起前往城西治療黑瘟疫,我偷偷去檢查了夜叉王的屍體。隻見他怒眼圓睜,襯著青麵獠牙,尤為可怖。恐怕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再敢靠近他。奇怪的是,他身體外部沒有一點傷痕,那麼他的死因到底是什麼呢?夜叉王天生神力,若非是受了暗算,世上沒有幾個人是他的對手。
仔細又檢查一遍,我發現夜叉王的拳緊緊攥著,裏麵似是握著什麼東西。他拳頭捏得很緊,我費了好大勁才扳開他的手指,掌心裏竟是一隻黑色耳環,掛鉤處很鋒利,瞬間劃破了我的指尖。
眼看一絲細細的血痕出現在指尖,微微有些刺痛。可我卻也顧不得了,隻是望著那黑色耳環呆住。這種顏色的耳環本來就很少見,而這枚黑底上鑲著銀絲,分明就是泠水仙的。
如果凶手真的是她,那麼她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想殺人滅口,還是想取而代之?
其實那日清晨我去找帝釋天,原本就是想告訴他這件事情……我心中一時轉過數個念頭,正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吉祥,可是他卻仿佛看穿了我,神色卻是無比凝重,說,“夜叉王的死,你不要管。”
我頓住,滿腹的話便無法出口。脫口而出說,“為什麼?”
吉祥頓了頓,說,“你可知道,夜叉府為什麼設立在玉完城?”
我一愣,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跟我說這些,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因為玉完城是天界的邊緣,是與修羅城的交界處。所以一切的罪惡,都由那裏開始。”吉祥的聲音忽然疲憊起來,他忽然自後抱住我,說,“黑瘟疫,日光環,那些都是讓天界毀滅的東西。我們不要再管它們了好不好?我覺得好累,我現在隻想跟你在一起。”
太煥城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高大的城門巍峨如初。父皇親自出門來接我們,吉祥抱我下馬,我還未站穩便向父親跑去。
太煥極瑤天,世人眼中冰冷威嚴的城主,可是此時,他卻隻是個慈祥的老人,將我愛憐的攬在懷中。
可是我的目光,卻在望向他身後的一瞬間僵住。因為做夢都沒想過,我會在這樣的時間和地點之下,在我父親身後看到泠水仙。
父親的表情忽然變得複雜而凝重,他拍拍我的頭,說,“夕顏,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一切了。”
五.{帝釋天卻自後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溫柔而堅定,“如果我說,我不在乎呢?”}
太煥城裏張燈結彩,所有人都在為我與藍吉祥的婚事而歡呼雀躍。
藍家是太煥城的大家族,曾在我父親的救助之下逃過一次滅頂之災,是以藍家上下一向視我父親為恩人,對我也關照有加。滿城上下,都誇讚我與他是佳偶天成。
可是為何我,卻不覺得快樂?
其實我知道,吉祥也不快樂。
距離大婚還有三天,月光涼白,這讓我想起許久以前,在山穀裏抓青木獸的那個夜晚,我遇見了帝釋天。那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情,卻恍如隔世。
而今月光依舊,可是當初一同看月光的人,卻各是不同的心境了吧。
吉祥斜倚著牆壁站著,那麼靜默,幽藍長發仿佛就要與黑夜融為一體。我輕歎一聲,說,“你不願意娶我的,是不是?”
吉祥一怔。
“其實你沒有必要為了報恩,而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我幽幽地說,心如死灰,雙眼想必也是暗淡無光。
吉祥忽然握住我的手,似是欲言又止。
我輕輕掙開他,說,“他是我父親,我沒的選擇。可是你不同,你可以選擇不過這樣的生活。”我轉身走回房間,步履疲憊。
推開臥室的房門,燭火煌煌,在一片黑暗中搖曳生輝。迎接我的,卻是一個溫暖的懷抱。那麼熟悉,那麼芬芳。
我認得這種高貴的熏香。那個瞬間,我幾乎要落下淚來。我抱緊他,這個在夢裏出現過許多次的白衣勝雪的男子,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笑容溫柔帶著憔悴,我喃喃喚他,“帝釋天……”
他雙手扼住我的肩膀,說,“夕顏,你為什麼一聲不響的離開我?為什麼……”記憶中他一向是個溫和的人,他從來未曾有過這樣激動的情緒,他搖晃著我的肩膀,說,“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
我的淚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我沒有辦法回答他,隻是胡亂用手背擦去淚水,可是卻有新的眼淚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我來不及解釋,一把抓起他的手跑出門口。四顧無人,我朝他做一個噤聲的手勢,使出禦風術,拉著他無聲無息地往城外奔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已經蒙蒙亮了。我累得筋疲力盡,終於停下腳步。帝釋天詫異地看我,忽然笑了,說,“夕顏,你跑得這樣快,是不是早就等不及讓我帶你逃婚了?”
我眼神複雜地看著他,不由也笑起來。
可是笑著笑著,我心底卻忽然湧出一種巨大的悲哀,笑容漸漸又變成了哭泣。帝釋天手足無措地來哄我,說,“夕顏,你怎麼了?你別總是哭,我……”
他的表情忽然僵住。
是我掠起了長發,露出一雙隻有阿修羅族才有的尖耳朵。這十幾年,是父親施法術掩蓋了這雙耳朵,才沒有任何人看出我的異常。甚至連我自己都被騙過了。
我看著他驚住的眼神,苦笑道,“現在你明白了?這條路直通善見城,你回去吧,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說完,我轉身就走。
帝釋天卻自後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溫柔而堅定,“如果我說,我不在乎呢?”
我的心不由一震。天龍八部中,天眾與阿修羅自古便是水火不容。可是他卻對我說,他不在乎。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那麼柔軟,仿佛要將我融化,他拉起我的手說,“夕顏,跟我走。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回頭望一眼太煥城,腦海中一瞬間掠過父親蒼老的臉和很多很多年以前母親與哥哥在我眼前被殺的畫麵……
我回握住他的手,終於點了點頭。
所有的謎底,我講給帝釋天聽。其實都是那日由父親為我親手揭開。
太煥城真正的主人,其實是泠水仙。她是阿修羅女王的女兒,我同母異父的姐姐。雖然她與父親並無血緣,是血統純正的阿修羅,可是父親卻將她奉為掌上明珠。隻因為她是,他所愛的人的女兒。
我終於明白當初迦樓羅為何會說我是血統卑劣的阿修羅。——我的父親是太煥極瑤天。而我的生母,卻是阿修羅女王。天界之中,任何種族的混血,都隻能算是卑劣的血統。
十七年前,父親愛上了那位傾國傾城的阿修羅女王,甚至不惜為她拋棄妻子。當年死在我眼前的母親和哥哥,其實與我沒有半點血緣,卻都是父親的骨肉至親。我不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力量,能讓一個男人為了愛情而放棄自己的妻子和兒子。
為了顛覆帝釋天的統治,讓阿修羅占領天界,父親將日光環交給泠水仙,讓她喂青木獸吞下。又讓藍吉祥在玉完城傳播黑瘟疫,企圖讓那種毒隨著日光環的爆炸而蔓延至整個天界。
當時,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隻覺得寒冷。我看著父親的眼睛,憤怒地指著泠水仙說,“她不是你的女兒,我才是!你居然忍心讓我去引爆日光環?”
父親一愣,驚異地看一眼泠水仙,又看看吉祥,做一個逼視的表情。
泠水仙麵無表情地說,“是我安排的。又怎麼樣呢?反正安排她做的事,沒有一件成功過。”
吉祥麵帶愧疚地低下頭。我忽然開始明白,原來我並沒有錯怪他。那日在帝釋天和我眼前殺死青木獸的人是泠水仙,是以日光環並不在他身上。
我不由冷笑,說,“那您讓我與藍吉祥成親又是什麼意思?想給我一個充足的理由,幫助他們去害人嗎?”
父親對我的憤怒視如不見,聲音裏卻是不可違逆的狠辣,“太煥城城主的女兒大婚,忉利天三十三天都會來,包括帝釋天。
……他們全都無法活著離開太煥城。”
講到這裏的時候,帝釋天已經帶我行至善見城的邊緣。他的禦風術比我厲害得多,可以說是日行千裏。我撒嬌不肯再走,語氣不由忐忑,說,“喂,你……不怪我麼?”
他還沒有回答,卻隻見四周原本靜止的七色花朵忽然張牙舞爪地向衝過來……
須彌山頂的善見城,四周常年盛開七色的花朵。傳說隻要看到帝釋天的一個笑容,那花兒便永世不敗。
我想我始終會記得那個白衣勝雪的男子,抱著我從那簇善嫉妒的花朵中輕盈穿過,他低下頭來看我,瀲灩笑容在銀色長發的輝映下美不勝收,他說,“夕顏,跟我在一起,什麼都無法再傷害你。”
我輕撫這男子俊美的臉龐。他是忉利天之主,掌控世間萬物的帝釋天,可是我卻透過那雙幽深而清澈的眼,看見那極致權力背後的蒼涼。所以他的承諾也更異於常人,每一字每一句,都透著無法言說的堅定,真摯,以及寂寞。
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你需要我,我就會陪在你身邊。我微笑著說,雙手環住他的頸,這樣他便看不到我眼底的傷。
因為我知道,那注定是一個無法實現的諾言。
尾聲
帝釋天牽著我的手走在須彌山巔,善見城花海片片,仙樂翩躚,宛如仙境。他在我耳邊說,“夕顏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曾經見過麵的?那是春末夏初的時候,梨花如雪,小小的你坐在樹下彈琵琶,一臉哀傷的笑容。
……我遠遠看著你,聽旁人聲音惋惜地議論著,她是城主的女兒,她還那麼小,就失去了母親和哥哥。
我於是覺得好心疼。
後來回到善見城,我便從寶庫裏選了那把玉石琵琶賜給太煥極瑤天。我知道,他一定會把那琵琶送給你……”
他將我的手扣在掌心,像是握著這世上最緊要的東西。我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漸漸覺得累了,可是我不想停下來,我隻想陪著他這麼走下去……
其實剛才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啊。
那日乍然聽到父親所說的那一切,我憤怒地拂袖而去,吉祥追了出來,卻差點被我用琵琶砸傷。我一直跑啊跑,不知道該去哪裏,卻在太煥城的大門口,看見早就等在那裏的泠水仙。
她依舊一襲黑衣,顯得笑容很美,也很寒冷,她說,“夜叉王是我殺的,你知道的。……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我是故意落一隻耳環在他手掌裏的?
我知道你一定去會去查。”
我忽然想起那隻耳環曾在我指尖刺破細小的傷口,愈合之後還隱隱透著黑色。我挑眉,說,“你這話什麼意思?”
泠水仙笑笑,悠悠答道,“對付普通人,隻要一般的黑瘟疫就可以。可是對付天龍八部,比如夜叉王和你,就要用一種更厲害的毒才行。
普通的黑瘟疫是由體外開始,最終使人焦黑,風化成灰。而你和夜叉王所中的黑瘟疫,是由身體內部開始的。如你所見,夜叉王身體表麵沒有一點傷痕,可是他體內的五髒六腑,早已經碎成了粉末。”
耳環上有毒。
煥夕顏,不久之後,你就會經曆與他一樣的命運。”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手足無措,腦海中湧出紛亂的畫麵,我看見帝釋天翩然的白衣,他在月光下吻我,身上有高貴溫暖的熏香……
他說——
夕顏,從我第一次牽你手的時候起,你就該明白我是如何對你。
夕顏,你為什麼一聲不響的離開我?為什麼……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
泠水仙的聲音陌生而遙遠,她說,你是血統低劣的阿修羅,原本不足為患。可是為什麼,無論藍吉祥還是帝釋天,最終都會選擇你?
所以無論我是否能得到天下,都不可以讓你再活下去。
帝釋天晃著我的手,就像個孩子,他開玩笑說,以後我要把你關在善見城,不讓你再出去見藍吉祥。
昨晚我看見他站在你身後看你的目光。我也是男人,我知道那種目光意味著什麼……
藍吉祥喜歡你。可是我保證,我一定會比他更喜歡你……
他自顧自地說著,臉上的表情那麼快樂,絲毫沒有察覺我的異樣。我的步伐漸漸緩慢,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五髒六腑在灼燒……
當初,他說要帶我走的時候,不是沒有猶豫的。
可是,我又怎麼能拒絕他呢?,我那麼貪戀他的溫柔,我自私地對自己說,隻要能在他身邊,哪怕隻有一秒,也是好的吧……
隻是,下一秒,會不會就是我毒發的時候呢?
我……還能陪你走多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