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著!”李狠在巷口這樣說。
雪夜裏到處是雪的光。這種光有一種肅殺的寒氣,不動聲色,卻砭人肌骨。我跟在李狠和張蠻的身後,往河東去。我們在過橋。橋上積滿了雪;橋下是河,河麵結成了冰,冰上同樣積滿了雪。你分不清哪裏是橋麵哪裏是河麵,我們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賭博,一不留神就摔到橋下去了。
過了橋就是第三生產隊的打穀場了。打穀場的身後就是我們的教室。李狠讓大家站住,命令王二說:“你留下,有人來了就叫兩聲。”王二不願意,說:“這麼冷,誰會到河東來?”李狠用一口濃痰抽了王二一個嘴巴。
父親在苦心經營他的“教育”。然而,同學們總是逃課,這一來父親的“教育”很輕易地就被化解了。課上得好好的,剛一下課,很多同學就不見了。他們總能利用下課期間的十分鍾,就好像這十分鍾是地道,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就從這個地道裏消失了。過了好一段時間我才知道,同學們的逃課與一個叫“彈弓隊”的地下組織有關,這個“彈弓隊”的隊長兼政委就是李狠。他們集合在一起,每人一把彈弓。他們用手裏的彈弓襲擊樹上的麻雀、野鴿,麥地裏的鵓鴣、花鴿以及村口的雞鴨鵝什麼的。他們從赤腳醫生那裏偷來打吊針的滴管,這種米黃色的滴管彈性驚人,用它做成的彈弓足以擊碎任何鳥類的腦袋。我曾經親眼目睹張蠻瞄準樹巔上的一隻喜鵲,它突然張開了翅膀,以一塊肉的形式重重地掉在地麵上,彈弓隊的成員每個星期都可以吃上一頓鳥肉,這是很了不起的。那時候我們每個人都餓肚子,我們找不到吃的,是李狠與張蠻他們把天空改變成一隻盛滿鳥肉的大鍋。
天地良心,我沒有把彈弓隊的事情告訴我的父親。是我的父親自己發現的。他在村子南首的一個草垛旁邊看見一群母雞突然飛奔起來,而其中的一隻蘆花雞張開了翅膀,側著腦袋圍著一個並不存在的圓心打轉轉。我的父親收住腳步,遠遠地看見張蠻走了出來,迅速地用指夾拾起地上的雞肉,把雞脖子掖進褲帶,隨後裹緊棉襖,若無其事地走遠了。我的父親一定跟蹤了張蠻,親眼目睹了他們如何去毛,開膛,架起火來燒烤。我的父親一定看見了李狠張蠻他們分吃烤雞時的幸福模樣。
父親的舉動是猝不及防的。他在第二天的第一節課上表現出了超常的嚴厲與強硬。他走上講台,目光如電,不說一句話。班裏的氣氛緊張極了,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父親後來走下講台,走到李狠的麵前,伸出了他的右手,厲聲說,“給我。”
李狠有些緊張,說:“什麼?”
“彈弓。”
李狠在交出彈弓之前與許多眼睛交換了目光。但是他交出來了。張蠻他們也陸續交出來了。父親望著講台上的彈弓,十分沉痛地說:“你們原來就為這個逃課!——是誰叫你們逃課的!”
李狠畢竟是李狠,他很快就回過神來了。李狠站起來,說:“是毛主席。”我看見我的父親冷笑了一聲,反問說:“毛主席是怎麼教導你逃課的?”李狠說:“我們餓。毛主席告訴我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父親說:“毛主席有沒有告訴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李狠不說話了,但是李狠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即回蕩在我們的倉庫、我們的教室了。李狠說:“老師你上課時說的話哪一句比麻雀肉香?”父親聽了這話之後便不語了。過了好半天,父親放鬆了語氣,輕聲說:“人應當受教育,人不受教育,不成了渾身長毛的麻雀了?”李狠說:“有本事你讓我渾身長毛,我現在就飛到田裏去吃蟲子。”父親擰緊了眉頭,臉上是極度失望的樣子,父親攤開手說:“李狠你說說呆在教室裏接受教育有什麼不好?”
李狠說:“在教室裏我肚子餓。”
父親氣呼呼地回到講台。他掏出了一把剪子。他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他十分憤怒地剪斷了彈弓上的橡皮滴管,把它們丟在角落。父親一點都沒有注意教室裏的目光,他們全集中到我的身上。他們的目光全是剪子。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直在防範。我精心準備著一場鬥毆。我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能被人兩頭堵住。讓我吃驚的是,彈弓隊的隊員們似乎並沒有報複我的意思,空氣裏完全是共產主義就要實現的樣子。有一件事很突然,李狠突然讓人給我捎口信來了,來人轉達了季狠的話,來人說:“李狠說了,他請你過去。”
李狠他們站在第一生產隊的打穀場上。我走上去,我注意到他們的臉上沒有殺氣,相反,一個個都很和善。李狠站到我的麵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隨後李狠就把一樣東西塞到我的手上。是一把新製的彈弓。李狠說:“和我們在一起吧,隻要你同意逃課。”這不是一般的事,要知道,我麵對的不隻是老師,還有父親。我想了想,說:“我不。”李狠望著我,我們就這麼對視了一會兒。李狠說:“那就不怪我了。”李狠說完這話就站到一邊去了,而張蠻卻趴在地上。事實上,張蠻一直趴在地上。聽到李狠的話之後,張蠻掀開了一張草包,我注意到張蠻正全力捂住一樣東西,好像是一隻貓。這時候有人推過來一隻青石碾子,我一點都不知道青石碾子即將碾過的是我的蘇格拉底。李狠點了點頭,碾子啟動了,壓向貓的尾部。蘇格拉底的那一聲尖叫閃出了一道弧光,撕開了什麼一樣,而身體卻騰空了,四隻爪子胡亂地飛舞。我甚至看見了蘇格拉底瞥向我的最後一道綠色目光。我衝上去,張蠻卻推動了碾子,蘇格拉底反弓起背脊,猛地張大了嘴巴。它的嚎叫、內髒、性命,一起被碾子壓向了口腔,呼地一下吐了出去。我隻在地上看見了蘇格拉底的一張平麵,張蠻用手把蘇格拉底的內髒托在手上,滿手都是紅。蘇格拉底的心髒在張蠻的手心裏有節奏地跳動。張蠻笑笑,說:“要不要?拿回去教育教育,還是活的。”在那個刹那張蠻擊垮了我。恐懼占領了我。我望著張蠻,禁不住渾身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