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狠指著我,向大家宣布:“誰再敢和他說話,開除!”
沒有人和我說話讓我很難受。但是我必須裝得滿不在乎,裝得就像我不知道,然而,在困境中我自製了一把魚叉,你們吃天上飛的,我要吃水裏遊的,這叫水不犯天,天不犯水。為了練就百發百中的過硬本領,我見到什麼就叉什麼。這叫我著迷。我差不多走火入魔了。即使在課堂上我也要找一個假想的目標,然後選擇時機、角度、力量。我在想象中例無虛發,想象使我的叉術日臻精美、日臻完善。在想象中,我豐收了雞鴨魚肉,我一遍又遍地水煮、火烤,做出了十八盤大餐。然而,我無法想象吃的感覺,吃的滋味以及飽的狀態。這叫我傷心。我絕望極了。為什麼在滋味麵前我們的想象就力所不及呢?我流下了悲痛的口水。
我就想離開課堂,到廣闊的天地裏尋找我的滋味。現在。馬上。
我終於逃課了。離開教室的時候我的牙齒幸福得直顫,像瘋狂的咀嚼。
雪地裏泛著藍光,這股偏藍的顏色來自過於明朗的夜空。大雪過後天說晴就晴了。本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因為大雪遍地,這個夜出格地白亮,並且嚴寒。
李狠帶領我們來到了教室,也就是那個空洞的倉庫。即使裝上了玻璃窗,我們的教室依舊可見巍峨的倉庫派頭,在雪地裏黑壓壓地一大塊。我們望著牆麵上的玻璃,漆黑漆黑的,像無防範的瞳孔。玻璃這東西真是怪,白天裏它比白天亮,到了黑夜卻又比黑夜黑,這是一個使光明與黑暗都走向極端的東西。兩個月前父親通過多方努力剛剛裝上它們。我們還記得那個下午,村支書率領一彪人馬從機班船上抬下那些大玻璃,大玻璃差不多吸引了全村的人,大玻璃在陽光下一片白亮,刺眼、銳利,打穀場被弄得晶晶亮亮的。後來父親用一把鑽石刀切割了玻璃,把它們四四方方地裝上了窗戶。那一天我們興奮極了,父親對我們說:“玻璃是什麼?是文明,是科學,它擋住了一切,隻允許明亮通過。”我覺得父親的這句話講得實在是高級,盡管我不太懂,但我還是聽出了一種似是而非的偉大。父親說:“我希望同學們再也不用找借口逃課了,我們回到課堂上來,這裏暖洋洋,這裏亮堂堂。”我注意到父親說這些話時李狠的表情,他麵色嚴峻,目光冷冷地滑過那些玻璃。我覺得他的目光就是切割玻璃的鑽石刀,滑過玻璃的時候玻璃“滋”地就是一聲。一個人對一樣東西的表情,往往決定了這個東西的命運。
所以說,隻有我知道這些玻璃會有今天,會有今天這個白夜。
我不知道李狠是如何知道我父親到公社去開會的,知道的人並不多。當然,李狠無法知道今天下午會天降大雪。下雪後不久李狠就讓張蠻帶信給我,他決定今天晚上“咣當”這些玻璃。張蠻轉告李狠的話,說:“他說,我們希望你第一個下手,你隻要第一個下手,今後你就是自己人了。”我希望他們把我看成自己人,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但是我不能第一個下手,玻璃對父親來說意義太重大了,砸爛它們,父親會瘋的。我對張蠻說:“我要是不下手呢?”張蠻又引用了李狠的話:“那我們就‘咣當’你老子眼鏡上的玻璃。”我一把抓住張蠻的袖口,脫口說:“你們怎麼‘吮當’?”張蠻甩開我的手,避實就虛,說:“這是我們的事。”
我現在就站在李狠的身邊,仰著頭,麵對那些玻璃。我看不見玻璃,但是,那些柔和的深黑就是。它們整整齊齊,方方正正。它們堅硬,卻不堪一擊。
李狠說:“大家過來。”大家就過來了。當著大夥的麵李狠一隻胳膊擁住了我的肩膀。李狠伸出手,和我握在了一起。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激動極了,一下子就熱淚盈眶。我就想象電影裏的地下黨人那樣輕聲說一句:“同誌,我可找到你們了!”不過我沒有來得及說,李狠已經把一把彈弓塞到了我的手上,同時還有一粒小石頭。小石頭焐得熱熱的,光溜溜的,像我們的卵蛋。我突然發現我還沒有和張蠻握手,我看了看,張蠻不在。我就弄不懂張蠻這刻兒哪裏去了。
李狠說:“咱們開始吧。”
我後退了一步,邁開弓步,拉開了彈弓。彈弓繃得緊緊的,我感到渾身上下都是一股力氣,又通暢又狂野。“呼”地一下我就出手了。幾乎在同時,闐靜而又柔和的雪夜裏響起了玻璃的破碎聲,突兀,揪心,紛亂而又悠揚。我恐懼之極,然而,快意之極,內中湧上了一股破壞欲望。李狠似乎也被剛才的這一聲鎮住了,他掛著他的地包天下巴,在白亮的夜色中與他的夥伴們麵麵相覷。我向李狠攤開我的右巴掌,命令地說:“再來!”
又是一陣破碎聲,一樣地突兀、揪心,一樣地紛亂而又悠揚。
我幾乎不可阻擋了。不停地對他們說:“再來!再來!給我子彈!”
窗戶上還是漆黑的,但那是夜的顏色,不像玻璃那樣黑得柔嫩,黑得熨貼平整。大夥兒一起下手了,玻璃的爆炸聲把這個雪夜弄得一片湛藍。李狠說:“撤!”我們愣了一會兒,所有人的眼睛都綠了,隨後我們就撒腿狂奔。
我沒有料到我的父親會在這樣的雪天裏回來。但是父親敲門了。我躺在被窩裏,聽出了父親的敲門聲。是我的母親去給父親開的門。開門之後我聽見了我的母親倒吸了一口冷氣,母親慌亂地說:“你怎麼弄的?怎麼弄成這樣?”我的父親說:“沒事,滑了一下,摔倒了。”母親說:“怎麼都是血?怎麼摔成這樣?”後來他們就不出聲了。我聽見父親把一樣東西丟在了桌麵上,還顛跳了幾下,父親抱怨說:“鏡片全碎了,上哪裏配去。”隨後我就聽見了父親的擦洗聲。我小心地伸出腦袋,我看見桌麵上放著一盞燈和一隻眼鏡架。架子上沒有玻璃,空著。燈光直接照射過來了,仿佛鏡片幹淨至極,接近於無限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