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款而行(1 / 3)

阿雞發了。他的目光在那兒。隻有“發了”你的目光才能那樣鬆散,目中無物,目中無人,看什麼東西都是視而不見的樣子。阿雞說話的時候眼珠子顯得很懶,但是移動,一會兒很緩慢地從左移向右,一會兒又很緩慢地從右移向左。天地良心,阿雞的眼睛不算好看,但是他的目光裏頭有錢。他的目光使他像一個偉人。十年不見,阿雞事實上已經是一個偉人了。

我不知道阿雞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們在我家的客廳裏十分隆重地見麵了。阿雞走上來,伸出了他的大手,這時候他身後的小夥子哢嚓一下摁下了相機。小夥子是他司機,有時候也兼做攝影師或別的什麼。握完了手阿雞便笑,“嘿嘿嘿嘿”就是四下,後來我才知道,阿雞每一次都是這樣笑的,“嘿嘿嘿嘿”,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笑完了阿雞便慢騰騰地說:“我操。”

阿雞說“我操”可能就是通常人說“你好”的意思。

所以我也很有派頭地說:“我操。”

“操”完了,阿雞便坐下了。他陷在沙發裏頭,很緩慢地抽煙,掏打火機。阿雞抽出一根,心不在焉地遞到我這邊。我告訴阿雞,我不抽。阿雞說:“你小子還那樣。”阿雞一口氣吸了五根香煙,他總是用一根香煙的屁股去對另一根煙的火,對完了他就很深地吸一口,“嘿”四下,然後說:“你小子還那樣。”

阿雞這家夥變化真是大了,他總是重複,重複一些動作,重複一些話,重複一種笑。許多東西在阿雞的舉止言談之間周而複始,在緩慢和平靜之中有一種回環之美,有一種複遝之美。

“怎麼樣?”阿雞又這樣問我了。他已經這樣問了我四五遍了。我不知道什麼“怎麼樣”,隻好“嗨”一聲,吱唔過去。但後來我終於明白了,阿雞說“怎麼樣”並不是詢問我什麼,這隻是阿雞的口頭禪,跟他“嘿嘿嘿嘿”和打一個酒嗝類屬同一性質。

一連抽了一個多小時的香煙過後,阿雞站起來了。他的肚子大極了,這樣高大魁梧的身軀傾刻間就使我的客廳顯得局促。阿雞把雙手插進褲兜,邁開步伐十分宏大地往我的書房去。阿雞一定看到我書桌上的手稿了,回過頭來頭問我,“還在寫?出名了沒有?”阿雞的回頭動作使他回到了學生時代,那時候他就這樣的,每一個回頭動作都像雞那樣分解成兩三個段落,還一愣一愣的,所以我們都叫他“阿雞”。

我說:“出名了。郵局給我送退稿的都認識我。”

阿雞很開心地笑了四下。隨後又很開心地笑了四下。阿雞說:“我操。”阿雞想了想,又耳語說:“我操。”

阿雞很快轉移了話題,問我說:“老婆呢?”我說:“上班去了。”阿雞問:“孩子呢?”我說:“上學去了。”我隨即反過來問了阿雞一句:“你老婆呢?在家做什麼?”

“我?我老婆?”阿雞十分不解地盯住我,“我要老婆做什麼?”阿雞又笑,但這一次沒有聲音,隻有大肚子在那裏一抖一抖地。阿雞帶有總結性地輕聲說:“我要老婆做什麼。”

我聽出來了,天下所有的女人,阿雞喜歡誰就是誰。什麼叫財大氣粗,這就是。

阿雞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了,阿雞把頭仰到天花板上去,微笑著傾聽遠方的聲音。聽一會兒阿雞就說一句“我操”,再聽一會兒阿雞就再說一聲“我操”,阿雞最後笑一笑,長長地說:“我——操——”阿雞隨後就把手機關了。

阿雞真的是發大了。發財發到一定的火候你就可以隨意操,從頭操到尾,從西操到東。

打完了電話阿雞就邀我到“資本主義”看看。阿雞十分親切地把聲色場所稱作資本主義。我當然希望能到資本主義去走一走,看一看。問題是,我得給老婆孩子做晚飯呢。阿雞沒有讓我猶豫,拉起我就往樓下走,真是不容分說。

阿雞打發了他的司機,親自駕著他的小車帶我去了六朝春,六朝春是我們這個城市的金粉之地,我們這個城市曆來就有“吃在六朝、醉在六朝、臥在六朝”之說,可見阿雞對我們這個城市比我還要熟悉。我們首先在二樓吃了一頓中餐,這也是進入資本主義的首要工作。阿雞吃得很少,就了香煙喝酒,或者說,就了酒吸煙。有一道菜我特別喜愛,而菜名起得也分外香豔,叫“女兒樂”。我想一定有許多女士都喜歡這道菜的。阿雞看著我吃完了,莞爾一笑,說:“大補。你吃了一根驢鞭。”我靜下心來細心體會了一下,身上是有點熱,難怪叫“女兒樂”呢。

阿雞不停地喝。兩瓶啤酒下肚他的話也就開始多了。阿雞開始回顧他的發財史,他用“三起三落”為自己的發財史做了扼要概括。阿雞的眼珠子再也不懶散了,說到驚心動魄的地方他都有點像陳佩斯了。賊溜賊溜的,還躲躲藏藏的。阿雞說得太精彩了,我都疑心他是不是打過好幾遍腹稿,而他的敘述也越來越藝術化、故事化,從“他”的身上遊移開去了。一句話,他不像在回憶,而像在創造回憶。尤其令我不得其解的是,他說他在海南島遇上了幾個持槍歹徒,他開著他的小汽車飛車狂奔,後來車子翻了,在空中轉了五圈,而他居然沒受一點傷。我認為翻車是可能的,我在警匪片裏看過,翻車後不受一點傷也是可能的,警匪片裏的孤膽英雄大多數也很少受傷。問題是在空中“轉了五圈”他是怎麼統計出來的。這絕對是高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