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氣象
一四三
人人都在數著日子苦熬。到處都是哭聲。有人哭是因為饑餓,有人哭是因為饑餓和被饑餓奪走了至親。就在絕望的一九六一年春天勢成席卷之時,這場已到無可救藥境地的饑餓在天門口戛然而止。那一天,侉子陳從一輛滿載糧食的卡車上走下來,不等到召開幹部會議,逢人就說,他帶來的是救濟糧,天門口人人都有份,大人每人十斤,上中學的學生也按大人算,其餘孩子,不論大小每人一律五斤。侉子陳將救濟糧如數發下去後,才將各大隊的幹部召集到一起,宣布未來幾天,有個法國人要來天門口參觀。侉子陳要大家務必遵守外交紀律。
法國人要來天門口的消息傳到華小於那裏:“一定是那位社會黨的參議員密特朗先生。”
華小於好高騖遠的姿態讓侉子陳很不高興:“俺都不清楚具體人,右派分子還能未卜先知?”
“這幾天,一直在廣播這條新聞,密特朗先生到北京後,還要到各地參觀訪問。”
華小於的固執差點惹火了侉子陳。幸虧雪檸說了一句讓侉子陳覺得中聽的話:
“依我看,有可能是當年死在天門口的那些傳教士的後人,不然,他從哪裏曉得天門口的情況。”
侉子陳親自動手,帶著那些隻要有糧食吃就有力氣的人,將鎮內鎮外細細地打掃了一遍。掃完之後,又用小溪裏的水,將街麵上的青石一塊塊地洗得像鏡子。做完這些事後,侉子陳想不起來還要做些什麼。雪檸便提醒他,法國人喜歡教堂。侉子陳覺得有道理,當即就派了一些人歸雪檸指揮,將小教堂內有聖母馬利亞像和耶穌受難像的那兩間屋子,擦拭得一塵不染。
到這一步,侉子陳故意問華小於,還有沒有好的建議。華小於也不客氣,將法國人天生喜好藝術的性格說了一遍後說,想當年三個傳教士被太平天國的軍隊殺了兩個,剩下一個也客死他鄉,法國人來後,不能讓他沉浸在曆史中出不來,而應該讓他聽聽常天亮的說書,這種地道的民間藝術,肯定會使法國人更有興趣。
侉子陳當然不會全盤接受華小於的建議,“這個辦法好。但是,不能讓一個瞎子在外國友人麵前說說唱唱。你也不行,你是右派分子,沒有資格參與俺們的外交活動。政策再寬大,也隻能寬大到聽取你的意見這一步。俺讓董重裏將文工團的工作放一放,回天門口準備說書。”
有了糧食,有了董重裏的說書,天門口就恢複了生機。法國人遲遲不來,使得董重裏有機會同華小於進行幾次長談。謹慎的董重裏沒有單刀直入地將於小華的日記拿出來,而是繞了一個圈,問他那一次到底說了些什麼話,讓侉子陳如大夢初醒。華小於也不是太信任董重裏,說了許多打岔的話,董重裏隻是輕輕一笑,再也沒有多說一個字。
這一笑,像春風初起吹開了華小於心扉:“我答錯了?”
董重裏自然明白華小於的意思:“我不懂,侉子陳為什麼一改恨不得將天門口人全部關進監獄的初衷,最終隻抓一鎮一個人。”
“我隻是同他說了說空城計。”
“諸葛亮的空城計,與天門口有何關係?”
“做我們這一行的,說是研究民間藝術,很多時候就是從常理中找出那些不是常理的東西。”
華小於慢條斯理地將說給侉子陳聽的故事複述了一遍:在諸葛亮用空城計之前,剛當魏帝的曹睿就將司馬懿放進牢裏關了一通。曹睿很清楚,有朝一日,這個司馬懿肯定要奪曹家江山。曹睿沒有馬上就將司馬懿除掉是因為還有一個對他威脅更大的諸葛亮。諸葛亮一聽到司馬懿失勢了,便馬上揮兵殺出祁山,北伐中原。諸葛亮想到了魏帝曹睿有可能將司馬懿從牢裏放出來,重新授予兵權。卻沒想到深受信任的大將馬謖隻會紙上談兵,白白地將街亭要塞拱手相送。一般有道行的人,哪有不明白宮廷政治必須借助對手力量的道理。譬如說關羽守華容小道所演出的捉放曹,其實就是諸葛亮的算計,能滅漢獻帝的隻能是曹操,殺了曹操就沒有人能滅漢獻帝,當朝漢室不被曹操所廢,躲在蜀地的劉皇叔就無法以漢室繼承者稱帝。諸葛亮的算計確實是天下第一。司馬懿也是有大智慧的人,隻是魏帝的大牢將他關糊塗了,一心要戴罪立功,不說是討好魏帝,最少也是想蒙蔽魏帝,一心想要親手擒拿倉促退到西城縣的諸葛亮,而忘了諸葛亮是一個斷斷少不得的對手。沒有這些後顧之憂的諸葛亮想要提醒司馬懿,就得避開刀光劍影的戰場,否則,重見天日的司馬懿就會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所以,諸葛亮才在城樓上獨自撫琴。司馬懿見了,自然要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這一想,他就明白了:這裏將諸葛亮殺了,捷報一到魏帝手裏,司馬一門九族的性命就保不住了。於是才有書上所描寫的:司馬懿凝然不動,仍靜靜諦聽,忽然神色一變,露出緊張模樣,忙下令,後隊改作前鋒,前鋒變成後隊,馬上撤退。身邊的人不解地勸他殺入城中時,惹得司馬懿怒道:違令者斬!
“說得真好。很久沒聽到這麼深奧的分析了。”
“也就是兔死狗烹的平常道理換個說法而已。侉子陳很精明,我一說完他就表示讚同,還說司馬懿如果真的想殺諸葛亮,就不會單騎前去探聽虛實,既然怕諸葛亮有埋伏,又敢一個人走得那麼近,這不合常理。”
“我明白侉子陳不把天門口的狠人一次捉光的道理了。”第一次談得投機,第二次見麵,董重裏馬上切入主題:“你這個名字很有趣,倒過來念,也是有名有姓。”
“你說得沒錯,倒過來念就是我母親的名字。她是羅田縣人,一九三五年底還在延安,後來失蹤了。”
因為傷感,隨後的時間裏全是沉默。
第三次見麵,不等說話,董重裏就將那本日記遞上。當著麵,隻讀了幾頁,華小於的眼眶就紅了。董重裏將當年的經過說了一遍後,華小於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那天下午,華小於躺在河灘上反複讀著母親於小華遺留下的日記。自從於小華輾轉到了延安,一個時期以來,鄧巡視員幾乎天天開會到深夜。鄧巡視員通常總會將開會的情況簡明扼要地告訴於小華,由她記錄在日記裏。
“老鄧平時並不是很固執,這一陣他卻一反常態,不斷地與各種人辯論巴黎公社的敗因。老鄧認為巴黎公社並沒有失敗,而是通過法國社會主義黨團組織以和平的議會鬥爭形式,不僅繼續朝著實現巴黎公社理想的方向前進,而且比當初的街壘戰鬥的方式獲取了更大的勝利。這種先進的鬥爭方式,還沒有被中國的巴黎公社追隨者們所掌握。早先的巴黎公社是以從肉體上消滅舊世界為行動綱要,如今的巴黎公社則是以心靈征服為手段,來實現自身的宏大目標。老鄧的思想終於有了讚同者,在一些人為他鼓掌歡呼之後,老鄧難得如此興奮。”
在西伯利亞寒潮將至的前兩天,氣溫一反常態地急劇攀升。
女人們追趕著美好的太陽,從早到晚都在西河裏洗洗曬曬。
有人來時,兩個人就用正常的聲音討論如何說書給法國人聽。沒有其他人,他們就壓低聲音,就於小華日記中的經曆與思想進行沉重不堪的分析。日記中的鄧巡視員是如此可敬,隻可惜他所說的至理名言,不能被多數人所接受。
雪檸領著雪葒也來西河裏洗被子和曬被子。她倆一來,圓表妹、荷邊、絲絲和線線也就都跟著來了。
“這樣的災難,這樣的春天,注定是要聽到福音的。”雪檸用梅外婆的口吻提綱挈領地同那些惹眼的女人說話時,一場不大不小的春雪在準確的天氣預報中如期而至。
雪後的西河格外潮濕。一輛從武漢出發,在縣城裏停了一夜的銀灰色奧斯汀轎車,從下街口進來,緩慢地停在小教堂前麵。在孩子們的一片驚呼聲中,侉子陳最先鑽出來,隨後是一個體態嬌小的女翻譯。雪檸站在紫陽閣前,望見最後露麵的那位形體異樣的法國人,頓時驚叫起來:“這不是烏拉嗎?”
“你是愛梔的女兒雪檸?”
相互問了幾句就清楚了,眼前的法國人果然是從前那個被雪檸叫做烏拉的俄國人。那一年,烏拉在上海登上開往歐洲的郵輪後,將個人行程中止在法國巴黎,而沒有赴那來自莫斯科的死亡之約。梅外婆和梅外公的死他能預計到,但他無法想像愛梔、雪茄以及柳子墨,年紀輕輕就死了。烏拉雖然比當年沉穩許多,還是忍不住問,愛梔他們是不是沒有東西吃餓死的。
侉子陳對餓死人的事十分敏感,烏拉一說,他便馬上回答,這幾年沒飯吃,主要是蘇聯政府落井下石,我們這兒鬧天災,他們逼債逼得更凶造成的。烏拉當即紅了臉,直接用漢語連說了三聲:“不對!不對!不對!”烏拉進一步說,蘇聯政府曾應中國政府的要求,緊急從遠東地區運送二十萬噸糧食到東北三省,所以東北一帶才很少有人餓死。這條新聞全世界的報紙都有報導,反而是中國自己的報紙和電台隻字不提,所以侉子陳他們才不了解。烏拉居然了解前幾年報紙上吹噓的水稻畝產十三萬斤的消息,故意幽默地說:“你們一畝田就能夠種出六十五噸稻穀,二十萬噸糧食不值得多費口舌。”
女翻譯不讓侉子陳繼續糾纏這個問題。雪檸也及時說清楚了愛梔他們的死與這場饑餓毫無關係。
直率的烏拉也不再多問,用手在胸前畫了兩下就將話題轉到小教堂上。部分如華小於所猜測,烏拉是作為密特朗議員的隨從重返中國的,他自己與小教堂沒有任何聯係,之所以專程前來,是受了密特朗議員的委派,而密特朗議員又是受朋友之托,尋找他那當年為傳播福音來到中國後,落腳在天門口的祖父的最終下落。烏拉將小教堂看得很仔細,手裏的照相機也沒歇著,還爬上了小東山,在那位病死的法國傳教士米歇爾的墳墓前拍下許多照片。
這時候的董重裏已經在那裏有事沒事地敲著鼓和鼓板了,不時地還亮開嗓子來一段四言八句的說書帽。烏拉從山上下來,沒有接受女翻譯的提醒早些回到縣城,指著傳出說書聲的白雀園,堅持要將天門口的風情多看一些。一切都貌似水到渠成,董重裏身上流露出來的明顯的惴惴不安,也可以看成是麵對外國人的正常反應。
光緒圖變覓賢能,慈禧驚聞囚帝君,暴斬維新六君子,菜市口裏血淋淋。慈禧借重義和團,招入拳民滿京城。毀鐵路,搗洋房,各國使館都遭殃,惹得聯軍殺進京。日本派兵一萬二,俄國派兵八千整,英美各來兩千五,法國士兵一千名,德奧一共四百整,意大利也出五十人。無奈鴻章去談判,賠了億兆雪花銀。朝野恨極批專製,立憲政體呼聲緊。孫文曾勸李鴻章,知遇不成動刀槍。第一誌士史堅如,欲借兩廣總督頭,反而喪命在刑場。王漢欲刺豫欽差,日久無隙不可乘,憤極拔槍斃己命。光複會長徐錫麟,炸彈啞火不助興,連累秋瑾遭不幸,秋風秋雨愁煞人。三點會,三合會,統統藏著秀全姓,想與天王複世仇,烏合之眾鬧紛紛。
說書聽到中間,成了法國人的烏拉要了一斤燒酒,也不用菜,一口接一口地獨自喝了下去,然後就失態地大聲用俄語吼個不停。烏拉不像醉了,女翻譯輪番用法語和漢語問,他仍舊用大家都聽不懂的俄語將要說的話說完了,這才恢複平常狀態,用那不太熟練的漢語直接向大家說對不起,至於為什麼對不起,則隻字不提。
一段說書結束後,董重裏正在擦額頭上的汗。
“我要請你們去法國演出。”烏拉說完後,又怕別人不相信,趕緊補充一句,“這是真正的藝術,你不要擔心,法國人會懂得的。”
烏拉要董重裏和華小於簡單地寫下自己的情況。荷邊在一旁聽了,急急忙忙地插嘴說:“還有常天亮哩,他是董先生的得意門生。這些年董先生不在天門口,說書的事都是常天亮在做。”
常天亮攔了一把沒攔住,荷邊繼續說:“就算是請一個人去法國,也應該讓常天亮去半個身子。當年法國人在天門口修小教堂時,就宣傳說,天底下人人都是平等的。不讓常天亮去法國,就說明你們的平等是假的。”
烏拉回過頭來看著董重裏,見他點頭認可了,便爽快地答應,多邀請一兩個人不會有問題。荷邊立即請雪檸幫忙,將常天亮的年齡性別和家庭人口等情況寫在一張紙上,交給烏拉,還替烏拉勸一直不肯動筆的董重裏和華小於,這麼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見董重裏和華小於還是不願寫,侉子陳和女翻譯也過來勸。侉子陳用烏拉聽不懂的俗話說:“不就是寫幾個字嗎?就當是卵子毛,多一根,少一根,有哪個會去計較。”烏拉沒聽懂,追著要女翻譯解釋。女翻譯隻好張冠李戴地告訴他,這民間常用的一個譬喻,意思是說,人頭上有那麼多的頭發,用不著去想那一根一根的得失。女翻譯不想烏拉再問,轉身讓董重裏和華小於,也像常天亮那樣,隨便寫一份個人簡介。
董重裏終於動了筆,他將自己這部說書的來龍去脈,作了一個簡單的梳理,從頭到尾並沒有一個字是說自己的。隻有華小於還在推辭。烏拉就問:“你不會說書嗎?”
華小於如實相告,自己隻是研究說書等一些民間藝術。烏拉顯得更高興。華小於再想不寫已經是不可能了。
“太好了,我要將這件事命名為——後巴黎公社運動。”烏拉所說的這句話,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最後,烏拉問愛梔的雪狐皮大衣哪裏去了。雪檸不好說失蹤了,一時答不上來。烏拉卻往別處想,追著雪檸問,是不是一九四九年政權更迭時,被那些靠暴動起家的窮人們作為浮財分去了。這一次雪檸否認得很快。自認為對布爾什維克運動非常了解的烏拉不肯相信,趁著與雪檸擁別,貼著她的耳朵重新問了一遍,還說隻要雪檸如實相告,自己若不能親自來天門口,也一定會托人再帶一件雪狐皮大衣給她。雪檸堅定地回答,烏拉送給愛梔的那件雪狐皮大衣隻是去了最合適它去的地方,而決不是被人打了土豪。
烏拉走之前,擁抱了在場的所有人。多數人都不知所措,過了好久,才異口同聲地表示,烏拉身上的狐臭太難聞了,虧得梅外婆當年能讓他在自己屋裏進進出出,也虧得雪檸能同烏拉長時間地擁抱,換了他們,即使當時不方便掙脫,無論如何也要騰出手來將自己的鼻子捏得緊緊的。同烏拉長時間擁抱的還有侉子陳。說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笑道,他們二人倒是臭豬頭對爛鼻子,彼此交換不用找價。天門口人隻說他們二人,仿佛沒有看見烏拉也同董重裏和華小於有過長時間擁抱。偶爾,大家也會在挖古時提起圓表妹,他們都沒想到,這個曾經當過婊子的女人,羞於同一個法國男人當眾擁抱,烏拉張開雙臂走向她時,她竟然紅著臉轉身逃進白雀園,直到客人們都走了才重新露麵。送別烏拉等人時,華小於用手指抹了抹自己潮濕的眼角。
街上恢複了平靜,白雀園內仍然很熱鬧。先是常天亮罵荷邊,不知天高地厚,以為丈夫能說幾句說書,真的就是烏拉所說的藝術家,隻有去了法國才能向世人展示真正的才華。他要荷邊記住,當年法國傳教士來天門口,連自己的性命都維持不了的教訓。常娘娘死後,荷邊少了最大的管束,爭吵起來,再也不肯對常天亮讓步。常天亮越說她俗氣勢利,荷邊越是理直氣壯,以常天亮兩眼一抹黑的樣子,要是連她都對自身利益視而不見,一家三口沒有辦法活下去不說,有一天,還會被人騎在頭上屙屎屙尿。這一次有事同別人爭一爭,下一次人家就不敢對他們輕描淡寫。二人爭執不下時,雪檸過來相勸。也不用雪檸說許多話,進了屋,將自己的手往常天亮的手上一放,常天亮的火氣就消退了。荷邊也懂得過河脫鞋、落雨打傘,馬上露出笑臉說,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他倆還是有分無緣,她也不敢多想,隻要常天亮能從對雪檸的萬般和氣中摳出眼屎大小的一坨分給她,也就心滿意足了。雪檸也笑,形容他倆是歡喜冤家,不吵不鬧不成夫妻,但凡吵鬧,也都是為了對方好。這一次,雪檸倒是覺得荷邊的想法是對的,真有機會去法國,那就一定要抓住不放,能到國際上走一走,長的可不是一般見識,能回來,對天門口是一個進步,不能回來,對天門口也是一個進步。
這邊話說完了,大家又到董重裏屋裏,繼續同華小於他們一起說著去法國的事。
“我總覺得這事有些蹊蹺!”雪檸等人進屋之前,華小於就如此反複說了多次。
華小於堅持認為,烏拉臨別時所說“後巴黎公社行動”是有所指的。當初華小於曾經與武昌女子中學一個學美術的女孩自由戀愛,女孩的藝術趣向與眾不同,除了所謂的“後現代主義”,其餘一切都不在話下。因為這些分歧,女孩最終選擇了與華小於分手,不久就去了舅舅所在的香港,後來嫁給了一個在她看來更浪漫,也更有藝術氣質的法國畫家。女孩飛往巴黎之前,曾經回到武漢與華小於見過最後一麵。女孩不再提當初的談婚論嫁,反而勸華小於有機會也去法國尋找真正的藝術。華小於曾經戲謔地問她:“巴黎公社起義是不是藝術?”女孩想也不想就回答:“這是典型的後現代主義呀!你早有這樣的思想,我就不往巴黎嫁了。”華小於當即接著她的話說:“你既然愛聽,那將你此去法國,視為後巴黎公社運動吧!”華小於後來還在大鳴大放中,因為法國人放棄巴黎公社的暴力革命原則,選擇通過議會鬥爭來實現社會主義理想,而再次說起後巴黎公社運動。對他的批判可以表明,他是這句話的惟一創造者。所以,華小於不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斷,烏拉來天門口,肯定有特殊背景。
剛說到這裏,一隻手插進上衣口袋裏的華小於突然怔了一下。接著,他手臂一揚,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這是哪個做的事!怎麼不招呼就——”華小於將沒有說完的話全部收了回去。
拆開信,看了一遍,便明白了:是烏拉趁著擁抱時放進他的口袋裏的。激動不已的華小於,幾乎要將那個嫁給法國人的女孩的來信當眾讀一遍。他剛讀了一句,“親愛的華,讓我時時刻刻都在懺悔的華,偶然一個機會,得知你在國內受到前所未有的迫害”,就被突然開口說話的董重裏強行打斷。
董重裏說:“這是你的情書,用不著讀給別人聽。”
聽到這話,華小於一邊收信,一邊飛快地瞄了荷邊一眼。屋子裏的人突然沉默起來。片刻後,常天亮率先開口說,街上有過往客人在打聽旅社的事,他要荷邊同自己一起回去招呼新來的旅客。常天亮站起來後,又被圓表妹按回到椅子上。圓表妹要他繼續同董重裏他們說話,自己陪荷邊去旅社看看。圓表妹和荷邊剛一離開,董重裏就伸出手,在常天亮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並且示意,華小於可以將那封信拿出來重新讀給大家聽一聽。
經過這場小小波折,華小於平靜了許多。從前的戀人在信上所說的情況,與華小於思索這個問題的脈絡大致相同。對死於百年前的法國傳教士下落的探尋,隻是烏拉前來天門口的公開借口,其實是受到那個嫁到法國的女孩的委托,來天門口探聽虛實。女孩在信中千叮嚀萬囑咐,自己好不容易才將密特朗議員遊說得答應幫這個忙,因為摸不清底細,隻能依靠烏拉的個人判斷相機行事,所以不管烏拉說什麼,提出什麼要求,一定要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烏拉能被選作密特朗議員的隨從,各方麵的能力是不會有問題的。女孩並沒有提起受到邀請,讓他們去法國說書的事。女孩不了解在天門口的民間藏著如此絕妙的說唱藝術,烏拉看到了,感受到了,並且一點也沒有辜負女孩所托,順理成章地想出一個看上去天衣無縫的好辦法。
然而,華小於說:“我是不會去法國的。”
街上已徹底恢複到烏拉等人沒來時的樣子。春意越來越濃,侉子陳送來的糧食讓大家重新有了力氣,或是到田裏,或是到地裏,被饑餓耽誤的農活,也實在夠人忙的。
大約是一覺醒來。天剛亮,華小於就來敲董重裏的門。“你見到那封信嗎?”華小於心存僥幸地問。
董重裏睡眼惺忪地回答:“你的東西怎麼問我?”
華小於五更時分就醒了,心裏想著許多事,便爬起來,準備將那封信再看一遍。屋子裏隻有一張桌子,一隻箱子,稍一動手就能翻個底朝天,然而,無論如何也找不著那封信。董重裏沉吟一陣後,要華小於多注意荷邊的動靜。董重裏雖然覺得荷邊最有可能偷信,卻不相信荷邊會有更大的壞心,充其量不過是擔心別人將常天亮丟在一邊,不讓他去法國,等到看清信中所寫的內容後,就會還回來。華小於真的沒有聲張,哪怕在雪檸麵前也從未提起過。
董重裏分析得一點也不錯,在他回文工團後的第三天,那封由烏拉帶來的密信,悄然出現在華小於的床底下,像是不小心從口袋裏滑落到那裏,信封上麵還有一層薄薄的灰塵。那是被人小心翼翼地從附近地麵吹上去的。取信時,華小於趴在床底下留心看了看四周,果然在頭頂的床柵上發現兩根長發。烏拉來的前一天,荷邊掇了一盆水在院子裏要圓表妹幫忙洗頭。常娘娘死後,荷邊就將盤在頭頂的糾巴放下來,像沒結婚的女子那樣留著長長的辮子。圓表妹不太喜歡她的長辮子,邊洗邊說,頭發留得太長,一根根都分叉了。掛在床柵上的長發正是這樣的,末端發黃,而且還分了叉。
一四四
烏拉的到來隻是讓雪檸想不到,歐陽大姐的重現卻是天門口人全都想不到的。
夏收一開始,上街和下街立即彌漫著新麥磨成粉時的芬芳。迫不及待的孩子們早早圍在灶台旁,等著水燒開後,將剛剛擀好的麵條大把大把地抓起來放進鍋裏。大人們心裏也饞,他們控製住自己的行為,笑眯眯地數說自己的孩子或別人的孩子:“總算熬過來了,餓不死了!”在同一個傍晚,家家戶戶的孩子手裏都掇著一隻與他們的個頭很不相稱的大碗,站在自己門口滿頭大汗地吃著母親或奶奶做的香噴噴的手擀麵。一碗幹巴巴的手擀麵吃完了,孩子們還要進屋再盛一碗麵湯,雙手捧著大口大口地喝個痛快。那些不甚能幹的女人,做不了手擀麵,就用新磨的麵粉做上一大鍋麵疙瘩。一家人在一起的喜歡勁頭,一點不比吃手擀麵的人家差。
那天上午,常天亮趴在白雀園旅社的登記桌上小睡一陣,還沒醒過來,就開始淚流滿麵。荷邊搖著他的肩膀,問出了什麼事。常天亮抹著嘩啦啦的淚水,擺著手不讓她多問。等到淚水流幹了,常天亮吩咐荷邊,家裏有好吃的東西,全拿出來吃了,什麼也不要留。荷邊以為常天亮前一陣子餓極了嘴巴饞,不肯答應不說,還責備他是不是吃了去死。這一說,常天亮又默默地流起眼淚來。幾經反複,荷邊覺察到或許有不同尋常的原因,暫時依了常天亮所說,燒了一大碗紅燒肉,並將雞蛋炒了四個,好好地吃了一頓。桌上的碗和筷子還沒收拾,常天亮就上來抱著她,往睡房裏去,也不管兒子常穩有沒有看見,就在那裏合歡起來。下午,旅社裏僅有的一位客人走了後,荷邊正在那裏收拾床鋪,常天亮走進來,將一坨冰糖塞進她的嘴裏。荷邊舍不得一個人獨自吃了,含在嘴裏要喂給常天亮一些。兩個人嘴對嘴地將那冰糖嗍了一陣,常天亮又動情了,就在客人的床鋪上再次脫去荷邊身上的衣物。這一次,常天亮終於說了部分實話,他又看到死人了。死的人是誰,他還是沒有明說。
歐陽大姐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因為富態了許多,歐陽大姐的臉上生出一派慈祥。歐陽大姐這次來,身後沒有一個團的兵力相跟隨,隻有一個男秘書和一個女護士做陪伴。愛挖古的人聚在一起猜測,他們前腰和後腰上一定別著新式手槍。從早到晚都在為他們服務的荷邊則注意到,女護士帶來的那隻小皮箱有些特別,她以為那裏麵或許放著武器彈藥。歐陽大姐聽說這些猜測後,特意讓女護士將那隻皮箱打開給大家看,並且不無傷感地說,自己身體非常不好,每天都要注射胰島素,如果沒有胰島素,她連兩天都活不了。歐陽大姐讓女護士當著大家的麵,替自己身上注射了一支胰島素,還說,自己上次來天門口時若是患了這病,必死無疑,現在卻不同了,北京沒有的藥,可以到香港去買,如果香港也沒有,還可以派人到巴黎或者倫敦等外國大城市去找,與當年相比,有政權的幸福,沒有政權的痛苦,一目了然。
歐陽大姐明白,記得五人小組的人們,仍舊對她恐懼不已。因此,歐陽大姐不厭其煩地反複強調,此次來天門口自己既無任務,也無目的,完全是故地重遊。歐陽大姐從大別山北部進山,沿著當年到過的地方,一路尋訪而來,每到一地都會住上三個晚上。對天門口也不例外,剛住下來,她就聲明隻住三天。
時時不離左右的兩個年輕人十分巧妙地放出話來,歐陽大姐此番回歸故地,帶來了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新政策,當年在肅反運動中被殺的大部分人,可以算做是在特殊時期做出了特殊貢獻的烈士。歐陽大姐是來打前站的,隨後會有專門的工作組來解決這些問題。
歐陽大姐果然主動在幹部大會上提起當年的肅反運動。
說起麥香和杭天甲等人,歐陽大姐禁不住淚如雨下,後悔當年缺乏鬥爭經驗,冤枉殺了許多好戰友好兄弟。歐陽大姐記憶力非常好,一抹眼淚,換了一副模樣,用常守義來證明,在當時的形勢下,開展肅反運動也是很有必要的。歐陽大姐直率地表示,此次重回天門口,她要代表當年的五人小組,對被錯殺的烈士們的家人表示歉意,人死不能複生,況且五人小組中的另外四位,後來也被錯殺了,都是一個死字了得,這時候肯定已經在馬克思麵前和好如初。活著的親人們,如有困難和問題,她在天門口時可以對她說,她不在天門口了,就找地方政府解決。
歐陽大姐在會上流的眼淚感動了天門口。最先來找歐陽大姐的是絲絲和線線,她倆說了一鎮的事。聽到杭九楓和段三國設計騙了侉子陳,將糧管所的糧食全部藏起來,等饑荒到來時再悄悄地分給群眾,歐陽大姐忍不住爽朗大笑。不等說完,歐陽大姐就表態說,回去時路過縣城,她會讓有關部門將一鎮刑期減去十二年,八年懲戒足夠了,那時候一鎮也才三十出頭,還能重新開始做一番事業。有一鎮的事打頭陣,來找歐陽大姐的人漸漸多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在她麵前提起當年的肅反,說起來,幾乎都是這兩年挨餓的事。歐陽大姐每聽一次都要生一回氣,一邊罵地方官員,一邊拿起筆,寫便條,要民政局給予錢糧補助。
歐陽大姐也衝著杭九楓生氣,原因卻是責怪他不僅來晚了,還要她派人接連請了三次。杭九楓再次提起獨立大隊,他從不死心,總想將獨立大隊恢複起來。但他越來越清楚,連傅朗西都沒答應,別人更不會同意。況且歐陽大姐現在當了大官,就算不小心惹上爛腸瘟的霍亂,也用不著他來救護。杭九楓怨恨地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好了傷疤忘了痛,用得著獨立大隊時,人人將他當成寶貝,用不著獨立大隊了,他就成了別人家門口的臭狗屎,說不定世界還會有什麼變化,到那時,就是有十個傅朗西的本領,也不一定能將他發動起來。杭九楓這樣一說,歐陽大姐反而不生氣了,還說為了將來能夠發動他,從現在起,天門口糧管所的糧食一律不再向外調撥。歐陽大姐不僅寫了便條給杭九楓,還要身邊的秘書記錄下來,回頭路過縣城,吩咐有關部門形成一條特殊政策。
從杭九楓開始,歐陽大姐不停地與見到的每個人告別:“對天門口,我有特殊的感情,有機會我一定要再來!”
第四天早上,區公所的幹部領著一隊小學生來到白雀園,準備為歐陽大姐送行。突然獲悉,歐陽大姐暫時不走了。按兵不動的歐陽大姐隔了一天才說了一句形同當年的狠話。
“天門口的草木山水全都長著反骨!”此話一出,歐陽大姐就下令將華小於拘押起來。直到要槍斃華小於了,天門口人才明白荷邊當了一回關鍵人物。
此前整整三個月的時間裏,荷邊對華小於特別好。那種程度都讓挖古的人當成一件事在說,都以為常娘娘一死,少了一雙如同腳鐐手銬的眼睛,荷邊又開始春心煥發想給常天亮戴綠帽子。那段時間裏,華小於連自己的手絹都沒有洗過一次,所有東西都由荷邊代勞。常常衣服還在身上穿著,荷邊就要他脫下來交給她洗。甚至他在屋裏睡覺,忘了關門,荷邊就摸進來,將準備醒來後還要穿的衣服悄悄拿去洗了。也不用燒火做飯,荷邊要華小於將每個月的糧票和夥食費交給她。說是常天亮吃什麼,他就吃什麼,常天亮喝什麼,他就喝什麼,荷邊每次盛給他的好飯好菜明顯多於常天亮。有時候,華小於自己都沒注意到有過咳嗽,荷邊就從楊醫生那裏拿來一包甘草片,並倒上一杯溫水,要他當麵吃下去。一開始華小於還有些拘束,這樣來,那樣去,都覺得不好意思。有幾次同雪檸和董重裏說起來,他們都說,真有機會去法國,拚命幫幫常天亮就是。這樣一想,華小於就坦然了,慢慢地更是成了習慣。
有天晚上,區公所秘書要華小於去小教堂接聽女翻譯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女翻譯說,烏拉跟隨密特朗議員回法國不久,她就開始打這個電話,前後打了近兩個月,才成功同華小於說上話。法國人真的將天門口說書當成了了不起的藝術,又是電話,又是電報,點名要華小於將天門口說書的各種相關資料提供一份給他們。華小於一向認為民間藝術研究是一門學問,隻要還有某種遺憾,就不應該隨便出手。所以,他對女翻譯說,至少需要兩年時間,才能將由董重裏從神農架帶到大別山的說書,整理出較為完整的版本。女翻譯後來又來過一次電話,華小於有事,沒有親自接著。如果是區公所秘書接電話,也許情況會不一樣,偏偏那個電話是七大隊的王大隊長接的。王大隊長來區公所要炸藥修渠道,聽到電話鈴一響,伸手拿過話筒,並且學著秘書的樣子,將對方的意思記在電話記錄本上:“轉告華小於,法國方麵同意他的安排。”
荷邊得知這句話後,立即馬不停蹄地找到華小於,問他做了哪些安排。華小於如實說過,荷邊就是不肯相信,現成的一部說書,常天亮早就能倒背如流,更莫說作為師傅的董重裏了,所謂“用兩年時間整理和修訂”,一聽就是站不住腳的謊言。荷邊認為,華小於是想用兩年時間將說書的藝術全部學到手,甩下常天亮和董重裏,與那個早就去了法國的女孩在巴黎破鏡重圓。“我明白天門口的女人你隻看得上雪藍,荷邊我在你眼裏像頭不值一談的母豬。隻要你出手幫常天亮一把,你想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趁著沒有別人,荷邊紅著臉對華小於說了一番心裏話。華小於哪裏聽得進去這樣的話,當即陰下臉來。此時此刻,荷邊也顧不了許多,一個前撲將華小於緊緊抱在懷裏,死活不肯放開。華小於也是沒辦法了,不得不將天門口的女人最聽不得的一句話罵了出來:“我曉得你不要臉!但沒想到你如此不要臉!”這句像毒蛇一樣的話讓荷邊鬆開雙臂,捂著臉跑開了。
華小於有幾天總也見不到荷邊。同在白雀園內,說話聲清晰可辨,就是見不到人。後來終於見到荷邊了,那副毫無表情的樣子,讓華小於覺得可笑。
華小於也像沒有看到這些,隻要有空便將自己關在屋子裏,逐字逐句地琢磨著這部說書。由於是天門口僅有的右派分子,從區公所的幹部到街上的普通人,一直沒有形成對華小於進行堅決鬥爭的氣候。對這部說書的癡迷,則是大家不將其過於另眼相看的緣故之二。本來有這兩條就夠了,偏偏華小於還有第三條讓大家喜歡的理由,因為研究民間藝術多年,華小於太熟悉它們了,從到天門口時起,無論是種種撩起男女情愫的歌謠,還是種種亦真亦假的曆史傳說,一天一天地說唱下來,從未有過重複。相處得高興,特別是又有糧食吃了,天門口人就不再同華小於過不去。成天關在屋子裏的華小於,對事關漢民族興衰的說書的整理與修訂進展順利,他覺得不需要早先預計的兩年時間,也許隻要一年時間就可以達到目的。
重回天門口的歐陽大姐與華小於第一次見麵,就曾意味深長地說過:“這名字取得有些古怪!”潛心研究天門口說書的華小於哪裏懂得,這個目光憂鬱連杭九楓見了都要退避三舍的女人如此說話的用意。他將歐陽大姐等同於普通的過往旅客,一天三次,或是敲開房門,或是趁她外出行走,打開水,做清潔,早早放下蚊帳不使飛蟲在夜裏打擾她的清夢。
歐陽大姐要走沒走的那天上午,荷邊突然對華小於說:“歐陽大姐請你去一下!”華小於放下手中的掃帚,進屋後,正在窗前看風景的歐陽大姐平靜地問他,來天門口生活是否習慣,又問他如何處理自己的專業工作。最後,歐陽大姐還要他唱一首他認為最好的民歌。華小於不能不唱,又不能放開來唱。
唱完後,歐陽大姐微笑著說:“你心裏有一條防線!”
華小於以為這話是指沒有將民歌中唱私情唱得最露骨,也是最精彩的那些唱出來。歐陽大姐笑著讓他走,他也就笑著離開了。出門後,華小於還在想著這事,荷邊又湊過來:“你還不了解,歐陽大姐可不是一般的人,當年那個權力很大的鄧巡視員,到頭來都是由她定的罪!”華小於哪會想到這是歐陽大姐和荷邊一起設下的圈套。
得知鄧巡視員之死與歐陽大姐有關,華小於當即想到母親於小華遺留下來的那本日記。回到自己屋裏,關上門,華小於便去看日記本是不是還在。自從那封信被荷邊偷去了,又還回來後,華小於連用箱子鎖住這兩樣東西都不放心,另尋了一處很難被人發現的地方藏了起來。華小於正在慶幸信和日記本完好無損,關得緊緊的門被人一腳踢開了。歐陽大姐的秘書真的用一支新式手槍頂著華小於的腦門。接下來奪走那封信和日記本,對荷邊來說隻是舉手之勞。
在獨自關了半天後,華小於被叫到歐陽大姐的房間裏。
“於小華同你是母子關係嗎?”
“是的,我是她的兒子,她是我的生母。”
“你們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麼時候?”
“出生五個月時。她還在我的手腕上故意咬了一排牙印。”
“還沒斷奶喲!父親呢,見過他嗎?”
“母親留下話,天下的革命者都是我的生身父親。”
“要是她還活著,你就不會研究民間藝術——是不是?”
“難說,你看過日記就曉得,母親也許會做我的同行。”
“莫說日記!一說日記我就要生氣。”
“既然說都不想說,那就將日記還給我好了。”
“我已經說過,為什麼你還要提這種思想垃圾!”
歐陽大姐說得最重的也就這句話。此後,她又在華小於麵前心平氣和地說起董重裏,那一年,如果不是她,換了五人小組中的任何人,十個董重裏也活不下來一個。她同於小華一樣,都是女人,做任何事情都難免會有任性的時候。那一次,她執意放了董重裏,後來想起來也不太後悔,因為除了董重裏,她這一生再也沒有見過有第二個男人將自己的手絹洗得那樣白淨。
結束這場談話時,華小於還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嚴重。秘書敲門進屋說:“縣裏來人了,您見不見他們?”
歐陽大姐一揮手:“去別的地方處理,莫讓我看見這些。”
華小於在前麵先走一步,剛剛來到院子,就被縣公安局的人像殺豬一樣,按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扔上三輪摩托車,一溜煙地離開了天門口。
離天黑還有很長時間,天門口的氣氛就變得十分吊詭。從荷邊不停的安撫聲中,大家感覺到常天亮又因為看到有人要死了,而將自己關在屋子裏默默地哀嚎。圓表妹匆忙地跑到紫陽閣,將雪檸叫出來,一起去勸常天亮。常天亮止住了淚水,卻止不住悲傷,他將五個手指豎在麵前。圓表妹剛問,常天亮的意思是不是有五個人要死了,雪檸就上去抱著那隻手,拚命地將五個手指彎曲成一團。雪檸怔怔地離開白雀園旅社時,忘了吩咐圓表妹不要在外麵亂說,等到她想起來時,常天亮哭泣著伸出五個手指的情形,已經通過挖古的人,傳到天門口的每一個角落。
盡管歐陽大姐繞著天門口散步時,臉上沒有一處不是和顏悅色,大家還是不像前幾天那樣親近了。沒有人敢上前去問,華小於犯了什麼法。路過九楓樓時,歐陽大姐主動同正在家門口掇著大碗喝粥的杭九楓說起華小於。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杭九楓最不想聽讀書人之乎者也的那點事,他要歐陽大姐將憋得難受、不得不說的話帶到紫陽閣去說。歐陽大姐還想說話,杭九楓竟然站起來轉身回到屋裏。
各家各戶的燈一盞盞地亮起來,隨後又一盞盞地暗下去。隻有一盞燈的天門口反而更黑暗。
夜間暗自湧動的潮水正在大漲大落,天上突然落下一聲驚叫。仿佛在上街和下街之間跑了幾個來回,這一聲叫又長又細:“快來人呀!常天亮要殺我——”荷邊一點也沒誇張,常天亮在院子當中站著,雙手死死摟著她。夫妻倆都是赤身裸體,聞訊趕來的人都不敢上前一步。這件事過去之後,大家在一起挖古時,由衷地感歎,前人說的話太對了,同瞎子打架千萬不能被他抱住,甲魚咬住人的手指後還怕打雷,聽到雷聲就會鬆口,瞎子什麼也不怕,抱住誰就像棺材上了蓋,還釘了釘。常天亮的手臂像鐵箍一樣,荷邊很快就沒有力氣叫了。有手電筒的燈光照過去,荷邊的兩隻眼睛已經凸了起來。
急中生智的圓表妹猛地叫一聲:“雪檸來了!”話一落音,常天亮便放開荷邊,轉身逃進屋裏。
通體雪白的荷邊像一堆棉花那樣攤在地上,隨著一口長氣出來,傷心地哀歎:“常瞎子,往日你總說自己是眼睛長在心裏,未必這一次你連心裏的眼睛也瞎了,看不出來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嗎?”荷邊的意思很清楚,華小於進了牢房,哪兒也去不成,烏拉請人去法國說書,總不能隻讓董重裏獨自成行吧?荷邊早就在女翻譯麵前打聽清楚,一般出國訪問的人,由公家為其做一套西裝、一套中山裝,都是毛料的,還天天發零用錢。搞藝術的更不一樣,到了國外,外國人還會按他們的規矩,每演一場就會發一場的錢。外國的錢像黃金一樣,比中國的錢貴重多了。荷邊在圓表妹懷裏哭訴著,將心裏想的全部說了出來。
直到天亮了,氣象站的日常工作開始後,雪檸才出現在白雀園裏。此時此刻,若無其事的荷邊正在往歐陽大姐的房間送開水。歐陽大姐則在院子裏吹著涼風,一半認真,一半笑話地同常天亮說著夜裏的事。常天亮從未如此大膽過,當麵鑼對麵鼓地說,他最恨背後出賣別人的人。歐陽大姐問,如果常天亮了解到有人要下手暗殺某個人,譬如說她自己,會不會告訴她?常天亮想也不想就說,他肯定不會說。歐陽大姐眨了眨眼睛,指著正在氣象站那邊忙碌的雪檸問:如果被暗殺的對象是雪檸,常天亮會不會通風報信?常天亮仍舊想也不想就回答,歐陽大姐不能將自己同雪檸相比,雪檸不一樣,雪檸也快成了一耳一口一個王,所以不可能有人想殺她,萬一有人這樣做,那也用不著報信,哪怕拚個你死我活,自己也要前去阻攔。歐陽大姐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往前走了兩步,輕輕地數落常天亮真是瞎了眼睛,看不見別人的真實情況,有些話她不願意說,也不適合她這種身份的人說,常天亮若是真想弄清楚,夜裏可以在枕邊問問荷邊。常天亮再次想也不想就說,凡是在天門口說雪檸壞話的人,一定得不到好死。
“你也一樣。”好像覺得分量不夠,常天亮又說,“我已經不怕你了。”
歐陽大姐忽然由衷一笑,扭頭叫過正在觀望的荷邊:“雪檸的事你怎麼不對自己的丈夫說說?”
荷邊不敢看常天亮:“我一開口,就會被他掐死。”
歐陽大姐一直盯著荷邊看,目光裏像有某種默契。荷邊咬咬牙說:“也不全是我的看法,歐陽大姐也發現一些蛛絲馬跡,雪檸一點也不純潔,同她勾搭成奸的男人,不會少於十個。”
常天亮將耳朵對著氣象站方向聽了聽,樣子一點也不驚訝。
歐陽大姐補充說:“荷邊沒說假話,你要聽她的。”
常天亮平靜地說:“我耳朵聾了,聽不見你們的話。”
隔了一天,歐陽大姐離開天門口時,對常天亮的無可奈何還在臉上掛著。
六七月份的天門口,雨水越來越多。趁著兩場雨之間的縫隙,聚在一起挖古的人就像區公所的幹部們在小教堂裏開會那樣,眾口一詞地認定,歐陽大姐走了這麼久,華小於應該放出來了,那本日記是於小華寫的,又不是他寫的,坐了兩個月的牢,無論如何也是懲罰夠了。
挖古時說的話直到九月底才有反證。華小於從監獄裏出來了,但不是無罪釋放,而是要將他判處死刑。縣城裏還在召開公審大會,小教堂外麵的牆壁上就貼出幾張畫有紅色對號的布告。被判死刑的共有三個人,排在二三位的是兩個輪奸幼女犯。
華小於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罪名與那本日記毫無關係,而是陰謀叛國。隻有少數人清楚,布告中列出來的罪惡言論,不是華小於說的,而是那個嫁到法國去的女孩,在烏拉帶來的信中所寫。原文是:這幾年,我已經學到許多東西,中國的上一輩人曾經遠赴法國求學求真,當我們仍舊將暴力的巴黎公社作為真理,法國本土上的革命者們早已使埋葬在拉雪茲公墓裏的靈魂在和平中獲得新生。
布告貼出來後,大家都以為殺死華小於的刑場會設在天門口,那些喜歡打野的人在河灘上空等了大半天。押送華小於的刑車,一路響著警笛開出縣城,翻過軍師嶺後,將刑場設在一縣被驢子狼嚇破膽的那棵樹下。
華小於死得很幹脆,連抽筋的動作都沒有。
華小於的死免不了會讓大家猜測,前些時常天亮淚流滿麵的伸出來的五個手指。華小於第一個應驗了,剩下來的四個是誰,所有願意想的人哪怕想破頭也沒辦法想出來。
華小於死去的第七天,歐陽大姐又來了。歐陽大姐明顯對隻讓她作為慰問團下麵的分隊隊長心存不滿,表麵上隻說自己身體不好,上一次的舟車勞頓還沒恢複。慰問團從多個方向進入大別山區,歐陽大姐所帶領的慰問分隊到達天門口時,一百裏的行程已經走了九十九。慰問大會還沒來得及召開,一場罕見的秋季暴雨就在天堂氣象站的預報中如期而至,尚未布置完畢的會場,被鋪天蓋地的大水衝得一幹二淨。暴雨下到第三天還沒有停歇下來的跡象。歐陽大姐隻得將她的慰問分隊化整為零,分派到各個大隊。歐陽大姐的身邊隻剩下先前來過的那位護士。閑來無事,忽然想起要聽說書,歐陽大姐將常天亮叫到自己屋裏,沒說不讓別人聽,但也沒有說別人可以進來聽,所以那樣子就像是聽堂會。
光緒年終三十四,太後苟延多一日,溥儀隔年稱宣統。清廷已是命不長,武昌新軍要革命,工程八營先發難,炮兵八標猛轟城!鄂軍捷電滿天地,湖南陝西舉義旗,山西江西鬧獨立,雲南蔡鍔也倡議。革命黨人陳其美,率眾攻占上海市。浙杭反清女誌士,姐妹擲彈奪城池。此時貴州也獨立,江蘇都督換大旗,兩廣安徽並福建,而後山東也追隨,海軍各艦也易幟。斯時清廷無兵餉,四十二將請遜位。隆裕太後不得已,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諭旨,交出全國統治權,共和立憲是國體。清帝退位國一統,老袁也有偉大功,孫文禮讓大總統。老袁從來都聰明,糊塗一時要稱帝,年號洪憲強登基。孫文革了二次命,狠狠討伐不留情。說書說到東方白,黑暗傳來警世音。從此民國開新天,都說國父是孫文。
常天亮一錘定音,將一部說書及漢民族興亡史的大人大事說完了。
歐陽大姐疑惑地說:“我怎麼聽不出來好在哪裏呀?”
常天亮說:“你連清朝垮台那天是什麼日子都不記得,當然就聽不懂天門口的說書了。”
“垮台的日子就是垮台的日子,有什麼好記的。”
“諒你也猜不出來。那一天是雪檸她們的聖誕節。”
常天亮走到歐陽大姐麵前輕輕地說完後,突然撲上去,將她攔腰抱住,嘴裏還惡狠狠地說:“你為什麼要殺華小於?”歐陽大姐毫不驚慌地警告常天亮,隻要他放手,這件事便煙消雲散,她不會有任何計較。常天亮不但不聽,一雙手由篾箍變成藤箍,眼看就要變成致命的鐵箍了,歐陽大姐才略顯慌張地用沒有被控製住的左手,掏出一支手槍,頂著常天亮的腋窩開了一槍。
到了這一步,事態的發展完全亂了套。槍響之後,最先跑進屋裏的是常天亮的兒子常穩。父親的死相將他嚇得扭頭就跑,跨過門檻時,腳下一絆,身子像一隻死狗那樣被自己拋了出去,偏偏又一頭撞上回廊石柱的底座。尖銳的棱角使得常穩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小小性命便跟著常天亮走了。
荷邊恍惚地看著別人將父子倆的屍體擺到一起。被激怒的歐陽大姐毫無安撫之意,一邊提醒不知所措的護士給她注射胰島素,一邊憤憤不平地重複先前說過的那句話:天門口的草木山水全都長著反骨。護士從皮箱裏拿出藥劑,哆嗦著往歐陽大姐身上注射時,荷邊突然躥進來,抱著那隻皮箱就往外跑。她對來自身後的任何呼喊都不理會,一口氣跑到左岸上的雨量室旁,縱身跳入滔滔洪水之中。
暴雨已經有了停歇的跡象。西河裏的大水仍在上漲。聚集在左岸上的許多人沒有一個敢下水。天門口人都說,水太大了,就算餘鬼魚沒死,也下不了水。歐陽大姐到河邊看了看後,不讓人再提下水打撈皮箱的事,轉而請衛生所的楊醫生想辦法。衛生所裏沒有胰島素,用楊醫生的話說,隻有胰島素的敵人葡萄糖注射液。歐陽大姐苦笑著說,這都是從前日子過得太苦,後來又突然吃得太好的原故。從天門口通往縣城的電話線和公路都被洪水衝斷了,派出去取胰島素的人好不容易繞路趕到縣城,醫院裏卻沒有這種藥。兩天之後才有一架直升機帶上胰島素從武漢起飛,半路上又被過於惡劣的天氣逼得隻能原路返回基地。天氣轉好後,那架直升機也沒有再飛來天門口。因為歐陽大姐已經死了。歐陽大姐死之前,一步一步地經曆了人之將死時所有症狀:虛弱、發抖、震顫、頭痛、抽搐、喪失意識直至昏迷不醒。
歐陽大姐一死,那些為常天亮三番五次伸給別人看的五個手指擔心的人,終於為此次凶兆沒有應驗在自己頭上,實實在在地鬆了一口氣。
此時此刻,天堂氣象站才發出預報說,暴雨即將過去。
一四五
歐陽大姐死後的那次天氣預報是由雪葒發布的。
雪檸特意選擇這種雨過天晴的日子讓她開始繼承父業。
在縣城裏讀了三年高中後,雪葒曾經順利地升入武漢大學就讀曆史專業。從進武漢大學到被武漢大學除名,不到兩個月。問題出在政審上,開始是過了關的,柳子墨和養母雪檸的曆史對她影響不大,後來又沒有過關,原因在於生母小島和子是日本人,舅舅小島北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戰犯和侵略者。宣讀除名通知的人說,早一年上大學就不會出這種問題,可現在是一九六二年,國際國內情況大不一樣。天門口人也感覺到了這種不一樣,從華小於被槍斃後,烏拉邀請人去法國說書的事,連挖古的人都不敢提了。
雪葒灰溜溜地回到天門口。雪檸也不高興。但她裝著高興地讓雪葒做了自己的助手。
雪藍和一鎮先後去了沙洋農場,四個人的氣象站,剩下雪檸和圓表妹兩個人,應付一陣還行,天長日久就需要人來頂替。上班的第一天,雪葒就在小東山上,同糧管所養的那隻狗在觀測室外說了半天話。雪葒說的全是與人有關的事,那狗卻像聽得懂,不是點頭,就是搖頭。輪到那狗汪汪地叫個不停時,雪葒也像是全都明白,除了點頭和搖頭,還不時地起勁與之爭辯。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四天,見到的人都向雪檸報告,要她注意當年常娘娘的神經病,是不是暗中傳染給了雪葒。雪檸其實早就看見了。有一次雪葒對那隻狗說,你得回去了,不然就算杭九楓不打你,一省也要打你的。那狗果然就忙不迭地回去了。又有一次,那狗不停地吠叫。雪葒聽完了才說,不就是少吃半碗飯嗎,你為什麼就不想想平時多給你吃的那些東西哩!還有一次,雪葒對那狗說,你要是能看得懂天上的白雲就好了。那狗果然不住地往天上看,然後無可奈何地搖著尾巴。雪檸並不擔心,更沒有像細米提醒的那樣,要麼去縣城找專門的醫生看看,要麼敬些香燭,燒點紙錢,即使討不來吉利,也好消除一些邪惡。雪檸堅持不做,有了空,不是陪雪葒四處走走,就是關上門對著窗外的月亮娓娓地說些古今事情。
雪檸還依了雪葒要去沙洋農場看看雪藍的想法。
一去一回用了半個月。到家後雪葒的樣子變得比先前還難看。好在她不再有話隻同狗說,之所以讓糟糕的心情變本加厲,亦與雪藍無關。雪藍在沙洋農場的情形算不上好,但也不壞。雪藍人還沒到,那裏的幹部就傳開了,說她來頭很硬。對雪藍來說,隻要沒有不三不四的男人騷擾,別的都不在話下。讓雪葒難過的是,有一天,她看到一隊清一色戴眼鏡的男人在地裏摘棉花。看到站在棉花地旁的雪葒,那個年紀最大的男人讓她帶口信給雪藍,早上的天氣預報不正確,傍晚時會有較強的雷陣雨。雷陣雨是最不好預報的,那人卻在沒有任何觀察儀器的條件下,僅憑肉眼就看得十分準確。柳子墨活著時,雪葒太小,對父親在氣象學上的造詣隻是後來才有所耳聞。那一刻,摘棉花的男人就像柳子墨一樣讓雪葒無比崇敬。
那一天,母女倆在西河左岸上慢慢地走著。正在水邊洗被子的細米抬起頭來大聲同她們說話。細米的兒子白送剛去縣城讀高中一年級,趁著星期天帶了許多髒衣服和髒被子回來。細米沒有像別人那樣直截了當地勸雪葒心胸放開些,而是說笑話,問她學了幾個月的曆史,有沒有將雪檸從小就會問的問題研究出來,普天之下到底哪一個人是最早被殺的?細米的意思不在於答案,她是說學曆史沒有用,還不如跟著雪檸就在氣象站學習預報天氣。雪葒明白細米的弦外之音,沒有停下來同她理論,繼續往前走了一陣後,就看到遠山上湧起層層白雲。
雪葒突然問:“你問清了嗎,是不是真有二十四種白雲?”
雪檸落下幾顆眼淚,指著天邊,說出每一種白雲的名字。雪檸沒有細數,一口氣說下來,正好是二十四種。
要在被西河河穀和以天堂為主峰的連綿群山所限製的天空中認識這些白雲,雪檸用去了能在蝴蝶翅膀上飛翔的全部年華。記得柳子墨最早對她說,薄雲是一個鬱鬱寡歡的男人,科學地說,應該是層積雲,它看似層層疊疊,其實十分稀薄,隻能下些毛毛細雨,並降低日照,給人以涼爽。在天門口,它的樣子很像喜歡蹲在街邊挖古的那些人。隨後,雪檸就認識了外表蓬鬆極易識別的積雲,正常的積雲如同一朵棉花,當它有足夠的厚度,上麵就會變白,而底部則是灰色的。積雲是一種征兆,每每會在寒潮到來之前,作為冷空氣的潮頭而出現。在有風的環境裏,積雲很容易被吹碎,這種樣子,很像麥香。絲絲和線線則是那淡雲,又叫淡積雲,它在天空出現時,總是平緩而寬大,並將不多不少的小雲片高舉在雲端,這樣的天空格外藍,天氣也會極佳。一年當中,最能表示天氣正常的是中雲,其實就是中積雲,隻要它不變化,天氣就會好下去。中雲是直直的,其高其寬大體一致,在清晨,它會盡一切可能靠近地麵,然後隨著太陽的升起而升起,升得越高越不會產生重大降雨,所以雪檸喜歡用它比喻圓表妹,希望圓表妹在以天門口為背景的天空中,不但位置高不可攀,還能變化出人生的高貴。條雲則是順著風向平行排列的,當一些條雲同時出現,它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在地平線上彙聚,隨著風將前麵的雲帶走,另外的雲就會在後麵形成。條雲也會被吹散,那時候它們就會形成雲線或者雲環,所以條雲是很好的風向標,而且代表著不變的風向,所以它太像段三國了。塔雲又叫濃積雲,它的高度總是大於寬度,那些不同尋常的高聳兀立,清楚地表明斯時斯地強勁的氣流正在上升,不僅會有對流,而且還會在這種不穩定的狀態中越積越多,產生大雨或者暴雨,如果是在冬季,又有條雲和積雲相配合,一場大雪落下來,厚厚的可以用尺來量。每逢有塔雲出現,雪檸就會在心裏想,這就是那個讓天門口天翻地覆的人。她所指的是傅朗西,在心裏她還覺得,銷聲匿跡的傅朗西對天門口的重大影響還沒完。當年深受傅朗西賞識的杭九楓,則是各種積雨雲中酷似一切需要敲敲打打的匠人少不了要用鐵砧的鐵砧雲。作為雷暴天氣的源起,鐵砧雲形成時,受到上升氣流的影響,頂部變得十分強勁,雖然不大卻很完整,一旦形成了,大雨傾盆算不了什麼,往往還伴隨著冰雹、雷鳴電閃,甚至是龍卷風。禿雲也是一種積雨雲,隻是沒有鐵砧雲頂部那樣的形狀,落下來的雨也是有限的,在天門口,像禿雲的人不少,最合適的卻是林大雨。還有一種積雨雲叫氈帽雲,一般隻會出現在春夏兩季,它是有雨將來的信號,就像一個經過河灘走上西河左岸的人,最先看見的是那頂冉冉升起的氈帽。在天門口,應該說隻有馮旅長符合此種特征。乳雲的樣子非常好看,當越過中天緩慢下落的太陽向上照射過去,其美其妙引人入勝。這種形似女人乳房的雲,其實是令人生畏的,在它的身後如果沒有龍卷風,一定會有大雷雨,除了阿彩,再沒有更像乳雲的人。無論是上街,還是下街,多數人是那火成雲。那一年保安旅、自衛隊和獨立大隊聯手對日軍小島北旅團發起的夢幻之戰,一場人為的森林大火燒起來後,天上立即起了濃濃的火成雲,最終化作一場暴雨,成就了身處國難之中的那一大批人心中的夢想。柳子墨在日本留學時,曾經專門研究火山爆發帶來的火成雲所形成的氣象變化,並被作為學長的小島北嘲笑過。小島北隻是針對性很強地研究中國的氣象,他沒有料到在大別山區也會有火成雲出現。一切的不變是暫時的,長時間裏都會變化萬千,一閃一閃之間就換了模樣,能夠將所有的雲糾合在一起,既不打雷也無閃電的,惟有雨雲。雨雲其實就是那種暗無天日的天空,它是陰暗的,灰茫茫的,這樣的日子總在不間斷地落雨,讓人看不到日月星辰。雪葒以為雪檸會用侉子陳來做比喻。雪檸卻搖搖頭,雨雲是每一個人,從天門口上街到下街,從西河左岸到右岸,當人人都有差不多的想法時,才能像雨雲一樣席卷整個天空。侉子陳隻和飛雲差不多,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各種雲團拋下來的殘雲,隻不過常在有雨的冷風中出現,又離地麵很近,才會有喧賓奪主的誤解。在溫暖的夏季,陰森恐怖的高層雲是一件終日在田野裏勞作的女人身上的藍褂子,經過風雨及驕陽的洗滌後,本來的藍已經變成了灰,這種灰藍色的舊褂子一旦鋪上天空,雲的絲朵片等等形狀全消失了,宛如碧空如洗,見不到任何紋理,也沒有任何結構,在若隱若現的雲層相對薄弱之處,陽光會如絲如縷地直射下來。然而,這不是那種讓人欣慰的信號。相反,這種難得一見的燦爛後麵,蘊藏著捉摸不透的旋風和狂飆爆發的暴風雨。雪檸說,高層雲是董重裏和常天亮的說書,是那說書中從女媧到孫文的過程中的所有人所有事。雪檸由高層雲說起高積雲,層層疊疊的高積雲,是空中最為奪目的景色,一排排,一圈圈,一片片,一彎彎,散開時看見的是蜂房,聚攏時又成為群山,哪怕親眼目睹那渙散也是不真實的,哪怕有感受其密不可分也是徒有其表。高積雲形不成雨雪,隻與日冕與彩虹有關。雪檸說高積雲像梅外婆,馬上又不認為高積雲是梅外婆,至於緣由,她要雪葒自己去想。雪檸將梅外婆、梅外公以及愛梔之後雪家所有的人稱之為莢雲。那是一種空氣流經山頂時,產生出來仿佛是特殊豆莢的特別的雲,即使是風力非常之大,也會保持著自身不變的位置,它不是風雨的預兆,也不是晴爽的特征,僅僅是與雲不盡相同的又一種雲,充其量是在告訴那些仰望高山的人,在他們覺察不到的高處正刮著很大很大的風。說起魚鱗雲,雪檸想起當年柳子墨暗示的那句話:魚鱗天,馬尾雲,大輪船,不遠行。梅外公讀懂了,仍舊慨然赴死。在往事麵前略顯沉重的雪檸,提起幾乎被人忘記的馬鷂子:“隻有馬鷂子才配得上與魚鱗雲成為一類。”在此不算古老的諺語中,與之匹配的馬尾雲,正好暗合了同馬鷂子打鬥半生的杭九楓,這種卷曲形狀的雲,在雲層邊緣出現時,總是明火執仗不加掩飾地詔告四方,壞天氣來了,不要風也有風,不要雨也有雨。還有常守義和杭天甲,在天門口,涉及到他們的日常話語越來越少,可他們就像隻要有帶雨的雲出現,就必然會有的棉花雲和城堡雲。棉花雲的底部是破碎的,上麵有著長長的棉花絨,卻遠不如長在綠色田野裏的白棉花自然而和諧,棉花雲的雜亂無章是天造地設。與之相反,城堡雲的滯重讓人覺得已被拒之以千裏之外。同城堡雲不同,棉花雲一起來,馬上就會落雨,城堡雲雖然也與雨水休戚相關,卻沒有棉花雲那樣雷厲風行,城堡雲的兆示不會在明日兌現,所隱喻的暴風雨,總是在未來三天左右才會到來。浪雲也是可以顧名思義的,它是天地間那些無形之物波動時的產物,卻隻能安居最穩定的那一層,它不怕有空氣上升,卻會在空氣的下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合適的環境下,浪雲很像平靜水麵上微微泛起的波瀾,一如經不起屈辱的楊桃,在最後的晚霞之中,短暫地美妙過,燦爛了,宛若笑語地吐露出一種濕潤。位於第二十一位的卷雲是董重裏。那是一種由細小冰粒組成的雲,外表纖細超薄,白天的陽光和夜裏的月光輕易地就能穿透其形,發出許多奇妙的暈圈。像董重裏的卷雲,有時會隨著雷雨的消散,落魄一樣拋離在遠處,有時會出現在尚未形成的雷雨之前,這是夏季時的情形。一旦到了寒冷的冬季,這樣的卷雲總是無一例外地預示,有長期的雨或者雪正在到來。西河上空的雲在湧動著發生著劇變,天空似乎臃腫了許多,在色澤陰暗的雲層之間出現了一麵麵幡一樣的白雲。“來得正好!”雪檸輕輕叫了一聲,“雨死了,白雲才會舉幡。”這就是幡雲,稱它為雨幡,是因為有雨從過高的空中下落時,還沒來得及到達地麵,就已經蒸發了,重新返回到早先的雲霧狀態。既然有了那麼多的比喻,誰又是天門口的幡雲呢?常娘娘算一個,紫玉也不能忘記,麥香、荷邊、細米都可以算在其中。在雪檸數遍這些人之後,雪葒又將小島和子補充進來。雪檸沒有特別地表示,慈善的目光中先是肯定,後又否定。小島和子還可以與烏拉、娜塔麗婭、鄧裁縫、於小華和華小於一起成為胭脂雲。那是太陽西落時所發生的粉色光芒與雲層交相輝映的結果。那些在白與灰之間變化著的雲層,或動或靜之際,不由自主地分出了深淺厚薄,明明是因為淺與薄,才使太陽或者月亮突然冒出來,映入眼界的卻是無邊無際的深厚,所以胭脂雲上總有一種知羞知恥的暈圈,總有一種知其不能為而為的光輝普照。
“薄雲、積雲、淡雲、中雲、條雲、塔雲、鐵砧雲、禿雲、氈帽雲、乳雲、火成雲、雨雲、飛雲、高層雲、高積雲、莢雲、魚鱗雲、馬尾雲、棉花雲、城堡雲、浪雲、卷雲、幡雲、胭脂雲。”
雪葒重複著雪檸說過的二十四種白雲,同時將那些不肯放下的曆史教科書放在一邊,拿過一疊放了多時的招工登記表,一筆一畫地認真填寫了,正式參加到氣象站工作中。
那一天,雪葒從觀測室回來,還沒進門就大聲嚷嚷:“我看到馬鷂子了!”雪檸的腦筋來不及轉彎,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等到明白所指的隻是魚鱗雲,心裏還在狂跳不止。受驚最厲害的是接替常天亮操持白雀園旅社的絲絲和線線姐妹倆。特別是線線,作為馬鷂子的妻子,幾乎是在哀求雪葒,再也不要如此一驚一乍,她緊張得要死,全天門口人也跟著慌慌張張。一群手持步槍和衝鋒槍的民兵果然聞訊趕來,反反複複地將雪葒盤問了幾次,直到確信她所說的馬鷂子,並不是當年在天門口作威作福的馬鷂子,而是天上的一種白雲,這才將上了膛的子彈退出來。
這一次是雪葒看錯了,天上出現的不是魚鱗雲。但是不久,雪葒就真的觀察到魚鱗雲了。
一場大雨衝走了許多東西。半年來越傳越甚,逃到台灣島上的國民政府要反攻大陸的消息,也在這場風雨之間變得水隨天去。因為覺得馬鷂子不會放過這種天賜良機而變得年輕十歲的杭九楓,一旦發現馬鷂子根本沒有殺回天門口的可能性,立即將歇了半年的酒杯掇起來,一天一斤燒酒,少喝一兩就會在小西山上的糧管所裏大吼大叫。
時間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雪葒已不再為發現董重裏的卷雲和傅朗西的塔雲而興奮。她像雪檸一樣,平靜地觀察,平靜地記錄,平靜地告訴所有應該告訴的人。天門口的氣氛又變得有些像往年,說起正在發生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幹部們都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詞,平常人則簡單地說成是四清運動。天門口人多少有些高興,四清運動一來,連侉子陳都沒有逃脫,都是幹部之間互相揭發的,侉子陳在紫陽閣內多吃多占了不少東西,不算差一點被害的雪藍,還有四個女人被他用物質引誘和鼓勵上進等辦法勾搭成奸。侉子陳被停職反省三個月,最終認定的錯誤隻有多吃多占一項,其餘勾搭成奸的事實被那四個對其癡心不改的女人否認得一幹二淨。受到行政降級處分的侉子陳沒辦法再當副縣長,又被任命為天門口的區長。
天上又有胭脂雲出現。雪葒做完氣象觀察,正要鎖門下山,忽然聽到一聲呼喚:“你是雪葒嗎?都長成大姑娘了。”有人從牆角後麵伸出頭來,惟一的耳朵讓她馬上明白,這才是那個被人傳說了十幾年的馬鷂子。
“你去對線線說,雞叫時,從窗口伸一架梯子到後山上。”
雪葒沉穩地路過九楓樓,將馬鷂子托付的話轉達給線線。線線嚇得臉色嘎白,雪葒用身子掩護她,不讓別人看見。雪葒沒有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這事。馬鷂子死後,雪葒才將這一切說給了雪檸。
這時候,杭九楓正在得意地逢人就說,十幾年來,他連一天都沒放鬆過警惕,為了能抓住馬鷂子,寧可不回九楓樓,一年到頭睡在糧管所裏,這樣的欲擒故縱除了杭家,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到。公安局的那些人一次埋伏最多一個月,他的埋伏,從開始到現在持續了一百多個月,所以才有人不讓他繼續當公安局長。杭九楓早就想到了,馬鷂子回來,一定不敢經前門進九楓樓,隻能從後山上爬窗而入。昨日黃昏時,杭九楓就聞到了馬鷂子的氣味,然後一直埋伏在屋後。發現馬鷂子像狗一樣順著架空的梯子往窗口爬,杭九楓還沒動手,隻是吼了一聲,就將其驚落下來,頭先著地,當即摔得腦漿四濺。“這個馬鷂子,從三樓的窗口往下,滿打滿算也就三丈多高。那幾年打仗,急了時,十幾丈的懸崖跳下去也隻是多甩幾下卵子。久不打仗,人變嬌氣了喲!”杭九楓這樣說話讓人覺得意味深長。從小教堂跑來不少人,隨後又有人從縣城裏匆匆趕來。查來查去,也隻是將人所共知的事實進行反複確認,馬鷂子的確是從梯子上掉下來摔死的。除此之外還推斷,就像從北方過來當幹部的侉子陳,馬鷂子的巴掌也是軟綿綿的,沒有一隻老繭,一定也在外地當了幹部。四清運動一來,凡事都要重新審查,所以,他才無法躲藏下去,隻好冒險潛逃回到天門口。至於馬鷂子的藏身之處,那是一件無從查起的事。對此杭九楓也了無興趣。
杭九楓實話告訴別人,所謂聞到馬鷂子的氣味是誇張的說法,但是,線線身上有發情的氣味卻是真的。這麼多年,線線不去撩別的男人,別的男人也不敢撩她,不管是不是春天,不管是不是夜晚,不管離她的身子近還是離她的身子遠,聞起來總是一股不香不臭不酸不甜的白開水氣味。昨天傍晚,線線身上卻有一種女人將和一個盼了很久的男人睡在一起的騷味。
“這就是馬鷂子的信號呀!”杭九楓意味深長地作了總結。
當天夜裏,杭九楓就進了線線的睡房。他將線線推到床的裏邊:“從今往後這半爿歸我睡了。”
線線心甘情願地說:“阿彩一走,我就曉得有這一天。”除了線線,杭九楓還要將一省作為自己的戰利品。
杭九楓明白雪葒知情不報,也沒有找她的麻煩。盤問雪葒的是另外一些人。那些人將雪葒叫去問了好幾遍,雪葒一成不變地回答,她覺得經過十幾年的變化,馬鷂子已經十分和善,與從前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馬鷂子判若兩人,不需要用刀槍來對付他。
大約在半年之後,雪檸才說雪葒做得一點也不錯。雪檸憂心忡忡地讓雪葒看過梅外婆留下來的一封信。
梅外婆隻在信中重複:最近一陣,你們記得要多多微笑了嗎?
一四六
杭九楓整整用去兩年時間,才讓一省開口叫他:“父!”
馬鷂子剛死,一省就不想讀書。趁著放假,他同白送一起坐班車回到家裏,進門後屁股沒坐熱,線線就要他開口將杭九楓叫做父。“我是不會認賊作父的!”僅僅這樣說還不解恨,一省又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句話嚇著線線了,夜裏杭九楓想同她一起睡,線線死活不肯。杭九楓一時性起,隔著門對早早關門睡了的一省說:“當初傅政委有過口頭許諾,我杭九楓是可以找兩個老婆的。為什麼我不去找個黃花姑娘,還不是為了一個義字。別的女人一進門,你們母子倆就沒有理由住九楓樓了。”杭九楓理直氣壯,一點也不覺得將線線占為己有有何不妥,“線線跟了我,你也要跟我姓杭。要是想不通,我可以等,直到聽見你親口叫我父。”幾句狠話說過,也不管一省那裏動靜如何,杭九楓就將線線抱到床上,頃刻之間就有地動山搖的聲響傳出來。天亮後,絲絲在外麵小聲叫門:“一省不見了!”大家起來一看,一省果然不在屋裏。女人們著急,杭九楓卻一臉高興。有昨夜的事在心裏,假如一省還在睡懶覺,哪怕像打雷一樣叫他父,他也不會收他做兒子。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首先就得護好自己家的女人,不然哪來臉麵在人前人後行走。杭九楓在家裏等著,任由絲絲和線線滿地尋找。時間不長,絲絲便慌慌張張地跑回來報信,要杭九楓小心點。隨後線線才萬般不安地陪著一省回到家裏。
一省從頭到腳到處都是血,手裏拿著幾坨同是血淋淋的肉,不許線線洗去粘在上麵的絨毛,髒兮兮地放進砂罐裏用炭火煨。一省這副模樣,從此成了天門口的一段佳話。在這個佳話裏,杭九楓也沒有顯得小家子氣。他在一旁坐著,看著一省從砂罐裏倒出那些煨熟後充滿尿臊味的東西,連湯帶水喝光了,才冷冰冰地開口說話。一省吃下去的是羊腰子和狗腰子,以為這樣就能早點成人。畜生的腰子的確是好東西,可一省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想用羊腰子和狗腰子來強筋健骨,早點長成一個大英雄,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不容易。首先,一省捉錯了畜生。杭九楓看清了粘在羊腰子和狗腰子上的毛,知道羊是白羊,狗是黑狗。且不說別的,就隻黑白相克的因素,吃了也是白吃。此外還不能用水煮,要用黃泥包著,埋在火灰裏煨熟。要緊的是,這些東西都不能往家裏帶,隻能在野地裏做,在野地裏吃完,最終還要屙在野地裏。說完了,杭九楓就起身,很快就捉住一隻黃狗,也不殺它,捆在木樁上,看準位置一刀下去,那畜生身上的兩隻腰子就被取出一隻。杭九楓又將帶在身邊的鍋灰抹在那畜生的傷口上,鬆了綁後,黃狗還能一瘸一瘸地跑開。接下來杭九楓如法炮製,從一隻黃羊身上取下一隻腰子,趁著還有熱氣在冒,用水和了一團黃泥,包好後放入事先燒好的一堆火灰裏。黃泥團吱吱地叫了一陣,就有香氣撲麵而來。杭九楓扒出黃泥團,取出滾燙的羊腰子和狗腰子:“趁燙吃!越燙藥效越好!”一省毫不客氣地抓起來就吃,一旁站著的線線手裏提著一斤老米酒,也被他人嘴對壺嘴地喝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