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聖天門口(下)》(7)(2 / 3)

“你是被寵成英雄的,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找你算總賬。”

“我也盼著你早點長大,沒有對手的日子過得太沒意思了。”杭九楓在一省肩上拍了一下,試試他的力氣有沒有增長。

下午,不想上學的一省,仍舊同白送一起上了回縣城的班車。一省住在縣高中的學生宿舍裏,寒假暑假都不回家,卻要定期回天門口的白送每次帶煨熟的羊腰子和狗腰子給他,天冷時,還要老米酒。白送第一次帶東西時,故意嚇唬他,將羊腰子和狗腰子說成是九大隊大隊長的人腰子。一省一點也不怕,拿起來就吃。白送很失望,隻好如實相告,杭九楓特意捎話給他,九大隊的大隊長,被四清運動整得受不了,自己將自己吊死了。白送第二次帶東西回學校,又有新消息,第七生產大隊的大隊長,因為四清運動也死了。說了幾次,見一省沒有反應,白送就懶得說了。

隻要有空,一省就在學校操場上反複舉著那副其他學生望而生畏的杠鈴。白送曾善意地提醒他,老是這樣舉杠鈴,會長不高的。一省不顧將來的高矮,一心一意隻想變成大力士。練了一年,身上的力氣果然大了許多,有一回,因為打籃球與三年級的兩個男生發生打鬥,隻有兩隻手兩隻腳的一省招架不了四隻手四隻腳,吃了一些虧後,他一發力,硬將一個男生抓起來,舉在空中轉了幾個圈後,扔進用來跳高跳遠的沙坑。後來,學校開秋季運動會,大家在場上拚死拚活地要將杠鈴舉過頭頂,一開始成功的多,失敗的少,很快就變成失敗的多成功的少。眼看最後一個失敗者要當冠軍了,一省才走上前去,抓住那副無人征服的杠鈴,輕悠悠地舉起來不說,還向空中拋了一下,再伸手接住。一省得了舉重冠軍,學校獎勵他一隻白瓷杯。參加萬米長跑的白送也得到一隻白瓷杯。

隔了一個月,一省和各個項目的冠軍們一起,坐班車去了黃州城,參加全地區中學生運動會。帶隊的老師對一省最有信心,沒想到後來卻敗得最慘。一省起初還認為是喝的水有問題,黃州城的自來水都是從長江裏抽出來的,有股讓人惡心的泥腥味,幾碗水喝下去,輪到要比賽了,肚子突然咕咕響,上廁所嘩嘩啦啦地屙了一通,剛剛回到賽場,又有水一樣的東西要出來了。一口氣上了三次廁所後,平時單手就能對付的杠鈴,竟然像在地上生了根,任憑他如何用力,仍舊紋絲不動。用老師的話說,這叫自己給自己剃光頭。白送也到了黃州,參加一萬米長跑,隻得了倒數第一名。白送回了一趟天門口,一省以為杭九楓又會托白送帶口信,沒料到白送什麼話也沒有聽到。幾天後,杭九楓親自到學校裏找他。杭九楓隔山隔水地憑空臆想,認定一省中了別人的陰招,而且下陰招的這個人,隻可能是白送。他已經看出來了,白送與林大雨不同,林大雨在杭家人麵前早就心悅誠服,白送卻有在天門口取代杭家地位的野心。雖然不想聽杭九楓的話,一省還是認真地將運動會上的細節好好想了一遍。這一想還真想出問題來了:那天早上,白送主動送了一瓶汽水給他,那瓶汽水喝下去不久,肚子裏的麻煩就來了。“一定是被那家夥下了瀉藥。他不想我得冠軍後,在天門口耀武揚威。”一省沒有將這種想法告訴杭九楓。杭九楓也不往深處追究,隻是提醒一省,不要怕有對手,有對手是一種莫大的幸福。一個人隻要有了對手,過日子時才會踏實。所以,此時此刻,一省一定要放過白送,不能早早就將他徹底打敗了,那是沒有意義的,在天門口人眼裏,也隻是孩子之間比比高矮胖瘦。等讀完書,回到那塊天地,卵子旁邊也長出黑糊糊的硬毛來,所做的一切才會被大家認可。杭九楓走後,一省找到老師說,明年秋天自己一定要將舉重第一名奪下來。

一省又在學校裏過了兩個不回天門口的寒假和暑假,再去黃州城參加全地區中學生秋季運動會時,曾經給他汽水喝的白送也去了。一省穿著背心短褲坐在場邊,等到所有人五次試舉都用完了,他才上去將那副所有人都舉不起來的杠鈴高高地舉在頭頂。裁判的哨聲響了,還不肯放下,一步一步地走到白送麵前,轟隆隆地扔在對方腳下。憋了兩天不敢喝水的一省正在為這一次可以得到一隻鐵殼開水瓶而高興,白送跑來說,他的成績被取消了。一省不相信,舉重冠軍的發獎儀式拖了很久,終於要發獎了,果然沒有人來叫他,得冠軍,舉著長江牌鐵殼開水瓶笑容可掬的又是別人。有人向運動會的組織者揭發一省是馬鷂子的兒子。經過核實,組織者們理所當然地剝奪了他的領獎資格。一省想鬧事但沒有行動,但他發誓不再參加任何形式的運動會。實際上他也沒有機會參加中學生運動會了。

到了高三下學期,白送他們都在為考大學忙碌,一如既往的一省仍在學校的操場邊練習杠鈴。後來,白送就被武漢測繪學院錄取了。一省扛著行李,坐上班車回到兩年不見的天門口。

“畢業了?去樓上看看吧,聽說你要回,父一直在等著。”線線仍然逼著一省將杭九楓叫做父。

一省不聽話,非要線線先做一斤臘肉糯米飯:“吃得飽飽的,才能報那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

線線在灶上淘米切肉,絲絲在灶後添柴把火。兩個女人哆嗦著將臘肉糯米飯做好了。一省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隨手將碗摔在地上,操起一把菜刀就往樓上去。

杭九楓端坐在屋子裏,身後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絲絲和線線將他擁在中間的照片。

“不錯嘛,書讀完了,還記得回家。你手拿著菜刀做什麼?那是一塊廢鐵,用起來還不如石片。我說過千百遍,不要搭理那些唱著磨剪子嘞搶菜刀的河南人。你看看刀刃,都成圓的了,這就是河南人的手藝。一個月後,河南人再來,又得找他磨,不然割卵子都不出血。我也明白,絲絲和線線不聽話,非要找河南人磨菜刀,是怕你回來,真的拿著它下我的毒手。”

一省忍不住低頭看了菜刀一眼,果然如杭九楓所說,新近鏟過磨過的刀刃鈍成了杠鈴。

“凡事怕是沒用的。我算了算,你已經滿十八歲,可以當兵了。可是你硬要呼天搶地,生怕別人不清楚是誰下種生了你,不僅當不了兵,連基幹民兵都當不了。在天門口做男人,握不了槍杆子,就得有比槍杆子還過硬的招數。你將菜刀放下,好好聽我說。”

杭九楓說了幾遍,一省就是不肯放下菜刀。“我早就算計到,你是亡我之心不死!好吧,你先看看,這是為你準備的。”杭九楓取出來的那把刀,與先前那把輕而易舉取出羊腰子和狗腰子的刀一模一樣,剛開的刃,還沒有見過血。“想殺我就到外麵去,在家會嚇著女人。”

杭九楓在前麵走,一省在後麵跟,臨出門,還記得將手裏的菜刀扔在飯桌上。絲絲和線線嚇得想喊救命,杭九楓揮手攔住她們,若無其事地表示,一省決不會在自己身上下刀子。

兩個人到了涼亭,在將尖刀交給一省之前,杭九楓比畫著教他,日後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不得不將尖刀交給對方時,一定不要用刀尖對著人家,無論是想趁機暗算對方,還是真的繳械,這都不是最有利的姿勢。如果是暗算,對方就算握不住刀把或者手腕,抓住刀刃是沒問題的,那樣隻會劃傷巴掌,而不會真正威脅對方。倒過來也是一樣的。惟有將尖刀橫向拿著往前送,將刀刃藏在一邊,發力之時,刀刃連切帶割,對方想抓時很有可能讓整個巴掌變成兩爿,或者是將幾個指頭剁掉。杭九楓將尖刀橫著遞給一省,沒有額外用力。坐了一會兒,站了一會兒,然後又坐了一會兒,然後又站了一會兒,杭九楓又開始教一省,想用尖刀捅對方,動手時手臂千萬不要伸得太直,握刀把的手也不能過緊,不然的話,看上去瞄得很準,真做起來肯定會偏到一邊去。不時有過路人經過涼亭,沒人時一省也不動手。杭九楓不願意等下去,問了三遍,見還無反應,他便起身往回走。

他倆活著回來,讓絲絲和線線癱坐在門檻上說不出話。

隔了一夜,杭九楓拿出一支矛子。二人不去涼亭了,一前一後下到河灘上。早上磨過的矛子一閃一閃地很亮,杭九楓說:“莫看小時候你們一天到晚拿著棍子演習,最要緊的竅門你還沒有找到。矛子隻能往人的肚子和胸脯上刺,絕對不能對著頭去。不信你用矛子來殺我試試,雖然我不想還手,這眼睛和這脖子卻有它的想法,矛子一來,它們就不聽指揮,下意識地要躲閃。”杭九楓將矛子交給一省,麵對麵站著,不僅要他往前刺,嘴裏還喊著口令。一省力氣用得不小,可那矛子隻能在離杭九楓的腰身一到兩尺遠的地方虎虎生風。

兩個人去了又回,依然將家裏的女人嚇得不輕。

第三天的情況有些不同,杭九楓帶上兩樣東西。這一次,他將地點選在小東山上。上了山,就在當年嚇死柳子墨的地方,杭九楓先將柯刀拿在手上:“我不多說,你也明白,常瞎子的老子常守義當初用它先殺馬鎮長,再殺我的二父,你的二爹,手法是那樣的利索,就連我都以為是老練之人幹的。柯刀的好處是,隻要用在實處了,一切都可以不用管。不好之處是,隻能在完全沒有防備時才能找到對方的脖子,對方隻要有一點點警惕,柯刀就成了放鴨子的竹竿。”一省從杭九楓那裏接過柯刀,該用的力都用了,砍下來的卻是旁邊的樹枝。杭九楓不管這些了,又將土銃拿在手裏。土銃裏麵已經上好炮藥和釺子。杭九楓一點也沒保留地教一省,土銃打人是不能用鐵砂的,鐵砂隻能打飛禽,不能打走獸。說完這種平常人都明白的道理,杭九楓就問一省,要是土銃打不響怎麼辦?杭九楓自豪地提起一省從沒有見過的鐵砂炮,當年離開傅朗西往外突圍時,鐵砂炮沒法帶上,後來他利用縣公安局長之便,托人查找好久,才發現它被人送進了宣化店當地的紀念館,擺在玻璃櫃裏供人參觀。為什麼用了上百年的鐵砂炮比新式榴彈炮還有名,就因為它從沒有啞過火。沒有槍之前,杭家人打土銃時也一樣從不啞火。別的人害怕打火紙受潮,一律用油紙包著放在貼身的荷包裏。這樣做雖然防潮,用起來卻不方便,遇上一眨眼就要動手扣扳機的緊急事情,像同阿彩那種讀過書的女人睡覺,寬衣解帶不說,先要用水將卵子當成蘿卜洗上一洗,後要鋪一塊墊屁股的布,麻煩事太多會錯失良機。“我是將你當兒子才傳這絕招,無論是土銃用的打火紙,還是鐵砂炮用的點火撚,都要往耳朵裏塞,隻要不是流膿的爛耳朵,那裏最幹燥,也最方便,用起來比偷情時往卵子上抹一把麻油還快捷。”杭九楓果真從耳朵裏摳出一枚打火紙,按在土銃的槍機上。一省接過土銃,槍口朝下使勁拍了拍,一枚小手指大小的鐵釺,連同黑黑的炮藥無聲無息地流出來,在河灘上堆成小小的一堆。一省又將土銃側過來,用槍機對著地上的炮藥,一扣扳機,隨著打火紙的一聲脆響,黑黑的炮藥變成一團綠火衝起來,鐵釺也跳躍了一下。

“他以為我沒往土銃裏放鐵釺,還以為炮藥是用炭灰冒充的!這錯誤犯得還算輕,隻是燒了頭發和眉毛。”有點缺失的一省在九楓樓前露麵時,讓已經看到杭九楓的絲絲和線線受到空前的驚嚇。杭九楓的話也不能安慰她們。

女人們的哭泣讓杭九楓變得不如先前沉穩,一覺醒來,就在吃早飯的桌子邊告訴一省,他能教的殺人辦法,隻剩下用鐵錘敲人的頭了。杭九楓一直懷疑,當年給董重裏當過幾天妻子的丫鬟楊桃,還有別的人不分老幼一概都叫的梅外婆,被日本人殘害之前,就是挨了別人的鐵錘。這種殺人的陰招,不值得他去研究。杭九楓還說,別人常用的砒霜他也不會教,因為那是女人的殺手鐧,一般男人做這樣的事都覺得沒臉見人,何況在自己的名字前麵還有一個杭字大姓。

當著絲絲和線線的麵,一省突然說:“從今往後我也姓杭。”

杭九楓沉著地回答:“想姓杭,你還要說一句話。”

“父!”一省馬上說:“我曉得,你就是要我叫你父!”

杭九楓又說:“既然做我的兒子,就得聽我的話。你不要學一鎮也去氣象站,就跟著我去糧管所上班。”

一省說:“去就去,我不怕出力氣天天扛糧包。”

絲絲和線線要去供銷社買酒肉,準備好好慶祝一番。杭九楓讓她們不要性急,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沒有做。

“杭家是有規矩的,不能娶雪家女人,偷情都不行。”

“不就是雪葒嗎,我為什麼要和她好哩?”

“難說,見到狐狸精人人都怕,提起狐狸精誰心裏都饞。”

杭九楓想了一個讓一省到紫陽閣門前殺死一隻貓的辦法。

杭九楓很坦白,這樣做,“就是要讓雪家女人惡心!”

一四七

一省正在尋找合適的白貓,小街上忽然傳來消息:省烏蘭牧騎演出隊在縣城演出後,本來要馬上去羅田縣,不知是何原因,又決定來天門口加演一場。從電影新聞紀錄片中見過烏蘭牧騎演出隊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的人們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興奮,一旦挖起古來,便又情不自禁地將馮旅長的騎兵隊與之比較,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說好的人反駁說不好的人,說他們是階級感情有問題,說不好的人嘲笑說好的人心思歪了,以為會騎馬的女人一天到晚趴著兩條腿,就會如何如何。挖古隻是打嘴巴官司,哪怕到了唇槍舌劍的地步也不是真的作對。一省也想烏蘭牧騎,讀書時,班上的學生都在學唱烏蘭牧騎的歌曲,隻有他不唱。開生活會時,有同學提意見,他還理直氣壯地辯解,不唱烏蘭牧騎不等於不喜歡烏蘭牧騎,就像有的人表麵上不同女生說話,暗地裏卻寫了許多渴望愛情的日記。這句被白送評價為一針見血的話,讓同學們對烏蘭牧騎明目張膽的歌頌收斂了許多。一省在從前作為刑場的地方徘徊了好久,有人在那裏埋上四根用來掛幕布的柱子。從小教堂出來的幹部則在沿街派飯。與來了幹部或者參觀團派飯時的一萬個不願意相反,各家各戶都在爭著要人。派上飯的,就在門上貼張紅紙條:歡迎烏蘭牧騎!後麵的括號裏則寫著:演員一名。別人家都沒分男女,隻有貼在雪家門上的紅紙條清清楚楚地寫著:女演員一名。區公所的人也不明白,隻說是烏蘭牧騎的意思,有位女演員點名要吃雪檸做的飯。

對烏蘭牧騎的關注耽誤了對貓的尋找,一省沒能及時找到平時總能見到的白貓。當年杭家的大白狗被咬死後,白色波斯貓不敢回雪家,流連在西河兩岸,也不知終老何處,隻是發現天門口一帶白色的小貓忽然多起來。杭九楓很高興,今日沒找到,明日找到更好,來看烏蘭牧騎的人,順便可以看看一省如何殺貓。

烏蘭牧騎終於來了,那些早上還在出工,隨後才因幹部們同意放了半天假的人,像洪水一樣湧入天門口。剛聽到有鑼鼓聲由遠而近,就看見一輛披紅掛彩的解放牌卡車由湯鋪方向徐徐駛來。不用當地人指引,解放牌卡車便下了公路,繞過涼亭後,向左一轉彎徑直開到河堤上。已經化好裝的男女演員們個個氣質不凡,該漂亮的漂亮,該英俊的英俊,直教那些衝在前麵的年輕男女無緣無故地羞紅了臉。從省裏來的烏蘭牧騎與電影新聞紀錄片中的烏蘭牧騎有所不同。他們打開車廂,順勢將折疊著的車廂幫子支在地上,轉眼之間就成了一座戲台。還沒有去武漢測繪學院報到的白送,故意在人群中大聲說:“這不是烏蘭牧騎,是烏蘭快車!”因為都曉得白送考上大學了,所以他的話馬上受到大家的響應:“烏蘭快車!烏蘭快車!”在一陣陣的歡笑聲中,一個漂亮的女演員跳上卡車報出第一個節目。熱熱鬧鬧地歌舞演過了,漂亮的女演員還沒出來報幕,就有一個體形明顯發福了的女演員抱著與董重裏、常天亮說書時一模一樣的鼓、鼓架和鼓板走出來,並用十分地道的天門口方言報幕說:“下一個節目,天門口說書!”台下的人山人海同時發出一陣大笑。女演員的鼓和鼓板敲得很不錯,說的又是天門口人耳熟能詳的一段說書。

眾人一齊叫好時,圓表妹突然喊:“是阿彩!”

受到提醒,大家雷鳴般地叫起來:“阿彩!阿彩!”

正在退場的女演員果然是阿彩,聽到喊聲,又轉過身來,衝著台下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天門口人萬萬沒想到,也叫烏蘭牧騎的演員是阿彩帶來的。這邊演出剛完,紫陽閣那邊就被圍得水泄不通。卸完裝的阿彩從雪家屋出來站在紫陽閣門口。阿彩身邊全是人,人多嘴雜,真正有意義的話是圓表妹問的兩個問題,阿彩改嫁的那個男人為什麼沒來?紫玉上次打電話來已經有三年了,後來情況如何?第一個問題很簡單,大家都想參加烏蘭牧騎,夫妻倆總得有人謙讓才行。第二個問題阿彩問答得很含糊,隻說紫玉和傅朗西不大與外界接觸,但還是老樣子。細米用了很大力氣也沒有擠到阿彩跟前,隔著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放開喉嚨說:“沒想到你能回來說書,常天亮一死,董先生就學你當年戒鴉片煙,再也不說書了。”阿彩忍不住隨大家一起唏噓一番,世上事情誰也算計不過老天爺,想不到常天亮一雙瞎眼睛,什麼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到頭來一家人居然死得一個不剩,還有五人小組中最風光的歐陽大姐,還債一樣非要回到天門口死。因為阿彩不認識華小於,所以大家都沒有說這個人。阿彩長胖了許多,也像歐陽大姐那樣平添了一身將老未老之態,既使人不得不尊敬,又使人覺得她平易近人。細米又問阿彩當了多大的官。阿彩笑著說,自己在文化部門當處長,也就是地方上的縣長。更多的人則關心,傅朗西能不能再出來當副主席。阿彩說副主席是當不成了,因為現在省裏的主要領導,改叫省長和副省長。別的事阿彩不好亂表態,隻希望大家平時多說幾句傅朗西的好話,在心裏也多想著傅朗西的好處,像傅朗西這樣有能力的人,政府大概不會總讓他在那裏吃閑飯。

說得正熱鬧時,外圍突然發出一聲驚呼,一隻四腳被捆住的白貓從空中飛落下來,掉進人堆裏。不等別人問,是誰這樣缺德,一省搶先罵起來:“這隻饞貓,硬是將一張沾了魚腥的五元錢吃進肚子裏!”

有人說:“小東西一隻,你也用不著將它捆得這樣厲害。”

“我要剖開它的肚子取錢,不將四隻爪子捆住行嗎?”

因為人群太密,不好意思貼著別人的身子往家裏擠的雪葒,正好站在一省身邊:“用不著這樣做,灌些肥皂水到貓嘴裏,就能吐出來!”

一省冷冰冰地回答:“你能幹,那就試試。”

雪葒也不推讓,隔著人一聲叫喚,一會兒就有幾隻手伸在空中,將一碗化好的肥皂水遞到雪葒手裏。白貓乖乖地躺在雪葒的手臂上,一邊難過地喵喵叫,一邊艱難地吞下雪葒喂給它的肥皂水。一碗肥皂水還剩下半碗時,白貓突然一伸脖子,吐出一攤軟軟的東西來。一省還是不願動手。雪葒在地上撿了一根草莖,撥弄幾下,那堆穢物裏隻有半隻老鼠頭,並沒有五元錢。一省先叫:“肯定還在白貓肚子裏!”雪葒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掇起碗來繼續往白貓嘴裏喂肥皂水。一碗肥皂水全沒有後,雪葒抱著白貓原地轉了十幾個圈,又將白貓往高處拋起又接住,反複十幾次後,白貓又吐了,就像有妊娠反應的女人,除了黃水,沒有半點實物。

雪葒說一省看錯了,大家也都這樣認為。一省將眼睛一瞪,從雪葒手裏奪過白貓:“捉賊要贓,捉奸要雙,我要讓你們既看到贓,又看到雙!”

一省操起手中的小刀,就要紮向白貓的肚子。雪葒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一省馬上將白貓舉向高處。挨不著白貓的雪葒一時性急,索性將一省攔腰抱住。

隻有短短一瞬,看到此情景的人便齊聲叫起來:“快看好戲,比烏蘭牧騎還好看的戲!”

一省從未這樣挨過女人身子,顫抖著說:“放開我!”

雪葒紅著臉卻不放手:“你放白貓,我就放你!”

這句話被站在一旁的杭九楓聽見了,他大聲地說,就這樣抱下去,誰也莫鬆手,過一萬年就會化成一堆不知羞恥的石頭。說歸說,杭九楓當即從一省手中接過白貓,還要拿過那把刀,替一省殺了白貓。雪葒鬆開一省,再往杭九楓那裏撲時,杭九楓又將白貓扔給一省。

外麵鬧得正歡,阿彩擠了過來:“放了白貓。”

杭九楓有些吃驚,張開嘴有話好說卻出不了聲。阿彩說:“認不出來我這個癩痢婆了?”

阿彩主動稱自己為癩痢婆,讓杭九楓更吃驚。阿彩掏出一隻錢包:“不就是丟了五元錢嗎,我來賠。”

杭九楓鎮靜下來:“天門口有成百上千隻會吃錢的貓,你賠得起嗎?”

阿彩說了一句激將的話:“去捉來呀,賠不起錢,就將我這個大活人抵押給你。”

杭九楓不同她直接對話了,轉而對一省說:“還記得不,你的那個讓驢子狼嚇死的一縣哥哥就是她生的!”

一省從剛才與雪葒的相擁中回過神來:“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說,癩痢癩得苦,娶個母老虎,癩痢癩得辣,嫁個睜眼瞎。你就要打人。在家裏癩痢二字是皇帝的諱號,隻你一個人說得,別的人都說不得。”

杭九楓說:“她要賠錢,你要不要?”

一省說:“有魚腥的錢我要,有癩痢腥的錢我不要。”

杭九楓說:“那就莫等,再等下去錢就會化成貓屎。”

一省將白貓翻過來,揮起尖刀在那兩排米粒一樣細小的乳頭中央均勻地劃上一刀。白貓前所未有的慘叫,讓阿彩和雪葒驚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省又用尖刀在血淋淋的腹腔中挑出一團腸胃,找了一陣,隻找到一根認不清來曆的細小骨頭。一省將沾滿鮮血的手在地上擦了擦,同時望著杭九楓。

“杭家人不說假話,是一省看錯了,白貓沒有吃錢。”說著話,杭九楓將一省拉了一把,二人大大方方地分開人群,往九楓樓走去。停在下街口的解放牌卡車上傳來喧天鑼鼓聲,淹沒了紫陽閣門口的動靜。從省裏來的烏蘭牧騎演出隊夜裏還要在羅田縣城演一場戲,聽到鑼鼓聲,吃完派飯的演員們都往車上爬。

阿彩往下街口走了幾步,突然轉身一路小跑追上杭九楓:“杭家人越來越讓人可憐,隻能同一隻貓鬥狠。”

“癩痢婆好可憐,連狠話都不會說了!你要說悔不當初一刀割了我的卵子,才會讓我害怕!”

本想教訓一下杭九楓的阿彩反而被杭九楓氣得臉色嘎白,直到解放牌卡車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離開天門口,也沒有再說一句話。插在解放牌卡車車頂上的那麵紅旗終於不見了,被幹部們放了半天假的人們依依不舍地離開天門口,沿著大大小小的道路往各個方向散去。

結束這番烏蘭牧騎式的演出回到武漢,阿彩曾經給雪檸打過一次電話。趕上一省到小教堂幫忙寫宣傳標語,區公所秘書讓他放下筆,去叫雪檸來接電話。一省在白雀園門口碰上雪葒。雪葒用手死死捂著耳朵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這次的通話自然沒有完成。隔了幾天阿彩再次打電話到天門口。不巧雪檸正好去雨量室了,雪葒替她接了。阿彩這樣辛辛苦苦地打電話,是因為這次來天門口,心裏淤積了一隻疙瘩,她想同雪檸說說話,尋求一種解脫。阿彩在電話裏回憶起當年梅外婆所說:野獸多時,人隻顧得上同野獸鬥。野獸沒有了,人還想殺想鬥,就隻有將人自己作為對手了。用的方法還是同野獸鬥時一樣,認不清哪邊是人,哪邊是獸。雪葒同阿彩說不上話,隻能答應將她所說的一一轉告給雪檸。阿彩與雪葒約定,第二天的同一時間還要打電話來。

第二天,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雪檸就去小教堂等。區公所秘書很客氣地給她讓了座,還將隻有行政十九級以上的幹部才能訂閱的報紙《參考消息》遞給她看。在第二版上,有篇援引法國報紙的文章說,在中國大陸,以四清為手段、以社會主義教育為目的的運動不僅看不到結束的跡象,相反,還有可能釀成一場更大的運動。那位叫烏拉的中國問題專家還說,如果接下來的運動能夠走上法國社會普遍遵循的後巴黎公社的和平鬥爭原則,其意義將會空前深遠,反之,假如仍舊仰賴曆史的慣性力量,繼續使用對肉體進行消滅的古老革命方式,也許一場前所未有的劫難就會發生在世界人民眼前。這位烏拉說的都是空洞無物的理論,並沒有丁點具體事實。雪檸還毫不猶豫地將報紙上的烏拉,當成那個曾經邀請天門口的說書人去法國演出的烏拉。

雪檸接過報紙和將報紙還回去時,秘書都趁機或輕或重地捏了捏她的手。雪檸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卻沒有其他反應,那種感覺還不如坐在屋裏時被一隻突然出現的貓舔了一口,或者是被一隻狗蹭了一下。

阿彩第三次打電話來,隻說了一句:“你是雪檸嗎?”

“是的,我就是雪檸,我就是雪檸,聽到我說話沒有?”

不知回答聲有沒有傳過去,電話沒有動靜了。無論雪檸如何拍打電話機的舌簧,甚至將搖把搖了幾十圈,阿彩的聲音再也沒有傳過來。

後來雪檸到上街口外新蓋的郵電所,像阿彩一樣,連續三次給遠在沙洋農場的雪藍打電話。打給雪藍的三次電話,次次都沒落空。

沙洋農場那邊針對重刑犯的思想改造運動愈演愈烈。第一次打電話時,正趕上在隔壁圖書室當管理員的一個男犯人上吊自殺。那個男犯人從來都是全勞改農場穿得最整潔的,至死也將中山裝上的衣領扣得緊緊的。第二次打電話到沙洋勞改農場時,又趕上一個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的尼姑,同樣選擇上吊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尼姑自殺的原因很簡單,一些人逼著她改名字,不許姓釋,也不讓叫空慧,並說第二天早點名,就開始稱她吳神論。姓釋名空慧的尼姑不肯就範,用一根係在屋梁上的繩索套住了自己的脖子。這兩次雪檸都沒顧得上說自己想說的話,直到第三次,雪藍才同雪檸說起華小於。華小於死去的消息,雪檸早就寫信告訴雪藍了。後來雪葒去沙洋農場散心時,也當麵同雪藍說起過。除了傷心,雪藍什麼話都沒說。聽到雪藍主動提起華小於,雪檸心裏頓時踏實了。雪藍提起華小於,是要告訴雪檸,一鎮在沙洋農場生活得非常好,並且已經開始向華小於學習,認真研究民間藝術。雪藍要雪檸想辦法將華小於整理的那部說書寄來。

雪檸後來真的將這部由董重裏從神農架帶到天門口的說書寄往沙洋勞改農場。所有資料都是她和雪葒另起爐灶重新整理出來的。華小於整理的那份資料,被公安局的人收走,作為相關罪證放進相關檔案裏,誰也動不了。

平平靜靜的日子過到年關,上武漢測繪學院讀了半年書的白送回來了。到家的第一天,白送就將一封求愛信塞進雪葒手裏。此後,不管是在天門口,還是回到武漢測繪學院上學,白送源源不斷地給雪葒寫了十幾封內容相同的信。白送愛上了雪葒。雪葒卻一個字也沒有回給他。這讓白送的父母覺得很不好意思。有一天,一省當著他們的麵說,白送哪怕讀書讀成了科學家,也還是癡心妄想。這讓十幾年來一直不事聲張,從不在人多的場合裏露麵的林大雨很不服氣,他忍著沒開口,細米卻跳起來回敬一省,不要以為給杭九楓做了兒子,就能讓別人忘記他是馬鷂子的親骨肉。

天門口街上一吵,武漢三鎮就更熱鬧了。

白送寫給雪葒的信達到二十封後,就不再談情說愛了,而是連篇累牘地告訴雪葒,剛剛興起的紅衛兵運動是如何的轟轟烈烈。白送很快就成了武漢測繪學院紅衛兵組織的第二號勤務員。消息傳回來時,天門口人說當個勤務員有什麼好高興的。直到縣城裏也成立了紅衛兵組織,他們才明白勤務員就是司令。天門口人異口同聲地說,不要那樣假惺惺,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司令就是司令,勤務員就是勤務員,這是不能混為一談的天和地。好像聽到了天門口人的意見,沒過多久,那些美其名曰勤務員的人,紛紛被人改稱為司令。

一四八

阿彩帶來的烏蘭牧騎演出隊走後不久,天門口又因放一部反映北方人如何用挖地道的方式同日本人打仗的電影而再次熱鬧起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要談起這部電影大家就興奮不已。究其原因並不是電影中的人如何會打仗,因為,那種老鼠打洞一樣在地底下鑽來鑽去的做法,當年就在天門口發生過。從屯兵洞裏跑出來痛打小島北旅團的那場戰鬥,遠比北方人的地道戰精彩。讓天門口人興奮的是前麵加映的電影新聞所記錄的那個了不起的雜技女演員。電影新聞中的雜技女演員,將身子彎成一個圓圈後,用嘴咬住一個花一樣的東西,身體倒過來彎成柳枝兒那樣騰空不說,兩手托著兩疊碗,頭上頂著一疊碗,一隻腳托著一疊碗在高處轉來轉去不說,另一隻腳還能夾起一隻湯匙,準確地扔進頭頂上的那疊碗裏,發出一聲清脆得使人心驚肉跳的響聲。大家正看得提心吊膽,不知哪個突然叫了一聲:“圓表妹也會玩這樣的雜技!”看電影的人會意地大笑了好一陣,一連幾天,大家都在悄悄地議論,圓表妹有沒有將當婊子的本事使出來,讓董重裏也像馬鷂子那樣一嚐豔福?雖然從沒有聽別人說一個字,圓表妹還是看出其中端倪,偶爾她會生氣地衝著某個人說,等到哪天董先生重新說書時,哪怕對方將自己的嘴和舌頭放在地上擦得流鮮血,也休想進那聽說書的門。這事還沒平息,就有消息傳來,電影新聞中最會玩頂碗雜技的女演員,被揪了出來,因為有柔功,造反的紅衛兵日夜不停地鬥爭她,仍舊若無其事。紅衛兵捆她不行,吊她也不行,用軟鞭子抽她不行,用硬棍子打她也不行,直到女演員當年的師傅親自出手,拿著雞毛撣子在她身上輕輕一撣,那個讓天門口人津津樂道的雜技女演員才應聲倒地。

從武漢市出發前往六安合肥的長途班車每次從天門口經過,那個戴著紅衛兵袖章的女售票員都會撒幾張紅紅綠綠的傳單。雜技女演員被師傅所傷的消息正是來源於這樣的傳單。所謂文化革命,對象當然應該是文化方麵的人,以阿彩等人為文化革命的起點,有些讓天門口人意想不到。

在同一張傳單上更加震撼地寫道,阿彩後來改嫁的丈夫,攀上長江大橋的欄杆,縱身躍入長江。二老板的死亡被紅衛兵的傳單描述成:死不悔改,死有餘辜。幾天後,一個也戴紅衛兵袖章的男售票員帶來一份內容詳盡的傳單。新傳單上說,二老板是被那些假公濟私、公報私仇的假紅衛兵迫害致死的。二老板不僅多次與那個著名雜技女演員出現在同一張傳單上,二人還多次同台接受鬥爭,並被紅衛兵們說成是狗腿子,專門給省裏的當權派拉皮條。二老板活著接受最後一場鬥爭時,頭上戴著女演員的花內褲,嘴上兜著女演員的月經帶。二老板悲壯地請求,哪怕隻給他留下百分之零點一的尊嚴也行,否則,再活下去就不是人的性命了。紅衛兵們堅決要將二老板徹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的腳。新傳單這樣說,並不是真的同情二老板,其目的隻是攻擊那些說二老板死有餘辜的不同派別的紅衛兵。寫新傳單的紅衛兵們同樣認為,二老板不如此死去就不能平民憤。為了證明本派別的更為正確,寫新傳單的紅衛兵們將頭頂生瘡、腳下流膿、比二老板更壞的阿彩揪出來。

新的傳單一到,杭九楓就坐不住了:“我要去救阿彩!”他將絲絲和線線叫到一起,說了自己的打算:

“雖然阿彩不認我這個丈夫,我卻不能將自己的老婆丟在一邊,讓別人當做母狗來欺負。你們倆也一樣,隻要是我的女人,這輩子我就會管到底,有人罵你們就等於罵我,有人往你們身上戳一指頭,就等於往我心裏捅一刀子。”杭九楓故意停了一下才往下說,“這九楓樓本來就有阿彩的份,我走後,你們為她準備一間屋子,她是大姐,你倆都是她的妹妹。我和你倆一向隻是享甘甜,阿彩卻是與我一起共患難。阿彩來了,你們三個在這屋裏的事情都得聽她的,她說行就行,她說不行那就不行。這樣的事用不著我多說,你們要明白怎麼去做。”

說完,杭九楓就要絲絲將當年的軍服找出來。那一年,高政委命令獨立大隊下山接受國民政府的改編,杭九楓將不能再穿的那套獨立大隊軍服換下來,交給了絲絲。絲絲保管得很好,前幾年,縣裏經常派人來,想將這套衣服拿去,擺在紀念館裏供人參觀。杭九楓堅決不肯,他說自己還沒成為烈士,用不著別人紀念。除了這件事,絲絲和線線都無法替杭九楓操心。她倆想讓一省跟著去武漢當個幫手,也被杭九楓斥之為狗頭軍師。對杭九楓來說,將阿彩帶回天門口,實在不值得太費腦筋。

在下街口,杭九楓上了那輛從合肥返回來的長途班車。送行的絲絲扒在車窗外說:“阿彩的大門朝哪邊開你都不清楚呀!”

“阿彩的事,沒有我不清楚的。”杭九楓非常自信地說。

線線在一旁搶著說:“隻有雪檸曉得呀,你問過她了?”

杭九楓瞪了一眼:“天門口女人心裏的那點東西,早被我摸得一清二楚。阿彩飛得再遠,心裏的那根線還在我手裏牽著。”

絲絲又說:“要不要我去問問雪檸?”

“問個屍!”杭九楓吼起來時,長途班車也轟隆一聲出發了。

那個撒傳單說二老板跳長江死了的售票員問去哪裏,杭九楓愛理不理地說:“去救阿彩!”長途班車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進了位於長江左岸的汽車站,下車後,杭九楓徑直往鹹安坊方向走。

阿彩的住處,杭九楓從沒有問過誰,也沒有聽誰說過。但他在心裏認定,阿彩到武漢後,死皮賴臉也好,削尖腦袋也行,無論如何也要住進從前住著梅外婆和愛梔的小樓。杭九楓跟在一群走起路來樣子像雪檸的女人後麵,不向任何人問路,女人到哪裏他到哪裏,女人停下不走他就站在原地不動。杭九楓相信,這些女人一定在梅外婆或者愛梔那裏學過如何走路,所以才會同雪檸一模一樣,每一步不是向前邁,而是很有節製地送出去。等到女人們走進一條幽靜的街道後,杭九楓抬頭看了看旁邊的門牌,上麵果然標著鹹安坊三個字。

到了鹹安坊,杭九楓就更不怕找不著阿彩了。那一年,杭天甲來武漢收取肉票柳子文許諾的贖金,回天門口後,曾經說過鹹安坊的情形。別人隻是聽著,杭九楓卻將門牌號碼長久地記在心裏。一路數來,很快就到了。杭九楓上前敲了幾下門,聽到裏麵有動靜,他一點也不客氣地回答:“你這癩痢婆,是真的聽不出我的聲音,還是裝聾作啞?”門開後,一個陌生女人站在他麵前,怒氣衝天地指著鼻子質問他為何罵她是癩痢婆。碰了一鼻子灰的杭九楓不再自作聰明,開始不斷地找人問路。杭九楓堅持不說二老板,也不說那個比二老板更有名的雜技女演員,多走了五六倍的彎路,外麵的路燈全亮了,才碰上一個熟悉阿彩的人,將他重新指向鹹安坊內。聽說梅外婆和雪檸住過的這座小樓,一共塞進四戶人家,杭九楓忍不住生氣了。他對再次站在門後,還想指著鼻子質問的那個女人說:“你不該住在這裏!這裏不是你住的地方!快領我去見阿彩!”女人被他說苕了,上了二樓後,才想起來反問杭九楓,為什麼她就不能住在這裏。杭九楓懶得理睬她了。他看到阿彩的門上被人貼上了封條。

杭九楓突然火冒三丈:“老子還從沒見過用封條將人封在屋裏的怪事!”一句話沒說完,幾張蓋著紅衛兵大印的封條已被他撕得精光。撕掉封條的門一推就開,杭九楓大步闖進,還沒看到人就吼起來:“我早就說過,武漢這地方是不會讓你紮根的。看看你,當年的颯爽英姿一點也沒有剩下。在天門口,馬鷂子和馮旅長的槍炮都難不倒你。一到武漢,幾張破紙就讓你寸步難行。”這時候,住樓下的女人在身後打開了電燈。換了任何人都難認出,眼前這個憔悴得沒有人樣的女人就是阿彩。“謝謝!”阿彩指的是杭九楓撕掉了門上的封條。隨後的一段時間裏,阿彩不是洗澡就是洗衣服,能和杭九楓說話的反而是住樓下的女人。住樓下的女人自稱戚大姐,她不停地誇獎阿彩,挨了那麼多的批判鬥爭,丈夫也被整死了,放在別人家裏,做妻子的不瘋不苕也會大病不起,阿彩真是了不起,不管如何批判鬥爭,總要想辦法將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杭九楓記得許多別人從前做過的事,見阿彩顧不上同自己說話,便去戚大姐那裏問清了老四季美湯包店的位置,出門買了一些湯包,拿回來給阿彩吃,自己也吃。阿彩吃湯包時的樣子雖然很節製,仍然讓杭九楓感覺到她內心裏的狼吞虎咽。從早到晚沒有認真吃過飯的杭九楓也是早就餓了,但他強忍著將大部分湯包讓給了阿彩。

“你應該明白我來武漢的目的。跟我回天門口吧!”

“趁著天黑,拿出當初打遊擊的功夫,誰也攔不住我們!”

“我已計劃過,現在的機會很好,獨立大隊能恢複了!”

“莫在這裏受冤枉氣,在天門口,誰也沒有你自由!”

杭九楓不停地說著自己的想法。阿彩忙於吃東西時沒有做聲,吃飽了,反而更顯得有氣無力,坐在那裏打了兩個飽嗝,繼續默不作聲。

“頭上還癢嗎?我忘了帶芒硝,用鹽水臨時替一替也行。”

杭九楓破例沒有直截了當說出癩痢二字,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強硬地逼她,去做那些診治癩痢時不可或缺的事情。杭九楓掇了一盆鹽水放凳子旁,又將一條腿放平穩了,伸手拍了拍,示意阿彩過來,像從前那樣將頭枕在上麵。阿彩終於說了一聲不,隨後便站起來,從掛在牆上的竹籃裏取出一包藥,打開了,就要往自己頭上抹。杭九楓盡量控製著不讓自己太生氣,隻同阿彩講道理。

“這種藥再好,也是用屎尿做成的。”

“你聞聞,天下有這麼香的屎尿嗎?”

杭九楓真的嗅了一下,果然很香。“二老板死了,你還活著,這點藥總不能用一生吧!”

“人生有長有短,麥香和楊桃連二十五歲都沒活到。”

“這話往後再說。不想診治癩痢,那就收拾東西走人。”

“我寧可死在武漢,也不會重新跟著你走了。”

“反正我們是夫妻,你不走,我就等。”

阿彩沒有攆杭九楓走。她從睡房裏取出一床鋪蓋,鋪在地板上,然後難得一見地衝著他笑一笑,這才關上門先行睡了。

“我倆是真夫妻,好不容易到一起了,反而像是假扮夫妻。”杭九楓有些不滿地在外麵轉了好久。說歸說,杭九楓沒有勉強阿彩,也沒有去推那門。隔著門他對阿彩說:“我喜歡你這種樣子,要不是人變老了,簡直同當年你我談戀愛時一模一樣。”說著話,杭九楓往地板上一躺,轉眼之間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窗外傳來陣陣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阿彩已經開門出來了,臉色蒼白地站在屋子當中,想往窗邊走,又有許多不敢。杭九楓連忙爬起來,將頭探出窗外,既看了,也聽了,這才滿腹猜疑地問阿彩:“不像是來鬥爭你的呀!”阿彩也沒把握,她在杭九楓身後躲著觀察一陣才明白,正在外麵砸門的紅衛兵,不知從哪裏得知,當年給吳大帥當幹女兒的七小姐,就躲藏在這座樓裏。提起七小姐,杭九楓馬上聯想到那個為了得到雪狐皮大衣而對愛梔他們落井下石的風流女人。杭九楓問阿彩,哪個是七小姐。阿彩也不清楚。小樓裏住了四戶人家,另外兩戶見風聲不對,早早地舉家躲到外地去了,隻剩下她和昨日替杭九楓開門的戚大姐。這時候,樓下的大門被砸開了。蜂擁而至的紅衛兵,還沒在屋裏站穩,便又像潮水一樣退了出去,不知所措地站在街上胡亂喊口號。

阿彩立即明白:“戚大姐死了!”

杭九楓趕緊跑到樓梯口張望。戚大姐果然已將自己吊死在樓梯上。

“原來她就是吳大帥的幹女兒七小姐呀!”

畢竟是在武漢,杭九楓正在猶豫,街上的口號聲突然拔高了許多,緊接著又有人闖進來。那些人一點不怕自縊而死的戚大姐,一口氣衝到樓上,不由分說地拖著阿彩往外跑。杭九楓過於輕視這些和一省差不多大小的年輕人,沒想到其中幾個人看上去手裏拿的是一卷報紙,其中卻藏著一截鐵棍。他猛一跺腳:“你們這些小卵子!”吼聲未落,兩根藏在報紙裏的鐵棍便狠狠地敲在他的頭上。杭九楓哪裏吃過這種虧,如果當時能站起來,心裏的怒火肯定會將那幾個下黑手的家夥燒成炭頭子。

杭九楓掙了好一陣才複原。他將套在外麵的上衣脫了,露出那件留著串串槍眼的獨立大隊軍服,再從口袋裏掏出一頂八角軍帽戴在頭上。下了樓,走到街上,剛剛還是惡狠狠的紅衛兵們,立即變乖了,喊的口號也變成向革命前輩學習和致敬。“阿彩呢?”杭九楓剛一開口,就有人上前來報告,阿彩去了民眾樂園,一整天都在那裏接受批判鬥爭。有了這身舊軍裝作招牌,隻要是紅衛兵全都對他肅然起敬。

從鹹安坊到所謂的民眾樂園,沒有多少路可以走。杭九楓進去時,幾個紅衛兵正在往阿彩頭上抹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口口聲聲說,這是二老板用秘方給她配製的診治癩痢的靈丹妙藥。紅衛兵們也曉得有癩痢的人習慣將掉下來的痂皮往瓦脊上扔,等到將阿彩弄得像是回到滿頭癩痢的從前時,便開始蓄意侮辱她。要她將那些化裝上去的痂皮一點點地摳下來,往附近的屋頂上扔不說,還要她一聲接一聲地喊:“癩痢癩得狠,扛槍打日本!癩痢癩得強,日本投了降!癩痢癩上頂,成了壞資本!癩痢癩上天,打倒帝修反!”杭九楓沒有立即上前去幫阿彩,他想讓阿彩得到更深刻一些的教訓。他坐在人群後麵,一邊看,一邊想著那年阿彩在白雀園後門外洗癩痢的情景。杭九楓多少年來也沒想明白,一個滿頭癩痢的女人為何能使自己如此癡心。那一次他在一旁躲著,眼看阿彩一次次地無法將那痂皮扔上屋頂,恨不得跳將出來,親自動手替她實現心中夢想。此時此刻,阿彩還是無法一蹴而就。民眾樂園旁邊都是樓房,阿彩一旦不能將那些假的痂皮扔上屋頂,紅衛兵們就用包在報紙裏的鐵棍擊打她的手臂,還美其名曰助人為樂。挨了十幾鐵棍的阿彩始終達不到紅衛兵的要求。好在那個紅衛兵司令出場宣布批鬥大會正式開始。

杭九楓後來一點也不記得,那些紛紛跳上台去,一邊口吐白沫大聲吼叫、一邊不時拳打腳踢的紅衛兵,必須批鬥阿彩的理由。杭九楓擠在人群中,看著紅衛兵們逼著阿彩將一隻隻避孕套吹成氣球模樣,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據紅衛兵們揭發,由阿彩一手培養出來的幾個女演員,個個都是新式婊子,台前演的是青衣花旦,幕後卻是那些放著革命工作不做、經常閑情逸致地跑來捧場的那幾個大幹部的姘頭。紅衛兵一點也不因二老板之死而對阿彩心慈手軟,那些避孕套吹成的氣球,僅僅隻是掛一掛倒也罷了,紅衛兵們還用毛筆在上麵一字字地寫明,這一隻是男張三和女李四於某年某月某日通奸所用,那一隻是女王五和男趙六於某年某月某日留下來的色情紀念。紅衛兵們每揭發一件醜事,就往阿彩的脖子上加掛一隻避孕套。上台發言的人個個都是好口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黑鴉鴉一片聽眾,很少有人出聲。直到發言人舉手高呼口號,台下的人才從夢中醒來,慌慌張張地跟著亂喊一通。事關男女私情,總能引人入勝。有人在杭九楓耳邊小聲議論,武漢三鎮大大小小的鬥爭會,就數文藝團體的最精彩,文藝團體的人一個比一個風流,難得有機會公開評說,大家當然愛聽。杭九楓對這些事沒有興趣,他隻注意阿彩臉上的表情。

看上去阿彩並不怕把那些避孕套吹成氣球掛在脖子上。杭九楓在底下不停地嘀咕,這哪是阿彩,一點血性沒有,就像當年為了能和雪茄合歡一場,什麼委曲求全的事都可以做。阿彩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杭九楓理所當然就成了穩坐釣魚台的薑子牙。

受阿彩管轄的女演員,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多人成了那些大幹部的姘頭?當處長的阿彩是不是真的成了專門為這些人穿針引線的角色?杭九楓正在無所事事地亂想,從台後躥出一個人,將一塊寫有“政治婊子!生活婊子!文化婊子!”的小黑板用鐵絲係著掛在阿彩的脖子上。

台上台下的人同時興奮起來,一陣陣地喊著小黑板上的話。杭九楓霍地站起來。與此同時,阿彩也絕望地大叫一聲:“王八蛋,你們還想不想讓人活呀!”

那些聽見這話的人蜂擁而上,轉眼之間就將阿彩淹沒得無影無蹤。杭九楓的身手稍有遲疑,阿彩就被那些人打得遍體鱗傷。用盡全身力氣也不能替阿彩解圍的杭九楓終於發怒了,奪過一根包在報紙裏的鐵棍,左右開弓,照著眼前的人堆一頓猛打,硬是將攔住去路的人打散了。還有兩個人依然揪著阿彩不放,杭九楓一點也不含糊,上前兩步,一人給了兩耳光。自從成立造反組織以來,所向披靡的紅衛兵,頭一次遇到對手。有人硬著頭皮衝上來,看清楚杭九楓的打扮後,一肚子英雄氣概頓時泄得精光,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挨了打後才往後躲。沒挨打的還要向前衝,站在遠處的人更是大呼小叫:“別讓他跑了!這家夥肯定是冒充的!”杭九楓背起阿彩一口氣跑到門口,一片混亂的會場裏,竟然無人出麵阻攔。倒是杭九楓覺得太輕而易舉了,故意在門口停下來。

“莫以為老子這樣子很嚇人。真正嚇人的時候,你們還躲在肉縫裏沒有生出來。你們看一看,這叫革命嗎?革命是事關生死的,哪裏是你們這樣婆婆媽媽,不是拿別人頭上的癩痢出氣,就是將自己的九斤半夾在男人和女人的騷肉之間,還以為是找到了真理。說穿了,你們是看著女演員隻同大幹部睡覺眼紅。要是也同你們睡覺呢?這些卵子大小的事,還好意思拿出來開鬥爭會嗎?要是有人娶了三個老婆,你們該怎麼辦?實話對你們說,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有三個老婆,第一個就是阿彩,雖然辦了離婚手續,可是我從來就不承認那張破紙。我們有十幾年同床共枕的好日子,也有十幾年的戰友情誼。第二個叫絲絲,就像大家所娶的女人一樣,因為互相喜歡,就成了夫妻。第三個叫線線的就不同了,她是我的戰利品,是我從對手那裏繳獲過來。比起你們成天掛在嘴邊上的那些風流韻事,我這個人是不是更應該批判鬥爭呀?”見周圍的人真的開始交頭接耳,杭九楓的聲音更大了,“有人去過宣化店嗎?去過宣化店的人將爪子舉起來!”片刻後,零零落落的幾隻手慢慢地舉了起來。

“宣化店有座紀念館,紀念館裏有門鐵砂炮,鐵砂炮上刻著杭九楓三個字。你們看清楚了沒有?沒看清楚的今日就不要錯過——杭九楓是誰?同樣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不喜歡自吹自擂,可你們這些家夥是一碗飯養大的,太不知世故了,所以我要讓你們接受一個活生生的教訓。”

杭九楓三下五除二地脫去自己的上衣,露出十幾處大大小小的傷疤,還要阿彩也將上衣脫了。阿彩不肯。杭九楓就問那些剛剛還在鬥爭她的人,是不是非要看到打仗時留在阿彩身上的傷疤才肯放過她。有人怪叫著說快脫,有人卻說用不著脫。杭九楓彎下腰,撿起自己的舊軍裝,從口袋裏掏出一本破爛不堪的蘇維埃軍官證,交給那個也想控製局麵的紅衛兵司令。“這是阿彩的,你是讀過書的,總不會不認識上麵寫了些什麼內容吧!”看上去滿臉書生氣的紅衛兵司令捧著蘇維埃軍官證,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自在。杭九楓當然不會放過,不斷地逼著他向阿彩道歉。紅衛兵司令沒有當眾道歉,在將蘇維埃軍官證交到阿彩手裏後,順便行了一個舉手禮,並說,明天上午,仍然在此地,他要重新召開一個會議,請阿彩來做革命鬥爭專場報告。

出了民眾樂園,阿彩不讓杭九楓背,也不讓杭九楓扶,咬著牙走回鹹安坊。杭九楓跟在後麵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剛剛打了一場勝仗。若是在天門口,杭九楓早就將最難聽的話全說出來了。當然也不需要忍辱負重,阿彩隻叫他離開鹹安坊,這裏的事她自己有能力了結,用不著杭九楓橫插一腿,豎插一杠子。

吊在樓梯上的戚大姐的屍體已經被人收走了,天還沒黑,屋子裏就陰森起來。杭九楓心裏有數,既不說走,也沒有賴在阿彩屋裏不動,順著樓梯走了幾步後,在戚大姐上吊的地方坐下來。天色終於黑了下來。不知何故,武漢三鎮全部停電了,沒有電燈的城市比天門口更黑暗。杭九楓隻能坐在樓梯上暗暗生氣。當年帶著阿彩來武漢,回去時卻成了光杆司令一個。如今,二老板死了,又有人將阿彩往絕路上逼,假如自己仍然無法帶阿彩回去,天門口的人當麵不敢笑話,背後挖古時肯定是笑話成堆。杭九楓咬著牙對自己說,阿彩想尋死,吊頸也得用天門口的繩子,喝藥也得用天門口的砒霜,總之,非回天門口不可。決心一下,杭九楓就將自己當成是替阿彩守門,平平靜靜地坐在樓梯上,仿佛隻打了一陣瞌睡,沒想到竟然到了下半夜。突然亮起來的電燈,讓熟睡中的鹹安坊猛地歡呼起來。杭九楓也被驚醒了,眼睛剛剛睜開就覺得身後有人,回頭一看,阿彩竟然也在樓梯上坐著。

“我夢到戚大姐了。她已經承認了,自己就是七小姐。戚大姐說,她早就該死,沒想到後來又活了這麼久。戚大姐變得醜了,當了鬼魂,那舌頭也沒有縮回去。”阿彩說這些話的目的,是為了鋪墊下麵的要求:“進屋吧,給我做個伴,我怕戚大姐伸手四處亂摸!”

“曉得怕就好辦!回去吧,回到天門口就不會害怕了。”

“不!不!不!絕對不!我絕對不會跟著你回天門口!”

“你會願意的!你不回去,那件雪狐皮大衣留給誰穿?”

聽到這話,阿彩好久沒有做聲。杭九楓也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他都不敢相信,似這種藏在心尖尖上的話,竟然一不小心就跑到嘴邊上了。

阿彩回屋不久,又出來在杭九楓身後坐著:“你不是說那件雪狐皮大衣不在你手裏嗎?”

“你不要揭我的短,那是我第一次說假話。”這樣的回答似乎仍不能讓阿彩放心,她鬱鬱地回到屋裏,隔了一陣又鬱鬱地出來了:“愛梔的雪狐皮大衣真在你手裏嗎?”

“不在我手裏,未必在你手裏不成?”

“你真的不是留給雪檸?真的打算給我了?”

“我都對你說了,我隻說過一次假話,不會說第二次。”

阿彩索性不回屋了,像先前一樣默不作聲地坐在樓梯上。

江漢關上的大鍾敲響清晨五點,阿彩才猛地站起來,回到屋裏乒乒乓乓地收拾東西。半個小時後,阿彩拎著一些東西,徑直走下樓梯,去了長途車站。

杭九楓將阿彩帶回天門口的消息嚇壞了絲絲和線線,她們不相信阿彩願意回天門口,沒有按杭九楓的吩咐為阿彩準備睡房。

阿彩在白雀園內安頓好自己,就去紫陽閣同雪檸說了整整一夜話。天亮之後才回屋裏,關上門,一覺睡到太陽偏西。等到點燈時,阿彩又去了紫陽閣,依然同雪檸說了整整一夜話。

同樣的情形重複了三天,一心想同阿彩破鏡重圓的杭九楓,終於明白,阿彩這是要他說話算話。那天一大早,杭九楓沒有對任何人說,他要去做什麼,出門後,還一路往回看有沒有人跟過來。通往西河的路上隻有他自己。已是秋天,西河流水不再如溫順的女人,杭九楓在雨量室附近下水時,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當初柳子墨選址修造雨量室,就看中了這一帶的河床相對穩定,不像別處,一季一個模樣。杭九楓往水中深潛了三次,才找著放油布包的那處石洞。杭九楓往回走到街上,多半人還沒起床。他在白雀園門口等了一會兒,阿彩就從紫陽閣內出來了。

“杭家人從來說話,哪怕錯了,也會算數。”杭九楓迎上去,將油布包用力抖開:藏了多年沒露麵的雪狐皮大衣,仍然雪一樣白亮,雪一般純潔。阿彩上前端詳了一陣,這才伸手接過,可她還是將杭九楓關在門外。外麵又是上街的日子,來來往往的人非常多。阿彩沒有上床睡覺,卻將自己關了整整一天。連圓表妹都在議論,阿彩終於得到愛梔的那件雪狐皮大衣了,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隻好關起門學那孤芳自賞。任外麵的人怎樣說,阿彩都沒反應。

天又黑了,杭九楓有些心煩,自己答應的話都兌現了,說什麼也該阿彩為他做那應該做的事情了。杭九楓由輕到重,由重到輕,反反複複地敲了幾遍門,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時候,還沒有人意識到阿彩會出事。直到杭九楓一時性起,飛起一腳踢開房門闖進去,大家才發現阿彩已死了。阿彩臉上盡是笑容,配著那件穿在身上的雪狐皮大衣,真是從未有過的美麗。

杭九楓悶了好久。雪檸進來詢問阿彩的後事如何料理,他突然惡狠狠地吼叫,要她說說這幾夜阿彩對她說了些什麼。雪檸略顯憂傷地告訴他,阿彩的確說了許許多多的話,歸納起來卻隻有一句話,自己這一生是一場美麗的錯誤。

心情鬱悶的杭九楓不得不在那裏又是吼又是跳:“不等傅政委了,老子要先將獨立大隊恢複起來!”

一四九

在天門口的葬禮中,阿彩死去這一次是最隆重的。天門口人在一起挖古,內容中少不了抬杠,哪怕是說雞毛蒜皮的小事,心裏認同對方了,嘴上還要挑三揀四,說事的人往往無足輕重,倒是那些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人,會被大家長久記住。在阿彩的葬禮前後,大家難得異口同聲地說,太罕見了,這樣的事從未有過。十六個人用一根龍杠抬著棺材送阿彩上山,杭九楓執意舉著白幡走在最前麵。絲絲和線線反對這種不合倫理的舉動。當丈夫的在棺材後麵跟著,才不失男人身份。杭九楓說:“我想走在哪裏,就要走在哪裏。”“我們死了,你會這樣嗎?”絲絲和線線有些失去理智地問。“阿彩和我是夫妻加戰友,你們不是,你們隻是我喜歡的女人。”“屁!你是想挽回當初離婚丟的臭麵子。阿彩隻是副政委,如果當政委的傅朗西死了,未必你還要騎到棺材上,給他當幹兒子?”“說得好,給傅政委當幹兒子,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杭九楓毫不掩飾自己的真情。因為阿彩也是獨立大隊的領導人,天門口一帶曾經與獨立大隊有過關係的人,差不多都來了。人一多,又鬱鬱寡歡地都不說話,無人刻意渲染,氣氛就不比尋常。想當年,愛梔穿著雪狐皮大衣出現在天門口時,滿街人的表情莫不是那雪後初晴的陽光,要多燦爛有多燦爛。絲絲和線線又勸杭九楓,用雪狐皮大衣作為阿彩的壽衣,既不合乎常理,也太不劃算,如此考究的雪狐皮大衣,留下來少說也能穿三代人。杭九楓指著鼻子要她倆閉嘴。在大家的心目中,阿彩在武漢受到的欺侮,超過那件跟隨她入土為安的雪狐皮大衣。吃過大碗肉,喝過大碗酒,葬禮就算結束了,來的人卻都不願意走。

那些與獨立大隊有關係的人一致同意抓緊時機將獨立大隊恢複起來。整個過程中遇到的惟一阻力是名稱問題。一省認為仍舊叫過去的“天門口獨立大隊”,不符合當前紅衛兵運動的原則。一省的提議最終被杭九楓接受了,阿彩死後的第三天,恢複起來的獨立大隊被正式命名為“捍衛紅色理想天門口獨立大隊”。杭九楓還提議,讓阿彩永遠作為獨立大隊的副政委,和傅朗西所擁有的政委與指揮長一職相同,永遠不再委任給其他人。大家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杭九楓說什麼,他們都用歡呼來表示讚成。

“我提議,讓一省擔任參謀長!”大家像打雷一樣吼了一聲好。

“我提議,將司令部設在糧管所!”大家又像打雷一樣吼了一聲好。

在天門口,紅衛兵運動的興起實際上始於阿彩死後第十天。

那一天,在武漢測繪學院當紅衛兵勤務員的白送,突然帶著兩卡車人回到天門口。那些人一律戴著“紅色鐵衛隊”的紅袖章,下車伊始,就將侉子陳揪出來,在小教堂門前開會狠狠鬥爭了一場。緊接著,白送就宣布全麵奪權,將區公所的所有大印全部搶到手,用一隻軍綠色帆布挎包裝著,走到哪裏,背到哪裏。在大學裏深造了一陣,又在武漢三鎮早早經受紅衛兵運動洗禮和鍛煉的白送似乎很大度,既有曆史上劉備三顧茅廬拜見諸葛亮的智慧,又有當年在延安的共產黨統帥隻身深入虎穴重慶、與國民政府最高元首麵對麵談判的勇氣,他獨自一人來到小西山上的糧管所,親口告訴杭九楓,隻要“捍衛紅色理想天門口獨立大隊”,與“紅色鐵衛隊”結成統一戰線,可以讓杭九楓擔任司令員,自己則當政委。杭九楓理所當然不會接受這樣的建議。

白送每次來說,所得到的回答完全相同。杭九楓還要白送當眾脫下自己的褲子,讓他看看小卵子長圓了沒有。

在宣布奪權後的第五天,白送終於惱羞成怒,讓手下的人在小教堂外麵用土紅寫上一條大標語:征服小西山,統一天門口!與標語上寫的順序相反,白送將統一天門口的目標放在前麵,還沒征服小西山上的獨立大隊,便指揮手下人去奪各個大隊的印章。白送統一天門口的過程隻在十二個大隊中邁出兩步,就被七大隊那些與獨立大隊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人斬斷了。七大隊的人曾經怕過以侉子陳為代表的北方人,多少年來也沒找到出這口惡氣的機會。七大隊的幹部這一次看得很準,白送這隻兔子之所以想起來要吃窩邊草,肯定是在武漢的紅衛兵運動中被別人打得卸甲丟盔抱頭鼠竄。白送來七大隊奪權時所說的話,從側麵驗證了這些猜測。白送站在一隻石滾上,大聲鼓噪,說武漢三鎮又在重現幾十年前白色恐怖,此次挺進大別山,是天降大任於他們。被幹部們鼓動起來的當地人,將自投羅網的白送他們圍了一天一夜,不讓他們吃,不許他們喝,最後還衝上去將他們一個個捆住送回天門口,交給杭九楓發落。早就在小西山上等待合適機會的杭九楓,因勢利導地展開了對鐵衛隊的致命一擊。

隨著一聲炮響,傳說去了宣化店的一省現身了。林大雨等一些有過親身經曆的人,一下子聽出來,這是鐵砂炮的聲音。轉眼之間,一省便身先士卒抬著專程去宣化店搶回來的鐵砂炮,從下街口衝進來,對著小教堂上的鍾樓又放了一炮。那些跟隨白送而來的紅衛兵被威風凜凜的鐵砂炮嚇壞了,扔下一大堆從各地搶來的大印,順著西河流水的方向落荒而去。這時候的杭九楓反而對白送格外客氣,親手替他鬆了綁,還親自送他去見林大雨。

杭九楓以為白送會因此臣服,沒想到當天晚上白送就逃走了。

林大雨來向杭九楓報信時,特意提醒說,白送上大學後,將那些可以當科學家的知識全部學到屁眼去了,心裏裝的全是陰謀詭計。如果是很大陰謀也無話可說,白送的陰謀全像小肚雞腸,在武漢三鎮混不下去了,便想著也像傅朗西他們當年實踐過的那樣,回到天門口,再搞一次所謂的以農村包圍城市。林大雨的語氣看似責罵,更多的是暗自誇耀。細米後來也在絲絲和線線等女人麵前說起白送。在細米的敘述裏,白送回天門口的原因,完全是為了雪葒,才有意回天門口露一露自己的尖尖角。

杭九楓毫不在意這些,他在設想如何去武漢迎接傅朗西,哪怕隻讓他回來露個麵也行。

一旦決定了,杭九楓便星夜兼程趕往武漢。

杭九楓一直在想見到傅朗西如何說話。

“阿彩被武漢害死了!”

“天門口是傅政委的福地,現在的群眾基礎比當年還要好。”

“我已經單槍匹馬將獨立大隊恢複起來了,傅政委指向哪裏,我們就衝向哪裏。”

“天門口人人都在想念傅政委,日日夜夜都在盼著傅政委回去,領著大家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

杭九楓想到的這些足以打動傅朗西的話,卻沒有機會說出來。下了長途班車,杭九楓的腳下比去找阿彩時還跑得快,沒想到傅朗西的家門被一把大鐵鎖鎖得嚴嚴實實的。

杭九楓在附近轉了一天一夜,隻聽說紫玉失蹤了。想進一步打聽,隻能去找白送。

一進武漢測繪學院,杭九楓就被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弄得眼花繚亂。大字報上有關白送的內容不算多,但也不少,粗粗地看了一些就明白,白送之所以從二號勤務員躍升為一號勤務員,是因為他領著一部分紅衛兵從先前的組織中分裂出來了。

杭九楓在學校裏麵轉了一圈,找不到白送的行蹤。返回天門口的路上,杭九楓想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就是沒有想到傅朗西很快就會回到天門口。

同不可思議的紅衛兵運動相比,傅朗西重回天門口的經曆實在算不了什麼。那些硬說離奇的人,是不會將紅衛兵運動本身考慮進去的,畢竟紅衛兵運動再離奇,也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要靠人來說和做的事物。

天門口的上空飄揚起第一場小雪。白送的鐵衛隊在紅色造反者巴河第一司令部的支持下,越過白蓮河進入西河。挖古的人說:“白送這是在學吳三桂,引清兵入關!”

天上的雪很快就在天堂氣象站的預報中準確地停下來。白送的鐵衛隊卻步步進逼,劍指天門口。

“也好,有個對手,我們父子倆就不用唱獨角戲了!”在杭九楓看來,白送的鐵衛隊儼然是馬鷂子的自衛隊,而大本營設在浠水縣的紅色造反者巴河第一司令部則是馮旅長的保安旅。杭九楓在心裏咬定白送是巴河一司的一隻走狗,絲毫沒有想到白送為了一統天門口,竟然使出驚人之舉。

臘梅開花之際,一個驚心動魄的消息傳到天門口:久無音信的傅朗西被白送抓到了白蓮河!白送要借傅朗西之屍來還政治啟蒙之魂。

杭九楓抵製了三天三夜,始終不肯相信。他讓一省往白蓮河走一趟。一省回來說,被鐵衛隊的人架在台上接受批鬥的除了傅朗西,還有董重裏。杭九楓還是有些將信將疑。傅朗西被抓的消息像一股早來的春風,那些對紅衛兵運動渾渾噩噩的人突然如夢初醒,像吃了朱砂一樣,隻要聽說有批鬥會,再遠的路程也要趕去打野。

鐵衛隊押著傅朗西和董重裏沿西河而上,每到一地都要召開聲勢浩大的批鬥會。每開一場批鬥大會,就有許多與會的人要求參加鐵衛隊。到達餅子鋪的那一次,天門口街上的人就去了不少,回來後紛紛傳說,這輩子總算見到傅朗西垂頭喪氣的樣子了。到這一步,任何人都沒區別,遠看像雪大爹,近看像張郎中,甚至還像是那遭到秘密處決的常守義、杭天甲等人。打野的人對董重裏的佩服要多一些,董重裏也在台口站著,彎腰,下跪,站木樁,挨踢挨打,淋水淋尿等等懲罰,他都沒有幸免,在神情上他卻與傅朗西相去甚遠。打野的人還說,白送在杭九楓麵前硬不起來,心裏害怕不敢貿然進到天門口,準備在湯鋪開完最後一場批鬥會,並對傅朗西和董重裏進行政治判決,隨後就結束這場史無前例的政治啟蒙。

杭九楓不相信,要用批鬥傅朗西的方式來發動群眾,最好的地點是天門口,一旦改在湯鋪,其效果就會大打折扣。杭九楓跟隨傅朗西那麼多年,對所謂發動群眾的奧妙說不上是精通,卻能一看就明白。白送將傅朗西和董重裏抓起來批鬥,無非與當年槍斃雪大爹一樣,是要征服人心。杭九楓心裏早就有了營救傅朗西的計劃,不僅不能讓白送的陰謀得逞,他還要趁此機會讓白送顏麵掃地,同時使獨立大隊的威風更上一層樓。胸有成竹的杭九楓不去理會各種傳言,他在湯鋪與天門口之間精心布置了兩個伏擊圈。一省在前麵衝鋒陷陣,自己在後麵以防萬一。兩處奇兵都以參加過當年宣化店突圍的人員為核心。

那天夜裏,一場沒有任何預兆的早春風暴突然從天而降,西河兩岸成了飛沙走石的世界。天亮之後,杭九楓正在謀劃,是否趁此天時地利改變計劃,向駐紮在湯鋪的鐵衛隊發起攻擊,一舉救出傅朗西。一省從滿天塵土中鑽出來,氣喘籲籲地告訴杭九楓,批鬥傅朗西的大會開不成了。

吊詭的早春風暴來也突然,去也突然。一省從第一道伏擊圈跑回來,正在同杭九楓說話,那些震撼人心的東西便由強轉弱,最終變得無影無蹤。得到杭九楓的允許,鐵衛隊的一個人從若隱若現的風暴尾巴中鑽出來,沿著西河左岸上的公路,一直走到杭九楓麵前,交涉時所說的話全是高開高走的浠水方言。說浠水方言的人要求暫時擱置雙方在一些問題上的爭議,讓他帶人進入白雀園,查證一件至關重要的曆史問題。說浠水方言的人還保證,如果這件事是真的,他會將昨天夜裏收到的揭發信原原本本地讓杭九楓看,如果被證明是無中生有,他會當眾燒掉那封揭發信,免得流傳開來殃及無辜。那人話沒說完,杭九楓就感覺到這事與白送有關,因而堅持必須先看到所謂的揭發信,以證明對方所說的話不是陰謀詭計。幾經較量,說浠水方言的人同意先由杭九楓閱讀那封信。所謂揭發信竟然是林大雨寫的。

當年日本人進攻天門口時,是我害了梅外婆和楊桃。我想報複紫玉,慌慌張張地認錯了人,手錘猛地砸下去後才明白打昏的人是楊桃。梅外婆聽到動靜,回頭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一時獸性大發,就朝梅外婆頭上補了一錘。那把手錘就在古井裏,上麵烙著我的鋼印。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白送沒有資格參加紅衛兵運動,他混進紅衛兵運動的目的是罪惡的。

杭九楓一邊讀信,一邊就懂了,經曆這麼多年,林大雨覺得白送能將傅朗西抓回來開一場批鬥會就夠了,這樣沒完沒了就錯了,而將董重裏揪出來一起批鬥則是錯上加錯。所以,一輩子沒有轟轟烈烈過的林大雨要舍己救人,要讓自己從多少年來總也擺不脫的恥辱中解脫出來。杭九楓一邊讀信,一邊就有了主意,他提醒那個說浠水方言的人,既然此事與白送休戚相關,為何不讓他來當場見證,免得事後橫生變數。

說浠水方言的人返回湯鋪時,聽了杭九楓的話,除了帶來一群身強力壯的紅衛兵,還讓白送夾在他們中間。臉色嘎白的白送比任何人都積極,一進白雀園,找準了那口因日本人搞細菌戰而被填死的古井的準確位置後,第一個揮起挖鋤,恨不能一鋤頭就將手錘挖出來。

挖了一陣,白送看到雪葒站在氣象站門口,便放下挖鋤,裝出氣定神閑的樣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雙手捧著遞給雪葒。雪葒十願九不願地接了過去。白送剛轉身,雪葒就將手裏的信撕成一堆碎片。一旁的雪檸勸她還是看看,求愛的文字總是值得珍惜的。雪檸說話時輕輕地笑了好幾次。雪葒想了想後,也跟著笑起來。這也是白雀園內僅有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