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人輪番挖了一天一夜,當年埋下去的石灰全被翻到地麵上。挖出最後一塊石灰,圍觀的人興奮地吆喝起來。石灰上麵粘著一副假牙,記性好的人馬上想起來,是王參議的。當年日本人對天門口發動細菌戰,如果不是這副假牙被一鎮和一縣丟入水井,王參議也許能多活幾年。
王參議的假牙很快就被人扔到一邊。下到古井裏的人隻用三次就撈起一把鏽蝕斑斑的手錘。稍微擦拭幾下,便顯出用鋼印烙在上麵的“林大雨”三個字。
“我會大義滅親!”到了這種地步,白送隻能回家同林大雨說話。白送踢開家門,還沒開口,躺在床上的林大雨就承認:“是我幹的,那時候我這想事的頭腦比畜生還不如!”
“瞞了這麼多年,你遲不說,早不說,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說出來,是不是成心害我?”白送氣急敗壞地掐了一下林大雨的脖子。
林大雨忍著不讓自己喊出聲來。“你不明白這事擱在心裏會讓我多麼難過!原先的想法是,等到親手殺了傅朗西,我就去向梅外婆懺悔。古人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替我報了仇,我怎麼會害你哩!這事隻有梅外婆和雪檸清楚,不管死不死,她們都不會說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跟你說,不要再打雪葒的主意了,雪家的女人可不是隨便碰的。你要是膽敢欺負她們,哪怕做了鬼我也不會答應。因為你將傅朗西抓回來批鬥,我反而不再恨他了。幸虧我醒悟了,要是死到臨頭還是那樣想,這生活過得真沒意思。我就是想讓你造不成反,無法人五人六地將天門口搞得一塌糊塗。”
林大雨說了許多話,白送問他說夠沒有。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白送說:“那就到此為止。”
白送拉著細米從屋裏出來,門口聚了許多人。擠在最前麵的雪檸迫不及待地要求進屋,同林大雨說幾句話,白送攔得死死的不讓任何人進去。雪檸急促地提醒細米,這時候,千萬不能離開林大雨,否則會出危險。聽了雪檸的話,細米著急了,非要進屋看個究竟。細米一急,手上就有一些連抓帶打的動作。一開始白送還能忍受,很快他就不耐煩了:“哪來的潑婦,將她關起來!”了解林大雨當初所做的壞事後,鐵衛隊的紅衛兵立即變臉不理白送。叫了三聲仍舊無人響應,白送隻得親自動手,揪住細米的頭發,讓她在原地轉上十幾圈後再鬆手,不用他推,細米便自動地撞進人群之中。
過了片刻,細米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吊死鬼!吊死鬼!有個吊死鬼!”細米用手在空中指著什麼,像是真有東西從眼前經過。
白送挺了一陣,終於讓開路,聽任雪檸他們往屋裏衝。林大雨真的死了,他用係在床頭上的褲帶吊死了自己。
一五〇
得知鐵衛隊的人要將傅朗西帶到別的地方接受批鬥,翹首以待的天門口人紛紛趕往湯鋪,將寬大的公路擠成一條窄窄的小巷。杭九楓沒有去,他對一省說,如果鐵衛隊的人稍有一點軍事常識,就不會如此明目張膽地轉移傅朗西。杭九楓還說,此時按兵不動不等於放棄營救傅朗西。在他看來,表麵上是因為林大雨自揭其短,葬送了白送在紅衛兵運動中的前途,並且中止了其一手策劃的所謂政治啟蒙;實際上是鐵衛隊在實力上對獨立大隊的恐懼,擔心目前形勢下無法把握局麵,這才以退為進,用不了多久,必定要瞄準天門口來一番回馬槍。杭九楓甚至想到了華小於對侉子陳講的諸葛亮與司馬懿鬥空城計的故事:白送有意不向天門口發起攻擊,也是為自己留下必須存在的最大理由。杭九楓想好了,他要將計就計,到時候再出奇兵,一舉救出傅朗西。杭九楓預計的前半部分很快就被證明是對的。一省帶了一些人,若隱若現地混在人群中,一輛載了許多人的卡車從鐵衛隊臨時駐地裏駛出來後,有人故意點燃一串鞭炮往人群裏扔,趁著大亂之機,一省帶人衝了上去。卡車上沒有傅朗西,隻有白送。白送要沿西河而下,去向巴河一司的一號勤務員負荊請罪。運送傅朗西的卡車已於深夜時分悄無聲息地走了。
被就地釋放的董重裏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天門口的人記性好,忘性大,仿佛從沒有站在會場上同別人一起打野,上前真心實意地勸他,莫在文工團幹了,就像最早時那樣專門為天門口人說書,天大的麻煩掉下來也不會招惹他。董重裏一句話也不應,隻要說話必定與自己當年一再脫離獨立大隊的事有關,最放肆的一段話是對一省說的。一省帶著喬裝打扮的獨立大隊人員一路往天門口趕,並沒有心思同董重裏說話。董重裏卻纏上他們,當年林大雨下毒手誤傷了梅外婆和楊桃,導致白送的政治資格一落千丈,然而,一省的政治資格是沒有問題的;一省很早就與生父馬鷂子劃清了界限,先天不足,後天補充得很好,義無反顧地做了杭九楓的兒子,有這樣的政治資格批鬥誰都沒有問題。董重裏要一省回天門口後馬上召開一個批鬥大會,在白送所主持的幾場批鬥大會上,聽到的話越狠,他心裏越覺得輕鬆。如果能在天門口召開一場相同的大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獲得徹底解脫。
“請批判我吧!請鬥爭我吧!你們不批鬥我,我也要批鬥我!”
董重裏開始說這話時,大家還覺得很有趣。等到他如此重複無數次後,天門口人才發現這個曾經深受愛戴的說書人已經神經錯亂了。最初幾天,董重裏天天早上起來就將一隻鼓架在麵前,默默地坐到天黑。等到別人不太注意了,董重裏又一個人四處胡亂行走,並且越走越遠,越走越沒有規律,讓總在尋找的圓表妹越來越難以找到他。等到大家再次從不太注意轉變到重新注意時,董重裏和總在尋找他的圓表妹已經徹底失蹤了。
在確信董重裏義無反顧地逃離開天門口後,大家才在他和圓表妹住過的屋子裏發現一句寫在牆上的話:“黑暗傳,傳黑暗,越黑越暗越要傳。”雪檸說:“這話寫得意味深長。”其他人見了也就見了,並不往心裏去,偶爾在挖古時提一提,也是因為好久沒有聽說書了,覺得日子過得淡而無味。又因為能說書的董重裏和常天亮都死了,研究說書的華小於也被槍斃了,短時間內恐怕難以找到一個符合天門口人口味的說書人,加上整個天門口被杭九楓控製得死死的,隻要加入了獨立大隊,不管是不是當權者,也不管犯了多少錯誤,都不許別人開批鬥大會,大家反而莫名其妙地盼望著白送將傅朗西重新押回來,狠狠地熱鬧一場。
鐵衛隊暫時同獨立大隊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其活動疆界也自我限製在湯鋪一帶。隻要不是成群結隊,誰都可以像往常那樣獨來獨往。由於縣城還不受鐵衛隊的控製,鐵衛隊的人就將縣廣播站的電線掐斷了,原本隻需通過廣播播送的天氣預報,重新改成由雪葒天天騎著自行車去湯鋪等地張貼安民告示。那一天,像燕子一樣上下翻飛無人約束的雪葒,從湯鋪回來,身後跟著一大群從武漢串聯過來的紅衛兵。從武漢來的紅衛兵說,這麼好的自行車,武漢也沒有幾輛,騎車的雪葒一定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其實,這些人是看上了雪葒美麗,也像天門口人那樣想方設法尋找理由多看雪葒幾眼。那些愛挖古的人後來打死也不肯改口,隻要一提到從武漢來的紅衛兵,人人都會搶著說,是雪葒帶來的。
從武漢來的紅衛兵像蒼蠅一樣,一路追著雪葒來到天門口。讓人不可理喻的是,這些打扮得同電影裏的工農紅軍一樣的年輕人,哪怕落雨落雪也不肯進任何人的家,就在街邊睡,就在街邊吃,一有空就在小教堂前麵唱歌跳舞。有幾個男紅衛兵臉皮特別厚,隻要見到雪葒,不管她是不是正在忙,便會一半是逼,一半是纏地拉上她,一起跳那些充滿戰鬥性的舞蹈。從武漢來的紅衛兵還美其名曰:雪葒一舉一動都帶著濃厚的小資產階級味道,這在紅衛兵運動已深入開展的形勢下是絕對不允許的。在這些紅衛兵所在的造反組織開出的介紹信上,清楚地寫著他們要在三月二日這一天,也就是當年傅朗西參與組織和發動的六霍暴動周年紀念日時趕到霍山縣城。
雪葒不喜歡當中的大多數人,卻和鎮上的其他女子一樣,非常喜歡那個名叫洪紅宏的男紅衛兵。洪紅宏從不跳舞,但是非常會唱歌,聲音像那隔山傳過來的滾滾沉雷。雪葒頭一次聽他唱歌就紅了臉,聽得越多臉紅得越厲害。洪紅宏還會演講,他往小教堂門口一站,跳舞的紅衛兵就會停下來。洪紅宏演講時不用武漢方言,滿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一點也不比從收音機裏聽到的那些播音員的聲音差。演講時的洪紅宏,高高地將目光掠過大家的頭頂,隻要降落下來,一定會映照在雪葒的身上。每一次,洪紅宏都會以背誦天門口人從未聽過的《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作為演講的結束語。
“巴黎不要統治別人,而要自由;巴黎的雄圖是要建立示人以榜樣的專政;巴黎既不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人,也不輕易放棄自己的決定;巴黎不願一味發號施令,而願多聽人民的呼聲;巴黎以自己的行動,表明運動在前進;巴黎以建立自己的自治製度,為其他地方的自治製度做好準備;巴黎決不硬推別人走共和道路,而以自己能帶頭走這條路感到欣慰。國民自衛軍中央委員會:小阿沃安、安·阿爾諾……舒托、克雷芒斯……朗維耶、瓦爾蘭——一八七一年三月二十二日於市政廳。”
三十七個稀奇古怪的法國人名字從洪紅宏的嘴裏冒出來,遠比先前的內容更受歡迎,每念一個名字就能贏得一陣掌聲。
隻有一省不高興,好幾次當麵詰問洪紅宏,將那些法國人的名字記得爛熟於心有何意義?天下的外國人隻需要記住馬恩列斯四個人就行!洪紅宏哪會聽一省的。
一天傍晚,演講完的洪紅宏突然邀請雪葒到河邊走走!雪葒的意誌不起任何作用,洪紅宏在前麵走一步,自己就在後麵跟一腳,到了西河左岸,洪紅宏在沙堆上坐下來,她也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洪紅宏就將雪葒摟在懷裏,一個長長的吻,將兩個人親密地聯係在一起,從晚霞升起時開始,到晚霞消失後還沒分開。
“我找了你許多年,沒想你卻躲在天門口!我不當紅衛兵了,你願意去武漢,我就帶你回武漢。你不願意,我就留下來,像你們家的其他人那樣!”
雪葒擦掉許多眼淚後,也主動地迎上去,吻了洪紅宏:“我也等了很多年,沒想到等來的是你!”
二人相互依偎著坐在沙堆旁,洪紅宏的手指一直在雪葒胸前扣子上徘徊。天色徹底黑下來後,雪葒抓住那隻手輕輕地握了握,隨後稍一用力,兩個人就站了起來。沿著原路往回走,兩隻手始終牽在一起,絲毫不回避那些同點亮的燈盞一起射過來的目光。洪紅宏清楚地告訴雪葒,明日早上,最遲也是上午,而不會拖到下午,他就會當麵請求,讓雪檸將女兒嫁給他。
回到家裏,雪葒還沒開口,雪檸就問:“遇到愛情了?”
雪葒大大方方地說:“是的,我找到我的柳先生了!”
雪檸說:“我要是你就不會這樣說,那會讓人覺得,世界上更好的男人全被我一個人嫁了。”
雪葒說:“這樣想就好,不然我會要擔心你醋意大發。”
母女倆說說笑笑到很晚。
夜裏的夢越甜蜜,早上醒得越晚。雪葒剛剛睜開眼睛,便迫不及待地問洪紅宏來了沒有。
聽說沒有,雪葒才放心地爬起來,將自己梳理清爽,同往常一樣先去小東山上的觀測室,再去西河左岸上的雨量室,將每天的第一遍數據收取全了,回到家裏,還沒見洪紅宏來。
雪葒越等越心焦,雪檸想去問問,她卻不讓。母女倆在氣象站和家裏的窗邊看了很多次,從武漢來的紅衛兵都露麵了,就是不見洪紅宏的蹤影。
臨近中午,街上爆發起陣陣吼聲。從武漢來的紅衛兵正在開飯,獨立大隊的人突然層層疊疊地將他們包圍起來。一省親自宣讀了一份最後通牒:從武漢來的紅衛兵是鐵衛隊的支持者,必須在十分鍾內離開天門口,擺在他們麵前有兩條路,一是自動離開,二是強行驅逐。
雪葒不管這些事,她在人群後麵盯著看,還是沒有洪紅宏。
從武漢來的紅衛兵不是強龍,哪能鬥得過地頭蛇。
十分鍾一到,他們就背起背包打著紅旗,唱著革命歌曲,經上街口往中界嶺方向走去。從武漢來的紅衛兵一字排開,一眼就能從頭看到尾。
“小洪呢?紅宏呢?洪紅宏呢?”雪葒從頭跑到尾,從尾跑到頭,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當年從別處轉移過來小住的工農紅軍第四軍、第四方麵軍、第二十五軍、第二十八軍以及由傅朗西指揮的獨立大隊,每逢轉移或撤退時,也像他們一樣,臉上的表情雖然不乏迷茫,主要情緒卻是讓人望而生畏的堅毅。雪葒在一個紅衛兵的眼角上發現一片潮濕,她心裏突然打了一個寒顫。
“你們把他怎麼啦,是不是送他回武漢了?”雪葒大聲問。從武漢來的紅衛兵都不回答。雪葒一路追到鬼魚潭附近,那位眼角上有片潮濕的紅衛兵才喃喃地動了動嘴唇。沒有聲音飄散,雪葒卻聽得出來,那是在說:“你不該愛洪紅宏!”
一五一
有雲擋在天上,冷冷清清的太陽看上去並沒有影響天門口。
從武漢來的紅衛兵剛走,獨立大隊就成立了一支文藝宣傳隊。十幾個青年男女整整齊齊地出現在小教堂外麵,跳的舞,唱的歌,都遠不如從武漢來的紅衛兵,天門口人還是看得津津有味。
杭九楓沒有往前擠,在人群後麵看了一眼便說:“做這種事,還是阿彩內行。”
杭九楓後來又說過兩次。一省聽見了就問:“你是想讓雪葒參加宣傳隊嗎?”
杭九楓還沉浸在回憶中:“要不是小曹同誌來天門口搞肅反,那一年我們就能實現傅政委的理想。一想到阿彩那時候的樣子,我就有些後悔,不該總也改不了口,非要叫她癩痢婆。我要是不叫她癩痢婆,她就不會一次次地要離開。”
一省又說:“那就讓雪葒向阿彩媽媽學習!”
杭九楓用手掐著自己的額頭,沒有做出明顯的回應。一省也不多說,馬上派人去通知雪葒參加文藝宣傳隊。
杭九楓後來明白時十分生氣,質問一省是不是忘了當初所說的:“你要是敢朝雪家女人拋一個媚眼,我就要替你做主!你不是說七大隊的好女人死於非命的太多,剩下來的苕女人沒人要嗎?我是你父,我要是找一個苕女人回來給你做妻子,你也沒理由不接受!”
罵歸罵,杭九楓也沒有逼著一省將雪葒攆出文藝宣傳隊。不隻是杭九楓,雪葒得到這個消息後也很吃驚:“不是說不準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參加紅衛兵嗎?”雪葒不想去,雪檸要她去,所以她不得不去。
排練場就設在小教堂。文藝宣傳隊所排演的節目大部分是從被攆走的武漢紅衛兵和突然失蹤的洪紅宏那裏學來的。因為隻有記憶,十幾個人時常為了一個動作分成不同的兩派甚至是三派。第一個節目是歌舞,第一句歌詞是“遠方的大雁請你快快飛”。唱遠方的遠字時,大家應該排成菱形,身體向左前傾,重心落在左腳上,右腳輕踮,頭部高高昂起,深情地仰望天空。接下來手捧紅心的動作,是落在大雁的雁字上,還是從請你的請字開始,就出現分歧。爭論半天,坐在一旁沒有派角色的雪葒說,她記得洪紅宏獨自站在右邊領唱,每逢唱請你的請字時,輕輕一抬臉龐,眼睛裏就有淚花閃爍。雪葒一說,大家的意見就統一了。隨後唱“捎個信兒到北京”,大家又對十幾個人如何聚在一起做看信狀各持己見,好不容易過關了,在結尾的“革命造反派想念恩人”一句上又爆發更為激烈的爭論。因為要在前半句表現出革命造反的含義,後半句又體現想念恩人的深厚感情,不僅動作之間有很大的不同,就是在唱同一個字時,大家的動作也有所區別。這些問題都是雪葒解決的。雪葒絲毫不差地幫助大家重現了洪紅宏站在眾多武漢紅衛兵中間,從舉著拳頭帶領大家宣誓,到揮動手臂指揮眾人橫掃一切害人蟲,最後是從高到低一字排開的弓箭步,同時無一例外地舒開雙臂,懷抱著遠方的紅太陽。雪葒的指導都有根據,都能將洪紅宏當時的模樣複述得十分完整。那些這個記得這一點、那個記得那一點的人,經雪葒一說,紛紛服氣地連連點頭。
文藝宣傳隊排練時,一省隻來看過一次。發現一省坐在旁邊觀看,雪葒立刻覺得不自在,教給別人的那些動作自己卻做錯了。一省不管對和錯,隻要動作做得不整齊,便批評別人沒有以雪葒為標準。看過這一次後,一省就離開天門口,去白蓮河參加紅衛兵大會。
雪葒剛進文藝宣傳隊時,誰也沒想到她竟然能將洪紅宏朗誦的《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完整地模仿下來。不是雪葒故意不顯露,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對洪紅宏的記憶會是如此深刻。
一台可以演上兩個小時的節目排練好了,文藝宣傳隊就去十二個生產大隊巡回演出。在樟樹凹時,正好住在梅外婆和楊桃被日本人害了後曾經住過的那戶人家裏。因為是為獨立大隊先後死了六個人的特殊烈屬,婆媳三代共有四個寡婦的女人們都敢說話。特別是年近八十的婆婆,開口就說她家的男人全都是受了傅朗西的鼓動,頭一個人死了,以為第二個人能夠繼承事業,第二個人死了,若不讓第三個人去又擔心幸福到來時沒有人在場會吃虧,就這樣直到家裏的男人都為獨立大隊戰死。熬了那麼多年,除了比別人多幾份烈屬證明書,過年時有人送一塊不要錢的豬肉,再也見不到任何好處。年近八十的婆婆最後還恨恨地補充說,可惜白送將傅朗西抓回來,卻沒有開大會批鬥,她都做好了準備,爬也要爬上台去,批判傅朗西讓所有人吃苦,而供他一個人享福。
正因為是有感而發,雪葒在屋外的大樟樹下,眺望虛無縹緲般的天門口,信口學了一句:“巴黎不要統治別人,而要自由——”
從此便一發而不可收,在同伴們的哄抬之下,雪檸竟然做到了洪紅宏所能做到的。在樟樹凹的那天晚上,她就朗誦了《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全篇,並馬上成了文藝宣傳隊的保留節目。一圈轉完,回到天門口,雪葒更是穿著柳子墨遺下的西裝,打上領帶,頭發也專門打理一通,突然站到白熾的汽燈下麵,放聲朗誦起一連七個以巴黎二字為開頭的排比句,和三十七個法國人的名字。知根知底的天門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文藝宣傳隊裏竟然有一點也不比洪紅宏遜色的演員,大家瘋狂地鼓起掌來。文藝宣傳隊一連在小教堂前麵演了兩個晚上,還不能滿足大家聽雪葒朗誦的願望。
第三天傍晚,傷痕累累的一省從白蓮河回來了。白蓮河兩岸三縣紅衛兵大會,成了他身上揮之不去的疼痛。文藝宣傳隊演出之前,一省作了一個簡短演說,因為林大雨的曆史問題而籠罩在白送頭上的陰影,被巴河一司的一號勤務員一筆勾銷,繼續當他的得力幹將。所謂紅衛兵大會,實際上是白送在施展借刀殺人之計,想借巴河一司之手,讓所有零散的紅衛兵組織統統成為鐵衛隊屬下,最終反客為主,掉轉頭來吃掉虎穴暫棲身的巴河一司。一省剛剛流露出抵製的念頭,就被人在酒裏麵下了安眠藥。一省被那些人捆起來拷打了很久,白送才假惺惺地出麵放開他,擺酒壓驚。一省上桌便摔破一隻碗,像杭九楓當年有過的壯舉,用一塊殘破的瓷片對準白送的喉嚨,獲得了一條返回天門口的生路。
“獨立大隊決不能重蹈當年覆轍,也決不會讓悲劇在天門口重演。天門口是獨立大隊的天門口,獨立大隊是天門口的獨立大隊。林大雨的兒子隻會使陰招。我父才是真的英雄!白送永遠是隻狗卵子!”
一省英氣逼人地說了許多很響亮的話,然後像從前杭大爹聽董重裏的說書那樣,坐在專門留給他的最好位置上。前前後後演了十幾個節目,隻要雪葒出場,一省必定會帶頭鼓掌,有一次他還站起來領著大家喊口號:“向文藝宣傳隊學習!”一省正在高興,報幕員又出來了:“最後一個節目,朗誦英特納雄耐爾經典文獻——《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一省有些吃驚。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猜出站在麵前西裝革履的男人,是由雪葒女扮男裝的。雪葒沒有像洪紅宏那樣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那種聽上去很古怪的語氣,讓大家想起前幾年借口來天門口尋找傳教士的遺骨、其實是想將華小於等人弄到法國去的前俄羅斯人烏拉。節目演完時,大家情不自禁地喊著:“烏拉!烏拉!”一省也跟著喊,也跟著熱烈地鼓了許多掌。
“是哪個演的,讓我看看尊容!”已經退場的雪葒以自己的本來麵目,重新回到汽燈下。因為杭九楓一直在旁邊看著他,一省突然變得怒火中燒:“文藝宣傳隊的都去小教堂開整風會!”
一場整風會開下來,朗誦《巴黎公社第十號公告》的節目沒有了。文藝宣傳隊新添了一個自己編排的說唱劇,並由一省親自點名,讓雪葒出演其中那位代表資產階級的壞女人。雪葒很委屈,每次排練回來,都要在雪檸麵前狠狠地跺一番腳。雪葒很想找個借口不去。雪檸說了,她若不去,那些人大概也不會將她怎麼樣。雪檸又說,隻要她想著,人是沒有好壞之分的,並在心裏喜歡每一個人,戲台上的各種各樣的角色就會沒有區別的。說唱劇由一省取了一個帶有血海深仇意味的名字,說唱劇這種形式也是一省想出來的。所謂說,就是由一幫人按照各自扮演的角色,在台上輪番說話和表演。所謂唱,也就是讓一個人學董重裏和常天亮,在一側台口敲著鼓和鼓板,唱著同說書一樣有故事的前呼後應的韻文。
臨近彙報演出時,文藝宣傳隊負責人要雪葒自己準備反麵人物的服裝。那意思是說,雪家盡是反麵人物,將過去的衣服找出來穿在身上就行。雪檸還是勸雪葒不要生氣,同時翻出幾件舊旗袍,讓雪葒一件件地都試過,從中挑出一件最合身的重新試了一次。那件旗袍是雪檸生下雪藍的第三年穿過的,穿在雪葒身上,腰部以下有差不多一指寬的富餘。
“換了梅外婆,一定不會讓你穿著這樣的旗袍出去。”雪檸一說話就想起過去的事,“這就是他們讓你演反麵角色的好處。別人不能穿旗袍,你卻能。女人不穿旗袍,那是一生中的遺憾。你還記得董先生臨走時對我們說過的話嗎?”
“董先生說什麼啦?我一點也不記得。”
“那些話都是你轉告我的呀!你說,那天傍晚,董重裏突然鑽進雨量室,悄悄對你說,他在台上接受批鬥時,傅先生趁紅衛兵不注意,對那些穿綠軍裝、紮武裝帶的女孩子們說,沒想到自己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竟然要靠不讓女人穿旗袍來實現。你呀你,中了愛魔,隻記得洪紅宏說的話,而且連標點符號都忘不了。”
“人家頭天夜裏還是那樣可愛,第二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不記住行嗎?”
“董先生不是也失蹤了嗎?”
“我不是也告訴你了嗎,董先生這一次想逃得遠遠的,爭取一下子逃到香港去。”
“說歸說,可誰有把握,保證他們取得成功哩!”
“不管怎麼說,總比一點音信沒有的洪紅宏要強。”
提起洪紅宏,雪葒就免不了要傷心。雪檸也不多說,趕緊找了針線,要將旗袍下半部分縫一縫。脫下旗袍的雪葒露出完全成熟的身子。雪檸想看,雪葒卻躲到身後,不許她多看一眼。雪檸背對著雪葒長歎一聲。
雪葒主動說:“你不要擔心,我會將自己嫁出去的。”
雪檸卻說:“你姐已經三十多歲了,我是擔心她,一個人過日子,總像飄在半空中生不了根的雲。”
雪檸在旗袍上縫了一通,好不容易收了線,試了試後發現還不如先前,又將縫上去的線,一點一點地用針挑起來。
天黑後,有人將汽燈點亮了。一通打鬧台的鑼鼓響過,四麵八方的人紛紛擁到小教堂門口。聽說有新節目,大家都很興奮,好不容易盼到雪葒出來,男男女女突然都不做聲,兩隻眼睛隻顧盯著看,那些說的和唱的聲音全都成了左邊耳朵進去,右邊耳朵出來的北風。穿著旗袍的雪葒在眾人麵前來回走了許多遍,從汽燈照不到的地方射出來道道目光,混在一陣陣的風中撫遍她的全身。雪葒不覺得自己演的是壞女人,那些大同小異的目光也在表現著同樣的意思。女人們羨慕,男人們渴望,幾個同雪葒一起演戲的人,將排練時始終強調的仇恨忘光了,說出來的話沒變,做出來的動作也沒變,卻在情感深處多出一份愛慕。雪葒將自己的台詞說完,將自己的動作做完,配戲的同伴上前來伸手押她下場時,有人竟在暗中叫了起來:“讓她再演一會兒!讓她再演一會兒嘛!”惹得滿場的人如釋重負般輕輕哄笑了一陣。
別人還有節目要演,雪葒在一旁獨自靜默。一省突然冒出來,要她跟著自己去小教堂。在雪葒的記憶中,一省好久沒有主動開口同她說話了。“我要同你談談武漢來的紅衛兵!”被改作區公所的小教堂,如今又成了獨立大隊的司令部。“你為什麼要抱著那些家夥的大腿不放?”一省關上門,能進到屋子裏的隻有一些飄揚的歌聲。“我讓你參加宣傳隊,你卻處處懷念洪紅宏,我這心裏會如何想,你難道真的不清楚嗎?”一省說的都是坦率話,“白送的事我們偵察得很清楚,他在大學裏同一個女紅衛兵亂搞。後來又被那個女紅衛兵出賣了,這才不得不回天門口。我不造謠,洪紅宏的事,我隻是猜測,他一定是被同伴們害了。這是我父說的。你應該了解他在這方麵的才能。他一看那些紅衛兵的臉色就明白,洪紅宏已被他們失手害死了。”一省一會兒凶,一會兒善,“從小時候起,我就喜歡你。你是天下最美的美女,為了你,我對著天堂發過誓,哪個敢娶你,我就殺了哪個。那時我還沒有見過你穿旗袍的樣子。我讓你迷住了,要是不將你身上的旗袍脫下來,我這眼睛就看不見別的東西了。”一省主動伸出手來,試了幾下,也沒解開一粒扣子,心裏一急,手上的力氣也大多了,隻聽得一聲撕裂,旗袍開了一個口子。一省趕緊說:“你莫心痛,你一心痛我就更心痛。我有好東西賠給你,你想不出來是什麼。我對你說吧,是雪狐皮大衣。阿彩剛剛葬到墳裏,就被我挖開,將那雪狐皮大衣偷了出來。藏在我父從前藏雪狐皮大衣的那個地方,明天早上我就去取出來,送給你。”
一省將雪葒緊緊摟住,稍一用力就抱上了床。天在不停地搖晃,地在不停地顫抖。既沒有火,也沒有山,卻能像火山一樣爆發。看得見波浪,看得見潮水,卻找不到大海在哪裏。天寒地凍時有溫泉沐浴,烈日炎炎時有涼風習習。一汪春水從冰封很久的天堂裏流出來,清香撲鼻,人不醉,心卻醉。潺潺汩汩地,一半是眼淚,另一半還是眼淚。
雪葒還在床上悄悄落淚,就聽見杭九楓在門外低聲怒吼。
“我已經是你的丈夫,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你先回家,我不像洪紅宏,我說話是算數的,不管我父的思想工作做得通、做不通,三天之後我們就開始合家過日子。”一省先對雪葒說,打開門後,再對杭九楓說:“你想打死我就動手,你想吃了我就動口,隻要你給我留了一口氣,我就要勻出半口,用在雪葒身上。”
雪葒心情零亂地回到家裏,還沒開口說話,便撲進雪檸懷裏痛哭起來。不一會兒,雪檸也哭起來。母女倆此起彼伏地哭到半夜,嘴唇都咬出血來,也不肯哭出聲來。
快到黎明時雪檸才說:“是不是一省?”
雪葒也想說說話:“他說他這輩子隻愛我一個人。”
“愛得再狠,也不能像畜生一樣對待別人呀!”
“我不哭了,你也不要哭,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我不哭,我隻是想流眼淚。杭家男人還算不錯,有人連畜生都不如!”
雪葒從這話裏聽出一些弦外之音:“你是不是也受過欺負,憋在心裏說不出來?”
雪檸哆嗦著將雪葒抱得更緊。雪葒一連問了三遍,還點著名,從傅朗西、董重裏和林大雨,一直說到街上那些總在雪家女人麵前轉來轉去的有名有姓的男人。雪檸不讓她再問下去,她從廚房裏掇出一盆熱水,在雪葒臉上擦一擦,又在自己臉上擦一擦。隨後再掇了一盆熱水,要雪葒將微微出血的下身細細地洗幹淨了。最後才泡上兩杯紅糖水,母女倆相對而坐,徐徐地喝下去。
“過去的事就不說了,生到這個家裏,注定了是這樣的命。梅外婆還有最後一封信,我們來看看她又要說些什麼吧!”
雪檸將梅外婆的信取出來,輕輕地拆開。梅外婆隻說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愛是人一生中最不容易做的一件事,我很高興曾經愛過你們,所以,我也為自己高興,這輩子做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
雪檸喃喃地表示,這是一條不是道理的道理。
一五二
春水再起,乍暖還寒。那天早上,一省將自己脫得光光的,跳進雨量室外麵的西河裏。右岸上有座天生的石頭河擺,將流水撇過來,使得左岸的這一帶水比較深,而且從不改道。一省在冰冷的河水裏沉浮幾下,竟然找不著同樣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雪狐皮大衣。因為太冷,因為太急,一省爬起來站在河堤上放聲吼叫,指名道姓地叫著杭九楓,雖然沒有罵出髒話,那語氣也和最髒的話差不多。杭九楓不緊不慢地趕過來,要一省說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見一省張口結舌地不知說什麼好,杭九楓才伸手拉過他,指著鼻子說,如今雪狐皮大衣屬於阿彩,這是自己當眾說過的話,沒想到一省竟然起了賊心,連墳裏的東西都敢偷,幸虧他有先見之明,又將雪狐皮大衣悄悄穿到阿彩的屍體上,不然就會害得他成為一個說話不算數的人。杭九楓還說一省真是利令智昏,將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東西,送給自己喜歡的女人,這是天門口從古到今從沒有人做過的蠢事。這時候的一省隻記得為了生氣而生氣,實在無言以對了,他便猛一伸手將杭九楓推進河水裏。杭九楓自然要還手,他從水裏跳起來,沒有太費力氣就將一省按在水裏狠狠灌了一通涼水。
若不是一件突如其來的事,父子倆這番莫名其妙的交手,不知將以何種方式結束。
一早起來上雨量室記錄水文變化的雪葒,蹲在河灘上失聲痛哭,嘴裏不是喊一省,而是一聲聲叫著:“洪紅宏!洪紅宏!”離雨量室不遠,年年都要讓河床改道的流水,從雪檸第一次被男人深深吻過的那片河灘裏,衝出已經死去多時的洪紅宏。扒光了上身的屍體上還能看出形狀不一的傷痕,既被鞭子抽過,又被棍棒打過,還有幾十處像是煙頭的燙痕。雪葒哭著叫來楊醫生,請他細細地驗過屍,還要一省在驗屍證明上簽字,好使將來有機會查出洪紅宏的真正死因。換了別人,一省是不會簽名的。洪紅宏身上有軍用皮帶抽打過的傷痕,在天門口,絕大多數人都用布帶係褲子,似這種一寸半寬的軍用皮帶,洪紅宏的男女同伴個個都有。奪了區公所大權的一省還可以下令結案,因為是雪葒要求的,所以他不僅簽了名,還主動招手叫來十幾個人,將洪紅宏抬到山上好生埋葬了。
杭家父子結束自相殘殺,發現洪紅宏的屍體隻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有內線從湯鋪傳出情報,白送已經回到湯鋪。
一場大戰在即,河灘上從早到晚都有人在進行戰鬥演習。想起來,最早馬鷂子帶人在這裏演習時,自衛隊員們一律喊著:“預備——殺!”馬鷂子逃走了,由傅朗西等人組織起來的獨立大隊將操練的口號變為:“一、二、殺!”多少年後,當初的人差不多都死了,由一省指揮的這些也跟著叫紅衛兵的人,將已經短得不能再短的過程全省了,直截了當地高喊:“殺!殺!殺!”
天門口很多年沒有如此緊張過。由於形勢凶險,在一省強行向雪葒施愛的事情上,杭九楓難免有些猶豫。何況一省始終堅持,雪葒是柳子墨同日本女人小島和子所生,在本質上與有名無實地做了雪家媳婦的阿彩異曲同工,如果阿彩不是雪家女人,雪葒也不是雪家女人,如果將阿彩算做雪家女人,杭九楓所說的家訓,早就被他自己破壞了。杭九楓終於沒有強行扭斷一省的感情,他略顯遷就地告誡,戀上雪家女人,如果對手是一個師,就等於自損一個主力團的戰鬥力,如果對手是一個營,就會失去一個加強連的預備隊。一省將對雪葒許諾的婚娶時間,從三天延長至三十天,他堅信對天門口的威脅,用不了一個月就會解除。
一省明白雪家喜歡安寧,他要將與雪葒走向天長地久的婚禮,安排在天高氣爽月白風清小溪流響晨露孤香的意境中。
為了搞到打仗所需要的武器彈藥,久經沙場的杭九楓親自出馬,帶上十幾個人,連夜趕到縣城,沒費多少力氣,就從人民武裝部的武器庫裏拿到兩挺機槍、十支步槍。杭九楓很想送一支手槍給一省,可惜武器庫裏沒有。佩戴在武器庫管理員身上的手槍,是不能用佯裝遭到搶劫的辦法送給杭九楓的,事關一個軍人的名譽,絕對不能通融。人民武裝部的人看不慣許多人聚在巴河一司或者鐵衛隊的大旗下,一會兒宣揚要將城內的保皇狗一鍋烹了,學習大躍進,也用狗肉湯做肥料;一會兒又聲稱,不是明日,就是後日,還要奇襲發電廠和自來水廠,讓縣城變成一座死城。像其他人一樣,武器庫的管理員希望獨立大隊能夠成為一支裏應外合的力量。
有杭九楓久經沙場的實戰經驗,加上一省的年輕氣盛,獨立大隊在戰術安排上已到了天衣無縫的境界。由於武器有限,小東山上的觀測室、西河左岸上的雨量室,不能再像狙擊小島北旅團那樣被利用了。獨立大隊將一挺機槍架在九楓樓上,另一挺則和鐵砂炮一起放在小西山上的糧管所裏。兩千精幹人員,也都按網開一麵以擊潰鐵衛隊為方針,作了精心布置。其戰役目的,設定為充分利用其陣腳大亂的機會,順流而下,乘勝掩殺,使整條西河盡歸獨立大隊的旗下。杭九楓的計劃到此為止。往後全是一省的夢想:甚至還有可能進一步橫掃相鄰數縣,摧毀巴河一司在各地勢力。一省的夢想讓杭九楓回憶起在傅朗西的領導下,獨立大隊所經曆過的最好時光。
杭九楓依然堅信,任何對天門口的進攻,都會用對傅朗西的批鬥作為前導。這是他對白送的深刻了解,同時也是由於白送對天門口有著同樣深刻了解。那一天,內線還沒來得及送來消息,挖古的人就在四處傳說:傅朗西又被押回來了,明日上午開批鬥大會,地點就在湯鋪。在杭九楓的眼裏,白送施展的這種聲東擊西的伎倆隻能瞞過那些玩打仗遊戲的孩子。當天夜裏,杭九楓按早就計劃好的方案,在湯鋪通往天門口的公路旁埋下第一支伏兵。換了別人,碰上杭九楓這種對手,將批鬥傅朗西的大會安排在與天門口緊鄰的湯鋪,仍不失為上佳選擇。白送是不會這樣做的,白送要的是一勞永逸,一飛衝天,一將功成萬骨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天門口批鬥傅朗西,不僅是在太歲頭上動了土,還會將天門口的太歲杭九楓變成所有人的卵屎。
天還沒亮,天門口的人就被湯鋪街上的高音喇叭聲吵醒了。白送的人將十幾個高音喇叭架在湯鋪周圍的山頭上,隔著十幾裏遠也能聽見那反複播送的緊急通知。果然是說,上午十時在湯鋪召開批鬥傅朗西的群眾大會。吃早飯之前,街上的人還隻是聚在一起挖古,說白送如何如何,傅朗西如何如何,杭九楓如何如何。早飯剛吃完,就見到四麵山上的小路全是人,像小溪那樣,一股股地往下彙成一條大河,洶湧澎湃地朝向湯鋪。這隻是西河自湯鋪往上的這一部分,往下的人會更多。九點鍾時,湯鋪那邊的高音喇叭還在不停地鼓噪,要所有人都來參加批鬥大會。
盡管杭九楓在嘴上將白送說得一錢不值,心裏卻從沒有低估。作為久久渴望後才出現的對手,剛一交手,杭九楓就發現,自己完全看錯了,真正的對手不是白送,而是那些又一次被傅朗西發動起來的群眾。白送的計謀盡在杭九楓的預估當中。十點鍾到了,白送在十幾隻高音喇叭裏宣布的不是批鬥大會現在開始,而是聲嘶力竭的吼叫,應廣大群眾的強烈要求,將批鬥大會會場轉移到天門口外的河灘上舉行。
“驢子狼來了!注意要吃人的驢子狼!”杭九楓帶了一些人坐鎮小西山上的糧管所。那裏的地勢高,一發現遠處有動靜,便高聲衝著山下的人高喊。一省帶人在下街口設下第二道埋伏。他沒有機會見識真正的驢子狼,等到望見遠處沿公路快速奔跑的人群,他才笑著回應:“怎麼驢子狼全變成兩隻腳了!”
等到那些人走近了,才發現既不是鐵衛隊的人,也不是一大早就趕往湯鋪打野的人,而是在半路上設下第一道埋伏的自己人。那些驚慌失措的老兵們還沒有進到下街口,出現在公路上的人驟然多了起來。遠處山頂上報信的消息樹,從一千人,變成三千人,接著又變成五千人、九千人。最後確定時,已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正在往天門口擁來。押送傅朗西的卡車出現得比較晚,在其前麵是數不清的紅旗,還有比紅旗多出許多倍的領袖像和語錄牌。浩浩蕩蕩的人群,簇擁在卡車前後,最前麵的人就要穿過涼亭,在公路轉彎的遠端,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在往外湧。更要命的是這麼多人齊聲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語錄歌,像打雷一樣滾過來的陣陣聲音,將那些守街壘人從頭到腳全都震酥了。“白送是個狗卵子,將全西河的人都動員來了!”一省慌亂地往糧管所裏打電話:“怎麼辦?打不打?”杭九楓還很鎮靜:“打!將槍口抬高,放空槍嚇死他們!”一省還沒來得及下命令,守街壘的人已經臨陣脫逃了:“打個卵子!這麼多人,惹瘋了他們,會把我們踩成腳趾縫裏的臭泥!”白送率領的人潮,像餓極了的驢子狼群一樣從下街口進來,轉眼之間就將一條小街吞沒了。獨立大隊的人什麼也做不了,隻能跟著一省向後山逃跑。進到糧管所,大家喘過氣來,才發現杭九楓不見了。
白送沒有立即指揮鐵衛隊向盤踞在小西山上的獨立大隊發起最後攻擊。一如他在高音喇叭中宣布的那樣,當前所未有的人群擠滿春水尚未到來的河灘時,首先舉行批鬥傅朗西的群眾大會。白送的手下先上台將大會紀律大聲念了一遍。也不用人請,白送隨後就出場了。
白送的樣子與往日相比有很大不同,他在土台正中站了足足三分鍾,直到河灘上那麼多的人全部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不敢出聲時,他才石破天驚一聲吼:“將天門口反動勢力的總後台、大叛徒、大內奸、大流氓傅朗西押上台來!”從左岸的河堤下躥出兩個人,架著傅朗西的雙臂在土台前麵站定了。
不等白送再說什麼,人群後麵突然爆發出更為響亮的喊聲:“白送,你敢動傅政委一根毫毛,我就將這顆人頭割下來!”
白送在台上離得遠沒有看清,隻聽見台下的人在驚呼:“雪葒!是雪葒!”杭九楓一手揪著雪葒,一手拿著短柄柯刀,順著人群中閃的縫隙,很快來到台前。
“你這個狗卵子,快放了傅政委!”說話時,杭九楓用手裏的柯刀緊緊勾住雪葒的脖子。
白送麵色嘎白,想說休想,又不敢出聲。這時候,會場上的高音喇叭裏出現一聲長長的歎息:“九楓,不要這樣做,快鬆手放了雪葒!我願意接受他們的鬥爭,我這一生犯的錯誤太多,有他們來鬥爭,心裏反而會更安靜。”
所有人都聽清了,這是傅朗西的聲音。杭九楓抬頭看去,傅朗西怎麼變得像那早已死去的梅外婆!
“傅政委,這是獨立大隊為營救你而計劃的!”
“你是救不了我的,能救我的隻有我自己。”
杭九楓著急也沒用,傅朗西說的話也像梅外婆:“我已經快將自己救出來了。”
杭九楓稍一猶豫,白送的手下就撲過來,搶走雪葒,並將杭九楓押到台上,同傅朗西站在一起陪鬥。
早春的天門口,難得有這樣好的天氣。天堂上飄過的是雪一樣潔白的雲朵,西河裏流淌的是翡翠一樣的清水,正在解凍的流冰偶爾會在淺灘上堆積起來,將燦爛的陽光一閃一閃地推向廣闊的西河,以及河灘上大部分沒有目的、聚到一起隻是因為打野的人們。春水已經有了泛濫的跡象。隨著水線悄無聲息地抬起,屢遭水流衝刷後形成的沙岸會在人們看得見也能料得到的時候突然崩塌,在河流中激起一股浪花,隻會影響近處的翠鳥和很快就會回歸悠閑的小魚花翅兒。河灘上的人多得一望無際,卻阻塞不了河流。
當年由傅朗西領著杭九楓一手締造的會場,被用來批鬥他們二人。雖然角色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杭九楓身上的狠氣一點也沒變,隻要有人想上來對傅朗西動手動腳,杭九楓就會提醒那人,看看小西山上是不是還飄揚著獨立大隊的旗幟。杭九楓的話很見效,那些上台來批鬥傅朗西的人話說得再狠,也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想打他就打他,想踢他就踢他。二人挨著站在一起,不時地會裝著同台上台下的人一起喊口號,而說上幾句要緊的話。杭九楓問傅朗西為何會被白送抓住。傅朗西卻問他還記不記得當年王參議所說,紫玉有旺夫之相,是他的福星。杭九楓當然記得傅朗西的所有事。傅朗西接著又說,王參議說得很對,若不是紫玉在關鍵時候執意皈依佛門,使得他徹底清靜下來,很多問題這輩子也會找不到答案。杭九楓沒聽明白就生起氣來,罵紫玉不該丟下傅朗西不管,與其去那深山曠野之中獨守清燈,還不如真像傳說的,一了百了地死了去。傅朗西不肯說紫玉現在在哪裏,他很感謝紫玉陪了自己許多年,自己本想給她一個好的歸宿,她選了一個自己認為最好的去處。杭九楓幾乎在台上跳了起來。傅朗西做了一個製止的手勢,繼續告訴他,當年在天門口的日子,想起來反而是最好的,有些事情發展到後來,遠比在天門口時的痛苦經曆驚心動魄,隻是一般的人聽不到也看不到。所以,紫玉走後,他越想越覺得那是一條對紫玉來說最為合適的歸途。杭九楓還想追問紫玉的下落,台下突然喧嘩起來。
四個衣衫襤褸的女人用力擠到台前:“我們也要鬥爭!”她們不顧有人正在發言,徑直走到傅朗西前麵。還沒開口,那個八十歲的女人就伸手將傅朗西的臉抓了一把:“你答應的幸福日子呢,你給我們帶來了嗎?”
杭九楓在一旁提醒,梅外婆和楊桃受日本人傷害時曾在她們家住過。傅朗西心裏一顫,嘴唇不由得哆嗦起來。這時候,那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哭喊起來:“你總說往後會有過不完的好日子,這就是我們的好日子,為了趕來鬥爭你,我身上穿的褲子都是從別人家借的!”
傅朗西像是要說話,兩隻腳卻站不住了。
杭九楓趕緊伸手扶住。傅朗西非常激動,他說紫玉出家之前說的那一番話真是太好了,革命的確不是請客吃飯,但可以是做文章、可以雅致、可以溫良恭儉讓——傅朗西的話突然中斷了,伸伸脖子咳了兩聲後,仿佛話已說盡,痰已吐幹,目光呆滯地望著遠處的天堂。
台下的人都看見了,傅朗西一個舒開兩臂的動作沒做完,身子就僵住了。這時候,西河裏刮起一陣輕風。傅朗西挺了挺身子,最後一眼看過包括四個女人在內的所有人。天上落起了小雨,濺在傅朗西的臉上,激不起任何反應。傅朗西還在掙紮,有些像天門口人一直擔心的咳嗽病又犯了,又像是因為一口氣接不上來,隻想拚命地將堵在關鍵位置上的那點東西弄通暢。
“傅政委,你變嬌氣了!”
“我還有力氣背起你跑二十裏,你不要這樣弱不禁風!”
突然間,一群從小西山後潛下來的獨立大隊人員,在一省的指揮下,在東南方向同時引爆了幾包炮藥。會場徹底亂了,數不清的人像洪水一樣順著河灘往沒有爆炸聲的下遊逃去。所謂的戲台或者主席台隻有兩尺高,一躥就能上去。杭九楓想將人群擋住,他一伸手,逃跑的人稍一停頓,造成的阻滯反而讓更多的人變得更猛,再衝過來時,不但無法抵擋,就連躺在地上的傅朗西也被他們毫不留情地踩在腳下。聽得見有許多肉奶奶的聲音從傅朗西的身體上傳出來。
束手無策的杭九楓能在人流中站穩腳跟已經相當不易。等到最後一雙腳在傅朗西的身體上踩過後,他才有機會彎腰下去,背起血肉模糊的傅朗西,穿過空空如也的會場,一步一步地攀上小西山。
一五三
鐵衛隊終於從傅朗西之死造成的混亂狀態中清醒過來,開始向獨立大隊把守的糧管所發起強攻。在那條惟一的通道上,撒滿了黃豆,龐大的人潮試了幾次,空著手走幾步都會摔得鼻青臉腫,手裏拿著領袖像或語錄牌的人就更慘了。抵擋住最初的鋒芒以後,退到糧管所裏的人趕緊將幾座倉庫的門窗用報紙密封起來。在新一輪的攻擊開始之前,杭九楓突然隻身走出糧管所,在一處高出地麵的大石頭上站定了,指著一個正忙著調整進攻隊伍的小頭目:“卵屎!叫白送來,我有話要同他說。”
白送以為獨立大隊要投降了,沒想到杭九楓是在警告:“你要看清楚,倉庫的門窗都已封好,我要往裏麵噴氯化苦(注:氯化苦,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糧庫用的一種殺蟲劑,劇毒),給糧食殺蟲!你是上了大學的人,應該了解氯化苦是什麼!叫你的人離遠點,萬一哪塊紙不肯同門窗搞大聯合,執意要分裂,跑出來的就不是隻會紙上談兵的造反派,而是一口氣吸下去,就要嗚呼哀哉的致命毒氣!”
“往日你總是在夏天殺蟲,這才春暖花開呀!”
“氯化苦在我手上,若是不高興,落雪天也要殺蟲!”在白送麵前,杭九楓一點也不減當年的威風。緊緊堵住大門的那些人被白送垂頭喪氣地撤到山下。
一省這才有空衝著悲傷欲絕的杭九楓大發雷霆:“你為什麼要用柯刀鉤著雪葒的脖子,那會嚇壞她!”
“苕兒子,我這樣做也隻能騙一騙你和白送。若是馬鷂子就沒有用,他曉得杭家男人不會動手殺任何女人。”
“可是,你將雪葒送給白送了,她肯定要受到欺負的。”
“你要是我的兒子,就該想著如何將天門口奪回來!”
“虧得你在戰場上滾了二十年,連擒賊先擒王都不懂!”
“說得輕巧,你殺得了白送嗎?”
“隻要他敢動雪葒一根毫毛,我就讓他去找林大雨。”
天門口四周的人潮退走了。留下來繼續封鎖糧管所的人更加訓練有素。杭九楓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隻能接受暫時圍困的現實,將所有被圍在裏麵的人分作兩班,繞著圍牆巡邏,日夜不敢鬆懈。隻要有風往山下吹,杭九楓就讓那些戴著防毒麵具的人,往空中噴一點氯化苦,嚇一嚇山下的人,使得白送總也無法下達發起總攻的命令。
一連三天,例行時間一到,一省就會目不轉睛地盯著小東山上的觀測室。雪葒的情況像是沒有任何變化,每天早上要去一趟觀測室,中午要去一趟觀測室,傍晚時分還要去一趟觀測室。一如平常,沒有任何人陪同。雪葒每次露麵,一省都會揮舞手中的紅旗。雪葒肯定已經注意到了,可她沒有做過一次回應。第四天早上,雪葒出現時,上山的腳步沉重了許多。到了山頂,拿在手上的鑰匙一連兩次掉在地上,第三次才將觀測室的門打開。事情做完後,雪葒又罕見地在那門檻上坐了好久,這才沿著小路下山去。中午時分,出現在小路上的人換成了雪檸,到傍晚時,依然如此。
一省心裏沉重得要命,他明白夜裏將會發生什麼事。天黑之前,一省在眾多手執各種利器,繞著圍牆巡邏的人那裏選了兩把柯刀,一把刀刃朝前,一把刀刃向後。別人問他,當參謀長的人,還要柯刀幹什麼。一省指著燈火比往常亮了許多的街道,反問人家,是不是有槍聲。在他心裏早就明白,那些零星的叭叭聲,是留下來不肯逃走的那些人家的孩子,在玩“落地開花”。“落地開花”一直響到天色完全黑下來。突然間,街上響起陣陣鞭炮響。一省立即叫上那個叫段有兒的,以柯刀柄作滑梯,沿著圍牆悄無聲息地滑到山坡上。一省從山坡上滑到小教堂後麵。段有兒則留在山坡上等待他的信號,打一聲榧子,就將刀刃在前的柯刀遞下來,打兩聲榧子,就將刀刃在後的柯刀遞下來。
離得越近聽得越清,隔著幾堵牆,小教堂門口正在舉行革命婚禮。白送是新郎,雪葒是新娘。一省找了幾塊石頭墊腳,趴在後窗上,清清楚楚地看見,從來都是區長專用的睡房已被布置成新房。一省非常冷靜地等著婚禮的結束。革命婚禮不擺酒席,白送將雪葒送進洞房,正要轉身,當了新娘的雪葒突然攔住他。
“那封信呢?你說話可得算話。”
“我當然說話算話,一會兒上床時就給你。”
“不行!你可是說婚禮一結束就給我的。”
“好吧。不過我可將話說在前麵,這樣的信看完就得燒掉,否則連我都擔不起這種責任。”
白送果然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交給雪葒,隨後又將整整一箱從供銷社裏弄來的水果糖抱出去,撒給那些聚在大門外不肯散去的人。
雪檸趁空溜進來,將正在看信的雪葒嚇了一跳。見是雪檸,雪葒連忙遞過信:“是董先生寫給你的。”
“怎麼落到白送手裏了?”雪檸一邊看信一邊說,“難怪白送那麼凶狠地要挾你,原來董先生和圓表妹真的跑到香港去了。董先生真是厲害,還能找到柳子文的妻子兒女,這樣的活路也隻有他能闖出來。”
“你總算承認了,董先生這樣做才是活路!”
“也不是這種意思。說不定董先生在香港那邊還羨慕我們。”
“董先生明明在信中說,他在尋找進一步去法國的時機。”
“我是這樣想的,因為我覺得董先生會這樣想。”
眼淚雙流的雪葒說不下去了。
“好女兒,不要哭,再哭就將福音哭沒了!”
“前幾天,你還說我是一省的福音哩,時至今日你又說我是白送的福音,這哪是你說的道理!”
“當年梅外婆沒教,我也是才明白的,福音之福不是幸福,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睜大眼睛做出來的黃粱美夢。”
雪檸匆匆離去時,差點與同樣匆匆的白送撞了個滿懷。白送關上門,剛想伸手抱住雪葒,就被她轉身躲開。接連試了幾下仍不能得手,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喧嘩。有人在叫:“快叫白送,細米掉進水缸裏淹死了!”
喊聲一起,白送和雪葒就從洞房裏消失了。
一省在窗外等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地正在打瞌睡,忽然聽到白送在罵雪葒。如果雪葒爽快地答應嫁給他,細米就不會自殺。發生在林大雨身上的前因後果就讓細米活得沒意思,加上白送逼婚,對象還是從小跟著雪檸學,隻為天門口做好事,從不做壞事的雪葒。細米覺得自己的臉麵被家裏的男人丟盡了,黃昏到來之前,還在勸白送不要做這弄得前八代和後八代都會為他背罵名的事。白送不聽這些,隻肯按照細米的吩咐,親自挑了三擔水,將家裏的水缸灌得滿滿的。細米將這三擔水當做白送對她的最後孝敬,隨後就將白送趕出家門,不許他在家裏設洞房,回自己的狗屎司令部去胡作非為。白送一走,細米便一頭紮進水缸將自己淹死了。
雪葒的反應讓一省越看越害怕。雪葒越冷靜,白送越瘋狂。雪葒在睡房中間站著,剛剛伸手替白送揩了一下眼淚。白送就動手脫下她的外衣。白送沒有覺得自己是在施暴,也沒有覺得自己想要發泄,每脫一件衣服,就會多一種委屈,雪葒伸出雙手都擦不完他的眼淚。眼睜睜看著雪葒被脫得隻有上下兩件小衣。
一省不敢再遲疑,趕緊輕輕打了一個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兒應聲遞上一把刀刃在前的柯刀。
一省拿著柯刀,穿過窗戶,一點一點地對準白送的脖子。既無人教,也無人學,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本領,一省第一次用柯刀,就能一氣嗬成,在刀刃離目標還有一尺左右的距離時突然發力。肉肉的一聲響,脆脆的一聲響,白送人頭一晃,身子卻沒動,隻見他從後腰上取出一支手槍,指向柯刀的另一端。雪葒突然撲上去,連人帶槍一起抱住。被雪葒用胸脯抵住的手槍還是開火了,雪葒的後背上應聲開出一朵碩大的血花。倒在地上的兩個人扭動著滾到一起,使出最後一點力氣緊緊抱住對方。
一省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在窗後叫了三聲:“雪葒!雪葒!雪葒!”然後如約打了兩聲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兒也如約遞上第二把柯刀。一省將彎曲的刀刃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衝著段有兒不輕不重地喊了一聲:“拉我上去!”段有兒在上麵一用力,看上去一點也不起眼的柯刀,竟將活生生的一省割得身首各異。
白送一死,不可一世的鐵衛隊便作鳥獸散。
快要失去理智的杭九楓,親自上陣,架上機槍和鐵砂炮,不惜血本地衝著天門口上空掃射和轟擊。機槍的子彈不多,一會兒就打光了,鐵砂炮不一樣,炮藥多得裝了十籮筐。別人提醒說,街上的人都跑光了。杭九楓聽不進去。從祖輩打長毛軍時起,鐵砂炮從沒有過一天之內打掉九籮筐炮藥的曆史。剩下最後半籮筐炮藥時,鐵砂炮的炮膛裂開了。天門口也隨之靜了下來。
其他人都去小教堂,搶奪失去的政權。留下杭九楓一個人,坐在糧管所院內,既沒有人勸,也沒有人敬,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飲。杭九楓不管那些埋葬死人的事,兩天之內醉了三場,第三天,他正準備再醉第四場,一輛解放牌卡車駛入糧管所。杭九楓以為是來運糧食的,坐在那裏大吼大叫:“你們懂不懂規矩,天門口的糧食一律不得外運!”
從車上跳下許多戴紅領章和紅帽徽的士兵。士兵們一跑動,就顯示出訓練有素。每當有緊要位置被幾個士兵所控製,杭九楓就高興地喝彩鼓掌。偶爾被看出破綻,又會毫不客氣地訓斥:“你是新兵,還是訓練時經常偷懶?”士兵們都布置完了,他又衝著那個被人稱作教導員的軍官說:“巴河一司也好,鐵衛隊也好,全是卵屎,早被我打垮了!”“你是杭九楓?”問準後,教導員馬上命令手下人將他軟禁起來。同杭九楓一起關在糧管所裏的共有三十幾個人,一半是獨立大隊的,一半屬於鐵衛隊。一般人隻關了半個月,時間最長的反而是杭九楓,前前後後一共關了四十天。與別人不同,杭九楓可以喝酒,可以罵人,別人都放出去後,士兵們還成天哄著他,要他講過去的故事。杭九楓最喜歡講傅朗西,第二喜歡講高政委,第三喜歡講馬鷂子。
那一天,杭九楓剛剛講起了董重裏,教導員就板著臉不讓他講。杭九楓哪會怕一個小小的教導員,執意要講下去。
正是這一天,對天門口的軍事管製宣告結束了。
不僅如此,逃回北方老家的侉子陳也被那些士兵請回來了。小教堂門外的招牌不叫區公所,換成革命委員會。雖然不叫區長,侉子陳依然是天門口的領導人。
一五四
杭九楓從糧管所出來,第一碰上的就是侉子陳。
侉子陳先說:“雪檸讓螞蟥咬了。”
杭九楓極端輕蔑地看著侉子陳:“莫拿雪家女人作引誘。”
侉子陳又說:“俺怕你不曉得。”
杭九楓不耐煩了:“你怎麼不說螞蟥咬了哪個的卵子!”
侉子陳馬上一轉話題,自我解嘲地問起當初批鬥他時,大字報上寫的那首打油詩:提起侉子陳,好吃有毛病,一餐吃個狗——不剩!“是哪個寫的?太傳神了!”
杭九楓故意說:“還用問嗎,我家一省才有這種天才。”
侉子陳變隨和了,不僅不生氣,還說一省若在肯定可以進革委會,一省死了,他們這一派能進革委會的人很有可能是杭九楓。
見侉子陳總在說好聽的,杭九楓起了疑心:“你是不是有什麼麻煩事要我幫忙?”
侉子陳怔了怔,還是將實話告訴了杭九楓:“上麵有指示,讓我組織人開你的批鬥會。”
“你也想學傅政委,靠鬥爭最有影響的人來發動群眾?”
“不不不!開完批鬥會,這許多的煩心事就可以了結。”
“想鬥你就鬥吧,隻怕你找不到敢當麵罵我的人。”
侉子陳連忙保證,到時候隻讓大家讀語錄和報紙。
這時候,有人過來報信,段有兒爬到九楓樓頂上,本想跳樓自殺,沒有死成不說,還在那裏高喊反動口號。杭九楓趕緊穿過聚在小教堂前麵的人群,跑到自家門口。沒有人記得這是第幾次了,段有兒發瘋時就想尋死,一到生死關頭,他又清醒過來覺得好死不如賴活:投水時他會爬起來,吊頸時他會解開繩套,跳崖時他會主動後退幾步,其他割腕、服毒、自焚,段有兒都試過,真正踏上奈何橋的時候一次也沒有。這一次,他卻鬧得沒辦法自己解決了。也不知是如何爬上去的,段有兒像是覺得九楓樓不夠高,一眼看中那根既掛過獨立大隊戰旗,又掛過鐵衛隊軍旗的竹竿,噌噌幾把爬了上去,沒想到竹竿向下一彎,將他吊在小街上空。段有兒還在不斷地高呼反動口號:“傅朗西就是好!傅朗西永遠打不倒!”逼得侉子陳趕緊找來一床棉被,讓十幾個人用手牽著托在下麵。段有兒卻不敢跳。杭九楓說:“這麼高都不敢跳,那就不要再尋死了!”“是哪個說的混賬話,不讓尋死,我偏要尋死。”說著話,段有兒就跳了下去。那些營救的人馬上變臉,將他捆起來就地鬥爭。段有兒不服氣:“我在那裏吊了半天,你們都不來救,如果不說傅朗西好,你們就會總在那裏看笑話!”鬥爭會剛一開始,段有兒又瘋了,他承認喊錯了,應該是一省萬歲、白送萬萬歲、雪葒萬萬萬歲。隻要是記得名字的人,包括侉子陳,他都說萬歲。
杭九楓不愛打野。推開門,家裏冷冷清清的,絲絲和線線都不在。獨自坐了一會兒,他才想起,剛剛葬完一省,她倆就到糧管所,在士兵們的監督下向他告別。一縣死了,一省也死了,她們害怕再失去一鎮,寧肯丟下杭九楓,也要去沙洋農場,就近陪著一鎮,不讓他卷入那些動手動腳就要死人的事件。沒有人的九楓樓,比當年杭家被炸成的廢墟還讓人難受。杭九楓又想喝酒了,他將櫃子打開,幾個瓶子都是空的。“未必是絲絲和線線喝光了酒才走?”杭九楓在心裏嘟噥時,雖然有段有兒從一樓到二樓再到三樓,最後上到樓頂的例子,他仍然堅信在天門口,沒有那麼大膽的人,敢進九楓樓,偷走了他的酒。杭九楓沒有找到酒,卻找到一封十天前就到了天門口的信。
信是一鎮寫來的,開頭就報告絲絲和線線已經平安抵達他那裏了,農場方麵非常缺人手,隻要她們願意,長期住下來都不會有問題。隨後筆鋒一轉,說起農場裏一位很有學問的犯人已成了他的老師,他最近所做的作業是彙編最新語錄。
讀完一鎮的信,杭九楓就有心思了,一個人想了又想。當他回過神時,被聚在門口的一大堆人嚇了一跳。雪檸站在門口,身後跟著那些在九楓樓前鬥爭段有兒的人:
“九楓,你得幫幫我,螞蟥鑽到我的耳朵裏了。”雪檸盯著他說,“那年你有難時,我也沒有袖手旁觀。”
“這種事何不找楊醫生。”頂不住雪檸這樣說話,杭九楓終於開了口,“他就和你一個大門進出。”
楊醫生從雪檸身後閃出來:“我已經試了半天,既不能用藥灌,又不能用鉗子夾,那樣會傷著耳膜。”
杭九楓看了雪檸一眼:“行不行,我也沒把握,你自己去試。用臉盆去田裏舀半盆泥水,再將耳朵側過來,貼在水麵上,螞蟥沒死,也許會爬出來。”
有人掇著空盆去,又掇著滿盆回。雪檸迫不及待將耳朵貼著那盆滿是稻田氣味的泥水。別人正在將信將疑,雪檸突然跳起來:“出來了,螞蟥出來了!”其他人探頭一看,臉盆裏果然有隻吸飽了血的螞蟥在扭來扭去。雪檸算不上很開心,不斷地有憂鬱衝淡她的笑容。
“我都沒辦法了,她卻認定杭九楓能行。”楊醫生像是更高興,不停地說,“真是知九楓者雪檸也!”
大家跟著打野,一遍遍地重複:“知九楓者雪檸也!”
沒想到杭九楓卻大發雷霆:“你們說得很對,所以雪家女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了一縣,又害一鎮,最後連一省都不放過!”
杭九楓轉過身去,不看任何人。過了好久,他以為人都走光了,一邊歎氣,一邊轉身,沒想到雪檸還在身後站著。杭九楓想好應該這樣說:“你走,莫再惹我發火。”嘴唇一張,舌頭一彈,說出來的話竟然變了樣,“一省死得那樣慘,你怎麼曉得我不會更恨你?”
“一省是人,雪葒和白送就不是人?”雪檸反問了一句,不等杭九楓回答,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在九楓樓裏哭過了,雪檸一路跑回紫陽閣,關起門來哭得更厲害。天門口人從沒見過這樣的哭法,最厲害時,雪檸跑進小教堂,爬上鍾樓,一邊使勁敲鍾,一邊衝著天地山水毫不掩飾地痛哭。趁著天晴洗洗曬曬的女人擔心地不時仰望天空,害怕天地同悲,無緣無故地落下雨來。杭九楓上供銷社裏買了一瓶酒,越喝越不高興,大踏步地衝到樓頂上,隔著幾重瓦脊,怒氣衝天地說:“這時候才想到哭,遲了!”杭九楓將一瓶酒喝得精光,雪檸還在敲鍾還在哭。楊醫生帶著許多男人的意思來找他:“雪檸是你惹哭的,你得去勸勸!”杭九楓瞪眼看著,好半天才表示,看在楊醫生親自動手將一省的頭和身子縫到一起的麵子上,自己就聽他這一回。不過杭九楓還是將話說得很清楚,做這一行,楊醫生不如他。楊醫生點頭稱是,杭九楓當時隻顧專門打炮,心無二用,自己是醫生,責無旁貸。到了小教堂,杭九楓卻不肯上鍾樓,他要楊醫生帶話上去,雪檸不是說過,寧肯要一個躺在女人懷裏傷心落淚的男人,也不要那種有仇必報有冤必申的英雄好漢,像她這樣將天下的眼淚都流幹了,男人用什麼去哭哩!
楊醫生一上到鍾樓,鍾聲和哭聲就消失了。因為哭得太久,雪檸從鍾樓上下來,胸脯還在劇烈起伏著:
“有樣東西,你看了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這樣了解你。”雪檸說話聲音啞啞的,像是換了個人。杭九楓再也沒有拒絕的念頭了,跟在她的身後,一直進到她的睡房裏。雪檸從抽屜裏拿出一疊從不同年曆上撕下來的雜亂無章的日曆,每張日曆後麵都寫著一個耳熟能詳的男人名字:“這麼多年,你們杭家從沒有男人強迫過我,我不信任你,還能信任哪個?”
杭九楓不敢相信那些寫在白紙黑字上的人名都是真的:“剛才我還在生氣,覺得自己成了最新語錄上的那種人。看看你記的這些賬,我就不生氣了,他們才更加流氓!”
杭九楓將一鎮的信拿出來給雪檸看。雪檸讀過後,習慣地翻過來看看背麵:“人家這是說的心裏話,你能聽到就是你的福音呀!”
杭九楓有些明白,又有些糊塗。雪檸又說:“雪藍也有信來。她想等一鎮刑滿釋放後,一起回天門口。”
杭九楓說:“回來好,都回來更好!死的死,逃的逃,天堂氣象站正缺人手。要是他們不回,我也可能騰出手來幫幫忙!你不要以為我不懂氣象。杭家一代接一代地傳下來許多觀天象的諺語,這也是在綠林中當好漢必須學會的本事。”杭九楓真的背了一段雪檸從未聽過的天氣諺語:“夏至入頭九,羽扇握在手;二九一十八,脫冠著羅紗;三九二十七,出門汗欲滴;四九三十六,卷席露天宿;五九四十五,炎秋似老虎;六九五十四,乘涼進廟祠;七九六十三,床頭摸被單;八九七十二,子夜尋棉被;九九八十一,開櫃拿棉衣。”
雪檸高興起來:“你不要在糧管所幹了,來氣象站吧!”
這時候,侉子陳親自跑來通知,請杭九楓去開批鬥會。杭九楓讓侉子陳先去,自己隨後就到。看看沒有別人了,杭九楓不好意思地向雪檸道歉說,當年是他拿了她家的雪狐皮大衣。雪檸忙說,雪狐皮大衣穿在阿彩身上是最好的歸宿。杭九楓不肯接受雪檸原諒,非要用一件東西作為補償,還說同雪狐皮大衣相比,這件東西其實是雪檸最想得到的。雪檸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杭九楓沒有急著說,他讓雪檸在開批鬥大會時接著再想。
兩個人肩並肩走到同樣設在河灘上的會場,先到的那些人中,大部分還不曉得雪杭兩家在人口幾乎死光時徹底和好了。雪檸和杭九楓邊走邊說話的樣子,讓他們麵麵相覷,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批鬥大會開始後,侉子陳先將國際國內的形勢漫無邊際地說了一通,隨後就讓杭九楓作自我檢查。杭九楓從口袋裏掏出一鎮的信,將一鎮抄錄在上麵的最新語錄,連著大聲朗讀了一遍:
“武鬥有好處,第一是打了仗,有作戰經驗,第二個好處是暴露了壞人。再鬥十年,地球照樣轉動,天也不會掉下來。我才不怕打,一聽打仗我就高興,北京算什麼打?無非冷兵器,開了幾槍。四川才算打,雙方都有幾萬人,有槍有炮,聽說還有無線電。勇敢分子也要利用一下嘛!”
杭九楓在上麵讀,大家在下麵笑。讀完了,笑完了,侉子陳就宣布批鬥大會開得很成功。侉子陳正要宣布散會,雪檸又將雪葒從白送那裏要回來的信交了上去。侉子陳先將信看了一遍,然後才大聲宣布,天門口出現階級鬥爭新動向,董重裏和圓表妹逃到香港去了,並且有可能進一步逃到法國去。幸虧雪檸的覺悟提高了,及時將白送隱瞞下來的這封信交給了組織。侉子陳在台上大聲說話,台下的人群中像是忽地刮起了一股久違的清風,吹到誰的身上,誰就覺得輕鬆了一大截。
散會時,雪檸獨自走在街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時,才發現自己與杭九楓走散了。她將四周的人一一分開,大聲地將杭九楓叫過來。
“我想起來了,我最想了解曆史上第一個被殺的人是誰!”
“對了,我指的就是這個連梅外公都不曉得的東西。”
小時候雪檸就問梅外公,曆史上是誰最先被他人所殺?幾十年來雪檸問過許多人,都說這是一個肯定有答案,卻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想不到答案在杭九楓的心裏藏了幾十年:最先被曆史所殺的人是共工,他因為撞倒不周山導致天地傾覆而遭女媧怒斬。這是董重裏的說書中,開宗明義就有的記載。
杭九楓有些得意地說起來,他第一次聽雪檸問誰是曆史上第一個被殺的人時,就想到了犯下天條的共工,這也是杭家人一代接一代傳下來的天賦。雪檸於是對杭九楓說,就像當年杭家人刁難雪家人的那副對聯,誰最先被曆史所殺隻是上聯,還有下聯:誰最後被曆史所殺?杭九楓想也不想就說,隻要雪檸同意,他願意成為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雪檸覺得杭九楓說反了,她才願意成為自己想到的這個問題的答案。後來,他倆異口同聲地說,最想成為這個答案的人是梅外婆。
一九九九年元月至二〇〇四年七月初稿
二〇〇四年七月至二〇〇四年十月二稿
二〇〇四年十月至二〇〇五年元月三稿
二〇〇六年十月至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