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沒有能力去描繪那個時代。然而我並沒有把自己手裏的筆放下來。是親愛的阿爾貝·加繆幫助了我。他對我說:“要了解一個城市,比較方便的途徑不外乎打聽那裏的人們怎麼幹活,怎麼相愛,又怎麼死去。(《鼠疫》)”好吧,那我就打聽打聽去。
事情變得簡單起來了。打聽並描繪九十年代初期的“人們”怎麼幹活、怎麼相愛,是我這本書的原始動機。打聽的結果非常不好,我打聽到的全是自己的消息。在漆黑的深夜,在工地的盡頭,我的手上拿了一把手電,手電照亮了一麵鏡子,鏡子裏麵恰好是我。太緊張了。
當然,稍有常識的讀者不可能認為這本書寫的就是我,我和書中的人物沒有半點關係。書裏的人物、事件、場景都是虛擬的。可是,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虛擬,這是我今天必須麵對的問題。
這本書的主人公是一個學聲樂的大學生,而他的母親則是一個返城的知青。當我回憶起他們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青衣》和《玉米》的源頭就在這本書裏,安安靜靜的,一點蠢蠢欲動的意思都沒有。這是一種多麼美妙、多麼值得期待的期待。所以要有耐心。你不能為了得到一份禮物而焦慮,隻有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裏,聖誕老人才會在漫天的大雪中穿過你們家的煙囪,把他的禮物放在你的襪子裏,早一天都不行。這個聖誕老人不是別人,就是你自己,就是你心跡。寫作是滋補的,它可以滋補寫作。
老實說,書裏的大部分內容我已經忘記了,並不是我健忘,而是我的心思早就不在這裏了。畢竟是九年過去了——哪一個寫作的人會用九年的時間去回憶他的舊作呢?天底下沒有那樣瘋狂的作家。沒想到作家出版社的朋友反而有心,他們願意重新出版這部書。我找回了這本書,仔細地讀,感覺並不好,真的覺得對不住作家出版社的這一番好意。我隻想把這本書推翻了,重寫一遍。我在無比慚愧的同時卻又無比地自信:如果現在寫的話,這本書一定會好很多。
還是不要忙著慚愧,不要忙著自信。你不可以抹煞你的昨天,你不可能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中年的男人,要是那樣的話,你是一個多麼無趣、多麼可惡的家夥,你白吃白喝了多少回?你必須從那個時候過來,你隻能從那個時候過來。所以,麵對舊作,慚愧是虛榮的,自信也一樣蒼白。
胡適說,寬容比自由更重要。我同意他的話,寬容起碼和自由一樣重要。還是寬容吧,首先學會寬容我們自己。
所以就要感謝。我感謝作家出版社。這樣的感謝容易被當成一句套話,事實上不是。我願意把這本書的再版看成是作家出版社對一個寫作者的寬容。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於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