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隨你。”童惠嫻說。

耿長喜下麵的舉動出乎童惠嫻的預料。耿長喜跪在了她的麵前。耿長喜下跪之後臉上的豪氣說沒有就沒有了。他噙著兩顆很大的淚,淚珠子在小油燈下發出破碎的光。

“不要和我離婚,我求你,不要把我扔掉,離開你我一天也活不了。”這個不通愛情的糙漢懂得疼老婆。這個最無賴的男人滿嘴的無賴腔,卻比最通風情的情話更能打動人。

“誰說要和你離婚了?”童惠嫻說,童惠嫻轉過臉去,淚水往上湧。“誰說要扔掉你了?我隻想回城去。”

耿長喜不起來,兩隻手抱住了童惠嫻的小腿。他在這種時候委屈得像個孩子,他的樣子又醜陋又愚蠢又動人,童惠嫻托住兒子的臉,用大拇指小心輕柔地撫弄兒子的腮,眼淚止不住往下流,“你起來。”童惠嫻說。

“你起來。”

耿長喜很小心地站起來。他一站起身就咧開了滿嘴的黑牙齒,拖了哭腔說:“隻要有你,我賣血,我偷我搶我也養活你……”

協議就是在這個夜晚達成的。童惠嫻鬆了一口氣,回到屋裏,把懷裏的兒子塞進了被窩。裏屋沒有燈,童惠嫻俯臥在兒子的身邊,無聲地吻自己的兒子。兒子睡得很熟,漆黑的裏屋隻有兒子的細微呼吸。兒子氣息如蘭,聽上去讓母親傷心,聞上去讓母親傷心。童惠嫻的雙唇貼在兒子的腮幫上,默然無聲地哭泣。童惠嫻在心裏說:“兒子,媽這一生隻有你了。”

耿長喜悄悄跟過來。他俯在了童惠嫻的後背上。大巴掌在濃黑之中插進了童惠嫻的胸口,指頭又粗暴又巴結。出於一種最樸素的感激,耿長喜討好地對著童惠嫻耳語說:“我要讓你快活。”童惠嫻聽到這句話便打了一個冷顫,她知道他的“快活”是什麼,他明了自己的快活,以己推人,別人的“快活”當然也就不二。童惠嫻在整個婚姻歲月裏最害怕的就是那種事,她總是收住自己,竭盡全力去忍住自己,然而一到最關鍵的時候她反而忍不住,收不住身子,忍得越凶呼應起來也就越是不要命。呼應一回就惡心一回,肮髒一回,第二天早晨會後悔一回。她痛恨“快活”已經近乎絕望,她就弄不懂身體裏頭有哪一個部位出了問題,每一次都和這個醜陋的男人那樣地要死要活。每一次她在眩暈的時候認定身上的男人不是耿長喜,可是每一次睜開眼來又都是耿長喜。他永遠是他,夢醒時分總是這樣的無情事實。

胸口的指頭張揚起來了。童惠嫻夾緊身子,厲聲說:“不。”耿長喜的另一隻手從床上扯下被子,扔在了地上。他壓在童惠嫻的身上,說:“我聽你的話,不和你親嘴,我保證,不親嘴。”童惠嫻慌亂地說:“不能,你不能……我今天髒了……”這句話在平時是極管用的,“髒身子”耿長喜從來不碰,要不然會有血光之災的。但是耿長喜今天不顧這些,他喘著氣,表決心了:“就是死……也要讓你快活……”他的雙手捂住了她的乳房,以往隻要他猛搓一把她總要張開嘴“啊”一聲。但是童惠嫻今天忍住了,他捂住了她,用力擠,用力搓。耿長喜扒開了童惠嫻,她今天果真“髒”了。然而耿長喜沒有猶豫,他勇敢地,甚至是義無返顧地進去了。他在努力,關注著她的所有反應。童惠嫻開始掙紮,耿長喜用力地摁住了她的雙臂以一種忘我的、奉獻的、一心為人的心態開始了他的動作。童惠嫻不動。她僵住了身體,盡力不做任何反應。耿長喜一邊賣力一邊說:“我要對你好,我要對你好……”他的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猛,越來越銳利。童惠嫻挺起了腹部,收緊了大腿,企圖把他“吐”出去。她剛剛夾緊耿長喜便更加呼嘯了,嘴裏胡亂地說:“你要了,你到底要了。”童惠嫻上氣不接下氣,讓他輕點,告訴他她知道了,他對她好,她心裏全知道。這一句表揚徹底要了童惠嫻的命,耿長喜居然加倍地恩愛,加倍地巴結了。童惠嫻的身體從地麵的棉被上慢慢騰空了,飄起來,像一團乳色的霧。她的肌膚上滾動起細碎的油菜籽、細碎的麥粒。這樣的感受儲存在她的身體內部,這一刻被激發,複活了,她的周身彌漫起倉庫的混雜氣味,她的身體迎上去,期待著死亡迅即降臨,童惠嫻昂起來,尖叫了一聲,在濃黑中抱住了身上的身體。但身體是熟悉的,因而陌生,因而令人絕望。她在絕望之中不可遏止地顫栗。

戰爭在死亡的廢墟上終止了。一場討好與一場虛妄各自僵死在各自的體內。

第二天一清早耿長喜就回到父親那邊去了,從父親的床下取出了父親當年的殺豬器具。這些器具都上了牛油,被棉布緊裹著,擦去牛油之後它們鋥亮如初。老父親曾經是方圓三十裏最出色的屠夫,他殺豬的樣子氣勢如虹,每一頭豬在他的麵前都像一件舊線衣,隻要他抓住一隻線扣,用力一拽,豬身上的所有部位就會一節一節拆下來。他殺豬的樣子使你相信豬這個東西原來隻是死的,他一殺才殺出了生命,哪兒是頭,哪兒是爪,哪兒是下水,哪兒是皮肉。這一帶的生豬都爭先恐後地盼望著成為他的刀下鬼。但老父親洗手了,他成了中國共產黨耿家圩子支部的領頭人,隻好把手上的手藝放下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光大父業,他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個樸素的真理去教育兒子。但兒子遊手好閑。兒子荒廢了父親的手藝,讓父親的手藝成了一堆廢鐵,存放在沒有光亮的床鋪下麵。

耿長喜把父親的手藝從床鋪底下撿起來,大聲對父親宣布:“我想殺豬。”

父親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他把兒子的所為僅僅理解為浪子回頭。父親讓老伴兒到灶上去燒開水。他拿了一隻小板凳,點上旱煙,端坐在天井裏頭。老支部書記對著自家的豬圈努努嘴,用這個無聲的舉動告訴兒子,現在就開始。兒子打開柵欄,把黑豬放進了天井。父親說:“走到豬的後麵去,捉它的後腿,要快,要猛,一抓住就發力。”耿長喜的身手比父親更為敏捷,他依照父親的指點放倒了黑豬,一隻膝蓋頂住了生豬的脖子,隨後從腰間扯下褲帶,捆好黑豬的兩條後腿,再捆好黑豬的兩條前腿。耿長喜取出父親的洗臉盆,放上水,對好鹽,一手提了臉盆一手提了長凳重新走回天井。父親拽了黑豬的後腿與尾巴,兒子的嘴裏銜了點紅刀夾著黑豬的前腿與耳朵,把黑豬架在了長凳上。父親說:“慢進快出,下手要穩、準、狠!”兒子點點頭,騰出右手,從牙齒與牙齒之間取過刀,在黑豬的脖子上比劃了幾下,慢慢地往肉裏捅。他的手腕強壯有力,做到了又穩又準又狠這三項原則。他甚至把點紅刀的手柄都送進豬肉裏去了。父親說:“拔。快。”耿長喜便拔。點紅刀扔在了地上,粘了血,冒著乳白色的熱氣。黑豬的血衝下來,偏偏的,帶著哨音,像年輕女人的小便,聽上去激動人心。豬在掙紮,屎都掙紮出來了。父與子的四隻大手孔武有力,黑豬在哪裏掙紮,四隻手就在哪裏把它穩住。刀口裏的血柱變小了,變細了,父親在身後提起黑豬,刀口裏頭冒出了一串血泡泡。他們等待最後一滴血。血流幹了,隻剩下肉,他們一起發力,黑豬的屍體就被他們扔在了地上。耿長喜開始激情澎湃了,在激情澎湃中表現出了無師自通。父親的提醒越來越顯得多餘。耿長喜拿起點紅刀在黑豬的後蹄上側開了一隻小口子,隨後拿起了長長的小鐵棍,沿刀口插進去,在黑豬的豬皮與脂肪之間打通它的氣路。妥當了,耿長喜就把小鐵棍抽出來,把黑豬的後蹄貼在嘴上,用力吹。耿長喜的氣息在豬體的內部柱子一樣四處延伸。豬臃腫起來了,鼓脹起來了,四隻蹄子高高地挺起,像擁抱什麼,一副熱愛生活的樣子。吹滿了氣的黑豬被開水一燙立即就麵目全非,耿長喜用刮毛刀不停地剃刮,一刀下去黑毛和黑皮就脫落開去,露出了圓嘟嘟白花花的肉身。耿長喜越戰越勇,越戰越精神,脫了毛,開了膛,取出下水割了頭,一頭活脫脫的黑豬轉眼就成了白亮亮的豬肉。耿長喜高聲對父親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