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有了這個手藝,鄉巴佬就能變成城裏人啦!”

童惠嫻在往前騎,這個“城裏人”以一種麻木的心情行駛在自己的城市裏。她要去看她的兒子。那是她一生中的惟一。

童惠嫻順著車流爬上了一個坡麵。下了坡,再往左拐二百多米,就是師範大學了。上百輛自行車開始下坡,這是騎單車的人最愉快的時光。

不知道是哪一輛自行車絆了一下,摔倒了,漫長的坡麵上自行車的車流成了多米諾骨牌,從下到上一個連一個,倒成了一大片。童惠嫻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怎麼回事,一個小夥子的身體已經壓到了她的身上來了,而她自己也壓住了另一個少婦。幾輛小轎車行駛在馬路的隔離欄裏側,它們放慢了速度,從車窗裏伸出腦袋觀看這一道風景。喇叭也響了,一個孩子在奧迪牌轎車裏大聲尖叫:“好看,好看!”

被童惠嫻絆倒的小夥子爬得快,一站起來就大聲訓斥童惠嫻。“怎麼弄的?二五眼!”而童惠嫻這時候正壓著另一個女人。女人踹了童惠嫻一腳,同樣對童惠嫻吼了一句:“壓我幹什麼?二五眼!”童惠嫻的右膝疼得厲害,彎著腿,對身前一個對不起,又對身後一個對不起。說完對不起童惠嫻才發現盛荷包蛋的飯盒早就飛出去了,油漬浸到了另一個姑娘的肉色絲襪。姑娘站起身,對童惠嫻大聲說:“你看!你看看你!”童惠嫻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姑娘的腳早就踩到了荷包蛋上去了,鮮嫩的蛋黃飛濺出來,黃黃地攤了一地。而跟上來的車輪也把飯盒軋扁了。童惠嫻心疼,嘴裏卻隻會“對不起”,而她越是對不起抱怨她的人也就越多了,就仿佛這些行動是她的一次陰謀。童惠嫻扶起車,推到安全島上,眼裏頭一片亂,腦子裏一片空。等所有的人從地上起來了,童惠嫻才想起來自己的傷。傷口有些疼,像在罵她。傷口往肉裏疼,童惠嫻就差對傷口說對不起了。車隊重新流動起來之後,童惠嫻還沒有緩過神來。她自語說:

“我對不起誰了?怎麼又是我對不起別人了?”

走進師範大學的大門童惠嫻感覺到有東西在小腿上爬。她知道是自己出血了。她站了一小會兒,推上車,往裏走,步子邁得方方正正的。在兒子的同學麵前一瘸一拐肯定會丟兒子的臉的。做母親的走一步疼一步,全因為兒女的臉麵。

穿過那條梧桐大道,拐過一排冬青,那就是亮亮的教室了。這是童惠嫻第二次走進這所高等學府。第一次進來還是亮亮報到的那一天。師範大學裏的學生們一個個神氣活現的。他們都是水裏的魚,一快一慢都款款有型。童惠嫻站在兒子的身邊,她將要把兒子送到“他們”中間去了,心裏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充實,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喜悅和哭泣的願望交替著翻湧,女人做了母親心裏頭怎麼就沒有踏實妥當的那一天呢。

但是教室裏空無一人。童惠嫻隻好返回到琴房那邊去。琴房的二層樓建築顯得很小巧,有許多小窗戶,不同品種的器樂聲都是從那些小窗戶裏傳送出來的。

童惠嫻走進琴房,走廊裏很暗,隻有出口與入口處的光亮,人就行走在一截昏暗之中了。童惠嫻的腦袋在琴房的門窗上伸來伸去的,沒有見到亮亮。童惠嫻把一樓和二樓都找過一遍,沒有,隻好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女學生。童惠嫻堆上笑,用那種主、謂、賓都很完整的句子開始說話:“耿東亮同學在這裏學習嗎?”

女同學斜了眼問:“你是誰?”

“我是耿東亮同學的母親。”

女同學卻把頭回過去了,裏麵坐了一個男生,他的十隻指頭在鋼琴上跳過來跳過去的。女同學對男同學說:“他家裏麵怎麼不知道?”

男同學笑了笑,說:“我怎麼知道。”

童惠嫻聽到這句話便感到有些不對勁。她往前走了一步,小聲說:

“他怎麼了?”

“他退學了。”

“他人呢?”

“不知道。”

“他幹什麼去了?”

“掙大錢去了。”

“他人呢?”

“我是他同學,我又不是他母親。”

童惠嫻的雙手一下子就揪住了女同學的雙肩,失聲說:“他人呢?”

女同學掙了幾下,沒掙脫。那位男同學卻衝了上來,他的十隻指頭不僅會在琴鍵上跳躍,還會推搡。他一把推開童惠嫻,咚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亮亮!”童惠嫻大聲叫道,“亮亮!”

昏暗的過廊兩頭被她的尖叫弄得一片白亮。

琴房裏混雜的琴聲在這一陣叫喊聲中戛然而止了。所有的房門都打開了,伸出一排黑色腦袋。

二樓的走廊上走過來一個人。是炳璋。炳璋走到童惠嫻的麵前,說:“我是炳璋。”童惠嫻一把撲上去,高聲吼道:“你們把我的兒子賣到什麼地方去了?”炳璋站在那兒,紋絲不動。炳璋說:“他把他自己賣了。他不願意從我們的肩膀上跨過去,他繞開了我們。”

童惠嫻扯開嗓子,對著所有的學生大聲呼叫道:“亮亮!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