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酒鬼在流血。他沒有“過來”,耿東亮有些驚魂未定,他拉開門,衝了出去。耿東亮穿著一雙半舊的拖鞋遊蕩在城市的子夜。拖鞋是酒鬼的,被酒鬼的雙腳磨出了左右。夜安靜了,道路顯得寬廣。整個城市全是路燈的顏色。路燈的邊沿有幾隻飛蛾,它們三三兩兩的,使城市的子夜顯得無精打采。耿東亮出門的時候像一隻驚弓之鳥,現在安穩了,就想找一個地方停下來,歇一歇。然而沒有。這個子夜城市沒有一個可供耿東亮駐足的地方。他隻能沿著商業街的櫥窗獨自遊走。耿東亮沒有方向,商業街的縱度就是他的路程。

半空的高壓氖燈給耿東亮帶來了樂趣。在路燈與路燈之間,耿東亮的身影短了又長了,長了又短了。這個長度的變化成了耿東亮的惟一興趣。他低下頭,專心地關注著地上的自己。但是這個遊戲太累人,注視了一會兒耿東亮就感覺到困倦湧上來了。他隻好抬起頭,看櫥窗。櫥窗裏有肥皂的廣告、洗發香波的廣告、熱水器的廣告、內衣的廣告、衛生用具的廣告。這些廣告的文字不同,但創意和畫麵隻有一個:美人洗澡。許許多多的櫥窗裏都有美人在洗澡,該裸的都裸了,不該裸的地方就是流水或泡沫。美人在微笑,美人的牙齒是出色的,皮膚是出色的,表情也是出色的,左顧,或右盼,自己和自己風情萬種。洗澡,這個最隱秘的個人舉動,在子夜的櫥窗成為一種公開的、卻又是寂寞的行為。洗澡廣告拓寬了城市人的生活維度,成為城市的美學效果或生存背景。女人洗不洗澡已經成了一個次要問題,重要的是這個形式。她們裸露的原因就是商業的原則。

無處可棲。這也不錯。無處可棲是一種純自我的感覺,正如疼痛,正如困乏,正如疲憊,它們提醒了耿東亮,這是“我的”感覺,而不是某個狗雜種的感覺。我對於“我”來說,無處可棲就有了切膚之痛,它具體,也許還有點生動。這不很好嗎?

出租車的司機到了深夜就會東張西望。每一雙與他們對視的眼睛都有可能成為生意。他們關注獨行人。他們放慢了車速,摁喇叭。耿東亮決意不去理會那些眼睛,盡管他非常想坐上去,在空調的冷風之中睡個好覺。然而他沒帶錢。他出門的時候隻帶了自己的身體。這樣也不錯,他的雙腳可以在城市之夜信馬由韁。

星級飯店的門口有幾個女孩子。她們在深夜像某種夜遊的動物。她們的樣子像女學生,她們的樣子還像淑女。所有的人都願意張揚自己的職業性,詩人喜歡自己像詩人,大款喜歡自己像大款。而這些可愛的女孩子不,她們不是淑女,可是她們最熱衷於把自己弄成淑女。她們穿著很幹淨的裙子,孤寂地行走在大廳門口。她們的目光與身體像兩種完全不同的動物,目光是凶猛的、捕獵的,而身體卻又是懶散的、預備了被捕獵的。裙子很漂亮,不像褲子,中間有那樣堅固的連接。裙子的中央地帶寬廣極了,容得下天下男人,容得下天下男人的全部器械。最關鍵的是,容得下想象力與暗示性。褲子是什麼鳥東西?褲子平庸。褲子結構複雜。褲子在子夜時分缺少當代性與城市性。褲子絕對不能構成當代的城市之夜。

耿東亮口渴了。想喝點什麼,許多酒吧通宵地開著,許多茶館也是通宵地開著。它們在門口掛上了小燈籠:24小時營業,或全天候營業。然而耿東亮的身上沒有一分錢。人在沒有錢的時候會格外地感受到錢的偉大與錢的猙獰。耿東亮渴極了。沒有錢誇張了他的口渴。反過來也一樣,口渴誇張了他沒錢的印象。

錢是甘泉呐!

耿東亮仰起了臉,天上沒有甘泉,天上下雨了。昨天晚上酒鬼說過的,天要下雨,他的左腿酸疼得厲害。真的下雨了。酒鬼說,人在唱歌的時候通著天,其實,人身上的致命傷痕同樣通著天。致命的傷痕都有一種先驗的能力。真的下雨了。

耿東亮站在路燈底下,仰起頭,張開了嘴。雨不算小,但是對於解渴來說,它又近似於無。大雨使夜的街道變得複雜起來了,天上地下全是燈,斑斑斕斕的,都不像現世了。像夢中的虹。

遠處開過來一輛公交車,加長的,開得很慢。車身在搖晃,它在下半夜的雨中像一個赴死的綠林好漢。耿東亮爬上車,坐到後排去。車內並不擁擠,卻很燠熱,洋溢著汗臭與人體的餿味。但任何氣味都不是永久的,你習慣了它,它就會自動消失。耿東亮利用三次靠站的機會把整個後排全占領了。他躺下來,拿兩隻拖鞋做了枕頭。耿東亮困得厲害,卻睡不進去。他開始想象自己的城市,一邊想象一邊體驗著公交車的拐彎、爬坡、下坡。他成了故鄉的遊客,仔細詳盡地體驗著所有過程。每一個靠站他都可以下車,而每一個靠站和他又沒有任何關係。耿東亮盼望著這輛公交車能向遠方駛去,當他醒來的時候,公交車也許會停靠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公交車的命運就是圍繞著一個固定的路途,然後,開始轉圈。

耿東亮長歎了一口氣。他聽著車頂上的雨聲,睡著了。

耿東亮是被一個男人叫醒的。男人的嗓門很粗,他用膝蓋推了推耿東亮的胯部,大聲說,“喂!喂!”耿東亮很困難地睜開眼,高大的男人一手拽著扶手,一手執了飯盒,盯著他,一臉的不友善。窗外的天早就大亮了,公共汽車正迎來了一天當中的第一個高峰。耿東亮坐起來,粗壯的男人緊貼著耿東亮坐下來,耿東亮感覺到他的身上熱烘烘的氣息。人越來越多,人多了售票員反而擠到人群之中喊票了。售票員瞟了一眼耿東亮,說:“買票了。”耿東亮隻要把頭側過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售票員肯定會把他放過去的。但是耿東亮心虛,他眼怔怔地望著售票員,臉上居然變了顏色。售票員跨上來,為了保持平衡,她站成了丁字步。售票員說:“買沒買票?”耿東亮老老實實地說:“沒買。”售票員說:“補票,掏錢。”耿東亮像個學生似的站了起來,他的身上隻有酒鬼的舊T恤與舊短褲,連一隻口袋都沒有。售票員說:“罰款十元,掏錢。”耿東亮看一眼四周,周圍的人都一起看著他。耿東亮紅了臉說:“我沒帶錢……”售票員立即就大起了嗓門,厲聲說:“沒錢你上車做什麼?沒錢你上車做什麼?”售票員伸長了脖子對車前的駕駛員喊道:“停車!”車停下來,一車的人都回過頭來好奇地打量他。耿東亮個子高,頎長的身高這時候差不多就是災難了。售票員說:“下車!你給我下車!——好意思,這麼大的個子!”

耿東亮一臉的羞愧,他就帶著一臉的羞愧走下了公交車,差不多是逃出了公交車。他站上馬路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是光著腳的。鞋還在車上,但公交車的車門已經關上了,似乎帶了很大的怨氣。售票員腦袋從窗口裏伸出來,說:“好意思,這麼大的個子!”

耿東亮光了雙腳站在馬路的邊沿,狼狽極了。在這麼多的人麵前受了這樣的羞辱,他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人在身無分文的時候羞辱隨時會找上你的。錢這東西就這樣,你越是身無分文時錢的麵孔就越是猙獰。要不怎麼說一分錢逼死英雄漢呢。

饑渴、困頓、羞愧,一起襲上來了。

這個意外的夜晚驗證了一條最樸素的真理:錢是有用的。它不可或缺。

城市的早晨帶了一股水氣,環衛工人把它拾掇幹淨了,灑水車灑上了水,城市幹幹淨淨,以一種袒露和開敞的姿態迎接人們對它的糟踏。耿東亮光著腳,像一個乞兒遊蕩在馬路邊沿。回家隻是一個閃念,很快讓耿東亮打發走了。耿東亮不是往前走,腳邁到哪兒他就算走到哪兒。

耿東亮走到民主南路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最直接的原因或許是想見一見李建國。李建國總經理好歹是他的學兄,先向他預支一點零花錢總是不成問題的。身上必須先有錢,這個原則不可動搖。錢是城市的空氣、陽光、水;在城市,沒有錢你就是一隻蒼蠅、跳蚤或蟑螂。必須先有錢,這不是什麼理論,它隻是一種十分淺表的事實,迫在眉睫。

一輛寶馬轎車停在了耿東亮的身邊,沒有刹車聲,而車窗也無聲無息地滑下來了。有人在車子裏“喂”了一聲。耿東亮沒有留意,耿東亮再也料不到一輛漆黑鋥亮的小轎車和他會有什麼關係。但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手扶方向盤的女人。耿東亮認出來的時候腦袋裏不由自主地“轟”了一下。是羅綺,總公司的董事長。羅綺沒有開口,側過身子打開了車門。“進來吧。”羅綺說。耿東亮愣在那裏。不敢說不,又不敢貿然進去,就這麼愣了四五秒鍾。羅綺顯然不耐煩了,摁了兩聲車喇叭。耿東亮慌裏慌張地鑽進了車子,車內的空調讓他平空凜了那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