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寶馬轎車顯然停得不是地方,一位交警走到小汽車的左側,立正,打了一個很帥氣的敬禮。交警說:“你違章了,請您接受罰款。”羅綺沒有看窗外,順手就到皮包裏去掏錢包,錢包裏隻是三五張信用卡和一些美鈔。羅綺說:“記下我的車牌,一個小時之內我派人送過來。”羅綺把錢包攤到交警的麵前,笑道:“你瞧,我隻有美金,沒錢。”

羅綺把汽車啟動起來,開了十來分鍾,停到中央商場的停車場,關掉發動機。羅綺抬起頭,調整好右手上方的反光鏡,耿東亮的一張臉便呈現在鏡子的中央了。羅綺說:“打了一夜的牌吧?”耿東亮想了想,說:“沒有。”“喝花酒了?”耿東亮說:“沒有。”羅綺就那麼微笑著打量耿東亮,發現他的臉部輪廓有些不對勁,顴骨那兒一律地全鼓出來了。羅綺回過頭,認真地研究了耿東亮一回,知道是反光鏡的凸麵使他變形了,羅綺順便把耿東亮的上下看了一個來回,說:“這哪裏像我的幹兒子?”羅綺說完這句話便下了車,走到中央商場門前自動取幣機旁,分別用長城卡、牡丹卡和金穗卡取出一紮現金,自動取幣機永遠都是十分聽話的樣子,你隻要摁幾下,嶄新的人民幣就會側著身子一張連著一張吐出來了。

羅綺一個人走進中央商場,十幾分鍾之後便出來了,手裏提了一串的大包和小包。羅綺進車的時候耿東亮居然睡著了,歪著腦袋,一副不顧頭不顧尾的樣子。寶馬轎車的避震係統真是太良好了,羅綺的右腳剛剛踩上去,車身便像水裏的舢舨那樣晃蕩了起來。這一來耿東亮就醒了。他睜開眼,睜得很吃力。羅綺把手裏的大包小包一起塞到後排去,說:“換上。”口氣既像大姐又像母親,有一種很慈愛的嚴厲。耿東亮從包裏抽出T恤牛仔褲和皮鞋,看了幾眼,都是很貴的名牌,一雙眼就在反光鏡的凸麵上對了羅綺發愣。羅綺點上煙,順手把反光鏡側過去了,這一來雙方都在對方的視線之外了。耿東亮磨蹭了一會兒,說:“我不能要你的東西。”羅綺說:“我的公司從來都不許衣冠不整的人進去的。”

優秀的女人們眼睛都是尺,羅綺就更不例外。耿東亮換上衣服之後十分驚奇於衣服與鞋襪的尺寸,就像是量下來的。衣襪穿在身上,該離的地方離,該貼的地方貼,離和貼都是那樣的有分有寸。這種切膚的好感受得力於羅綺的精確判斷與精確選擇。耿東亮料理完自己,羅綺回過頭,說:“這才像我的幹兒子。”羅綺把“我的”兩個字咬得很重,慈愛和自負就全在裏頭了。羅綺把煙掐了,噓出一口氣,說:“上街玩去吧,幹媽得掙錢去了。”耿東亮下了車,關上車門走到駕駛室的附近,羅綺按下自動門的車玻璃,遞出一張名片,關照說:“我六點下班,你最好打個電話來謝謝我。”羅綺說完這句話玻璃又爬上來了,把她關閉得嚴嚴實實的。耿東亮站在原處,開始追憶昨夜與今天的上午,一切都是那樣的虛幻,仿佛被編排好了。或許生活就是這樣,它真實到一定的程度,就必然接近於虛幻了,宛若在夢中遊走。

羅綺遲到了近半個小時。沒有人為一個公司的董事長考勤,然而,羅綺每天的上下班都是按點的、準時的。這是長期機關生涯給她帶來的好習慣。羅綺走進辦公室,先坐一坐,四周看看。過去在機關就是這樣的。她在等第一個電話,第一個電話進來也就是她的開始。對羅綺來說,這裏依舊是機關,然而,是自由的機關,是物化的機關,是市場化了的機關。

在機關幹部最吃香的歲月,羅綺呆在機關,在商業老板最走紅的年代,羅綺又成了商人。這個女人什麼都沒有落下。這是命。俗話不是這樣說的嗎,皇帝是假,福氣是真。

羅綺的福氣首先得益於這個城市的市政建設。市政建設的某一個側麵當然就是房地產開發,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就是房地產開發。正是由於房地產開發,市經委的辦公室主任羅綺女士在一夜之間就變成允況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的董事長了。這個偉大的決策充分體現了市政府“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具體舉措。政府的行政行為直接等同於政府的商業活動,這不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還能是什麼?這不是中國特色又能是什麼?

允況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的成立與民主南路的開發聯係在一起。民主南路與以民主領袖的名字命名的商業街平行,總長度不足一千米,地處本市二類地區與三類地區的交界處。兩側以散戶居民為主,71.3%為磚瓦平房。開發區的競拍是在那一年的“金楓葉”懇談會上進行的,中標的是一位華人外商。這位六十開外的外商對他的手下說,在國語中,人就是“工作”,需要我們去“做”。“工作”滋潤了,就好運來了,就隻剩下了最後的一錘子買賣。羅綺女士目睹了這一錘子買賣。代表中方舉起“6”號小木牌的,是市經委的一位司機。這位大塊頭的年輕人最後一次舉牌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得到暗示之後,就把小木牌放下了。價碼抬得太高了把外商嚇跑了怎麼能“與國際接軌”呢?市電視台在當晚的《省城新聞》裏播送了這則消息,六十開外的外商在電視屏幕上顯得氣宇軒昂。落槌之後他從熒屏的右側走向了熒屏中央,微笑著與“各位領導”端起了人頭馬,幹了杯,並合了影。

允況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現在今非昔比了,成了允況集團總公司。然而董事長沒有變,還是當年的羅綺女士。羅綺女士當年可不願意走出機關大院的。分管副市長把羅綺找過去,“通”了“通”氣。羅綺女士明白著呢,把自己從政府大院裏頭弄出去,不就是給他們做一個小金庫的“庫長”嗎?這怎麼可以?她好歹也是“正處”呢。分管副市長看得出她的心思,說:“你的辦公桌暫就不要動了,政府也不發文——你先過去,那頭總要一個黨代表嘛!”

桌子不動也就是椅子不動,這一來機遇與待遇都可以不變。羅綺女士說好了的,“過去”之後就呆“一年”。但是一年說過去就過去了,期滿的時候羅綺女士正在新加坡考察呢。“回去”的事羅綺就沒有提。羅綺不提,“政府”也就不提了。

由機關幹部變成機關商人,羅綺女士從自己的身上親眼目睹了“女大十八變”。這句話用在羅綺董事長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當然,“女大十八變”指的是女人越變越漂亮、越年輕,否則變來變去人生也太沒有風景了。機關裏頭的人一見到羅綺就說:“什麼叫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看看羅綺就全知道了。”羅綺在機關的時候終年留了齊耳短發,衣著是筆挺的、古板的,一副政策性,一副機關腔,一副人到中年的樣子。最多在西服的胸花上變點兒花樣,算是小小一翹,算是萬綠叢中一點紅。那是機關,不這樣是不行的。也算是工作需要。一個人蹲在機關裏頭,衣著和長相上頭太引人注目了十有八九要招是非的。然而羅綺現在是“商人”,她偶爾回到機關也全是這麼說的,衣著和相貌上頭就不能不花血本,這同樣是工作需要。女人的天性與工作的需要合二為一的時候,女人是幸福的,羅綺就隻有“女大十八變”這一條道路可走了。羅綺她隻能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變化最大的首推腹部。

羅綺的腹部是三十八歲那一年“起來”的,並不嚴重,然而起來了,有了相當危險的發展趨勢。機關這個地方就這樣,你隻要一走進去,腰部就會毫無挽回地一點一點粗起來。連司機都逃不了這一關。當然,做了領導,肚子出來一點也是應該的,要不然,動作太麻利了,哪裏還有一點穩重的樣子?迫使羅綺堅決和自己的腹部做鬥爭的是商場裏的衣服。公司不是機關,羅綺敢穿,也穿得起了。然而商場裏的衣服總是和女人的腰部對著幹。看在眼裏喜歡的,穿上身腹部就“容不下”。為了衣服,羅綺也得把體重減下去。羅綺與自己身體的艱苦鬥爭就是從她到允況公司上任之後開始的。她開始減肥,上健美班;她開始文眉,割雙眼皮;她開始留最時髦的發型,每周再到美容廳護養兩次皮膚。這一來年輕時代的羅綺就全回來了。不隻是回來了,還多了一點東西,那種東西叫風度。風度這東西不在皮肉上,它是一種舉手投足,甚至還不止於舉手投足。沒有羅綺這樣的良好心態與經濟實力,風度那東西是出不來的。漂亮而又年輕的女人多著呢,然而沒風度。有風度的女人也有,但是這樣的女人十有八九不再年輕,手頭也緊。富婆就更加俗不可耐了。羅綺這幾點可是都齊了。羅綺這樣的女人都能夠煥發第二次青春,說到底還是政策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