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短的對話過後羅綺又陷入了沉默。紅棗一直想打破這種沉默。沉默給了紅棗一種極壞的印象,似乎時刻都會有一件猝不及防地事情就要發生似的。但到底是什麼,卻又說不好。紅棗好幾次想起身,和羅綺告別,但羅綺的臉色絕對不像是放人的樣子。一旦說出口說不定就會談崩掉的。紅棗便有些坐立不安了,總不能就這樣坐一夜,總不能和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就這麼住在這個僻靜的處所。紅棗歪了歪身子,鼓足了勇氣,剛想開口,羅綺卻站起來了。羅綺的樣子似乎剛從疲憊中緩過神來,一副對眼前的一切很滿意的樣子。羅綺走到衛生間的門前,卻沒有進去,隻是站在門前敲了敲門,對紅棗說:“這是你的衛生間。”隨後羅綺又走到另一扇門前,同樣敲了敲門,說:“這是你的臥室。”羅綺關照完了,用左手捂住嘴巴,打了一個哈欠,說:“我上去休息了,你也不要太晚了。”她說話的口氣已經完全是一位母親了。羅綺走到樓梯口,一步一步地往樓上去,她上樓的樣子絕對是一位母親。
紅棗一個人靜坐在客廳裏,突然想不起來下麵該做什麼。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他的”臥室,在牆麵上摸到開關,打開了,很漂亮很幹淨的臥室呈現在深夜時分。他小心地坐在床沿,用手壓了壓,床麵又軟又爽。紡織品是嶄新的,有很好的氣味與手感。紅棗和衣倒在床上,一雙眼打量著天花板,那種猝不及防的印象始終縈繞著他,他就像躺在浮雲上,躺在水麵上,時刻都有飄動與下沉的危險性。他甚至都把心思想到歪處去了——夜裏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再怎麼說他也沒有理由與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同住在這麼一個地方的。他開始了警覺與警惕,這種警惕帶有相當猥瑣與不正當的性質。他注意著四周的動靜,但四周沒有動靜,樓上樓下都像天使的呼吸,無聲無息,氣息如蘭。
紅棗在高度的防範與警惕中睡著了。
一早醒來紅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四處打量了好半天,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想起來自己睡在什麼地方了。紅棗一翻身就下了床,走進客廳,電視機還開著,整個屏幕上全是雪花。紅棗關掉電視,樓上還沒有動靜,耿東亮隻好走到陽台上去了。陽台下麵正是山坡,鬱鬱蔥蔥的,空氣又清新又爽朗,不遠處的山中冒出幾處醬紅色的屋頂,都是嶄新的別墅。紅棗向遠處的城市看了一眼,城市的上空有些霧,遠遠地鋪排開去。紅棗做了幾個深呼吸,心情一下子就通明起來了。
羅綺正從戶外進屋,她剛跑完步,一臉的神清氣爽。羅綺看了一眼電視機,知道紅棗已經起床了,便大聲“嗨”了一聲。紅棗從陽台回到客廳,羅綺容光煥發,甚至可稱得上喜氣洋洋。羅綺走上來,一隻手擁住紅棗,一隻手拍了拍紅棗的腮,笑盈盈地說:“我們的歌星睡得好嗎?”紅棗從來沒有和女人這麼親熱過,有些緊張,但是這個擁抱是這樣的自然,完全是母子式的,紅棗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落落大方,居然伸出胳膊擁住羅綺了,在她的後背上也拍了兩下,說:“挺好。”紅棗在羅綺麵前的緊張在這次擁抱中徹底地消解了,羅綺是這樣的坦蕩,自己在昨天夜裏那樣瞎琢磨,原本是不該的,哪裏會有什麼猝不及防?哪裏的事。
羅綺與紅棗招呼完了,便走到廚房裏去。廚房裏有些髒,積了一層灰。羅綺說:“這麼好的地方,這麼髒,真有些可惜了,有人住過來天天拂拭一遍就好了。”紅棗怔了片刻,接過話,說:“你要是放心,我住過來給你拾掇拾掇。”羅綺白了他一眼,說:“瞎說,哪能讓你做這些事,我的兒子我從來也沒讓他做過粗活。”紅棗搶過話,說:“這有什麼?我喜歡這兒。”羅綺認真地打量了紅棗兩眼,笑著說:“你要是真喜歡,就住過來,就是有點委屈你了。”“哪兒呀,”紅棗說,“我真的是喜歡這兒。”
紅棗正式住進了東郊。為了給他解悶,羅綺把家裏的那隻卷毛狗也帶過來了,住了幾日,紅棗對這幢別墅多多少少開始熟悉了。一旦熟悉了,恍惚處就少了,家常處也就多了。而那隻卷毛狗對他似乎也熟悉了,有了巴結的意思。這隻狗是白色的,還沒有長大,像一隻碩大的毛線團。羅綺總是坐在自己的那張“專座”上的,而紅棗則喜歡三人沙發上最右首的那一側,他窩在那個角落裏,右臂靠在扶手上,心情和身體都是周末的調子,慵懶而又輕鬆。音樂放在那兒,電視開在那兒,隻是與他們並沒有直接的關係,無非是一些不太響的聲音。他們說一些話,沒有中心,扯到哪兒算哪兒。但這樣的談話在紅棗的這邊是一份享樂,他總是體會得到羅綺的女性心腸,羅綺通常是挑剔的,可是對紅棗又是寬容的。她總是先洗完澡,然後穿得很寬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幾頁當天的報紙。然後他們就開始說說話,說話的時候手上總要抱著小卷毛的,一邊說一邊撫它身上的毛。而小卷毛的細小叫聲也是賣乖的、討人疼愛的。他們的交談一般也不會談得太晚,道完晚安,各人就走到各人的臥房裏去了。秋夜總是這樣,在夜色之中秋高而又氣爽。
羅綺想給紅棗理發純粹是一次心血來潮,她買來了一隻電推子,裝上五號電池,讓紅棗坐在一張方凳子上。經過一個夏季,紅棗的頭發已經相當長了,足以像羅伯特·巴喬那樣紮一隻小小的馬尾鬆。羅綺說,男孩的頭發太長了有點“綿”,不精神。紅棗自己也覺得後腦勺那一把過於囉唆,就聽從羅綺了。羅綺兒子的頭發一直都是羅綺理的,她手藝不錯,一舉一動都有點職業理發師的味道。他們在衛生間的馬賽克上鋪上了過期的晚報,羅綺推上電開關,手電推子就在紅棗的頭頂上輕輕地爬動起來了。紅棗的黑發一縷一樓地落在了舊報紙上。羅綺的動作很輕,偶爾拽一下,就會抬起頭,在大鏡子裏頭問紅棗:“疼嗎?”紅棗說不。紅棗總是說不。不到十分鍾工夫羅綺就把紅棗的頭發弄利索了,然而,她不急於收工,她一點一點地,仔仔細細地幫他修理,每一根頭發都恰到好處地支棱在頭皮上。後來她關掉了開關,站到紅棗的身後,兩隻手捂住紅棗的腮,在鏡子裏頭左右看了一回,抿著嘴隻是笑。後來說:“這一回真的像我的兒子了。”紅棗聽了這句話便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說什麼,便什麼都不說。這個沉默的間歇就有了“無聲就是默許”的意思。羅綺丟下電推子,隨手打開了電熱水器的花灑水龍頭,讓紅棗把頭低下去。紅棗知道她的意思,說:“我自己來。”羅綺便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輕打了一巴掌,責備說:“強嘴!”隨後羅綺就摁下了紅棗的腦袋。檸檬水柱噴下來之後紅棗聽到了羅綺這樣說:“聽話。”
“聽話,”這是童惠嫻常對兒子說的,現在又輪到羅綺這麼說了。母親的話耿東亮不能不聽,而羅綺的話紅棗就更不能不聽了,因為羅綺是母親又甚過了母親。
羅綺在紅棗的頭上抹上了過量的詩芬洗發膏,詩芬牌泡沫張揚開來,發出很動人的沙沙聲。紅棗低了頭,緊閉了雙眼,挪出右手到半空去抓水龍頭。卻又被羅綺打了一下。羅綺用花灑給紅棗衝了一遍又一遍,末了用指頭撚了撚頭發,十分地爽潔了,紅棗便把腦袋甩了甩,像一條落水的狗,甩出了許多水珠子。都弄停當了,羅綺擦過手,點上了一支煙,倚在了衛生間的門框上,很知足地說:“好長時間不當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