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羅綺隻吸了三四口,便把香煙摁到便池裏了。左右端詳了紅棗一回,用那種總結的語氣十分肯定地說:“這一回精神了。”

紅棗看了看自己,小平頭,幹幹淨淨的,是精神了。羅綺走上來,悄聲說:“吃完飯,我們遊泳去。”紅棗聽出來了,羅綺說的是“我們”。

別墅區的遊泳池裏沒有人。這隻有一個解釋,別墅區裏的住戶並不多。遊泳池的形狀很不規則,像一隻放大了的豬腰子。羅綺的泳技不錯,除了她的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是有板有眼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出身體的對稱關係。紅棗在水麵上仰了很長時間,天上沒有雲,隻有很抽象的藍顏色。藍得很抒情,又平又潤。池水托住他的身體,隻需要手部的幾個簡易動作就能夠保持全部的平衡了。水的浮力實在是太美妙了,它輕而易舉地就使人獲得了全部的自由。在某些時候,水就是想象力。

羅綺大概是累了,她戴上了墨鏡,一個人半躺在白色的塑料椅上。太陽傘遮住了她的半個身體,隻有半條腿被太陽照耀著。她的腿比她的臉年輕得多,有反光,有彈力。

紅棗怕太陽。上岸之後紅棗一直想找一個避陽的地方好好歇一下。羅綺看出了他的心思,羅綺說:“你太白了,還是黑一點兒好。”紅棗不好堅持,隻好在人造綠草皮上坐下來。羅綺說:“你遊泳遊得可不好。”紅棗說:“我很少下水,從小我媽就不讓我下水。”羅綺半是自語半是回答道:“怎麼能不下水呢?現代生活不可以遠離陽光,更不可以遠離水。”紅棗笑起來,說:“現代人和現代生活是兩碼事。”羅綺在笑,她戴了墨鏡,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兩隻嘴角對稱地咧開來了。羅綺說:“我在哪兒,陽光就在哪兒,水就在哪兒。”

李建國在星期一的上午心氣就不順。他發現越劇小生筱麥已經越來越難對付了。越劇小生一開始是投懷送抱,沒過多久就有些半推半就了,現在倒好,越來越沾不上邊了。這和一般性的遊戲順序正好相反。李建國的歲數足以做她的父親,他就是弄不懂怎麼會越來越“鬥”不過這個“十七歲”的小丫頭片子的。李建國貪戀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是那樣的綿軟,又那樣的柔韌,翻來覆去總是有數不盡的新花樣,她在床上又大膽又心細,大處可翻雲覆雨,小處可麵麵俱到,激情與想象力一樣都不差。要是這一切都反過來就好了,先沾不上邊,後半推半就,再過渡到投懷送抱,這才是人之常情,事態發展的正確道路嘛。可她偏不。她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讓李建國總經理惶惶然,急切然,渾身充滿了七拐八彎的古怪氣力,就是找不到一個“解決問題”的地方。李建國越是抓耳撓腮,越劇小生就越是沉著鎮定,問她需要什麼,她總是笑而不答,她一定要讓李建國總經理巴結著主動提出來,這就過分了嘛。李建國每次把她叫過來,越劇小生總是笑盈盈的,抱也由你,親也由著你,動不動還火上澆點油。進入正題了,要辦實事了,她就麵露難色,十分嬌媚地說:“身上又來了。”這顯然是謊話,打馬虎眼的謊言。光上個月這個小丫頭片子的身上就來了三回,李建國火急火燎,到底又不敢太造次,不得不虎下臉來,說:“你怎麼天天來?有沒有幹淨的時候?”越劇小生便不語,表情也可憐起來,依偎在李建國總經理的肩頭,淚汪汪地說:“我怎麼知道,我這麼滴滴答答的,還不全是你弄的。”李建國知道是瞎說,也不好挑明了,這樣的事總不可以驗明正身的,隻好憐愛地、又十分失望地把她摟起來,說,“要不我帶你到醫院看看。”越劇小生說:“這種事我怎麼好意思?我才十七歲,這種事我怎麼說得出口?”李總還能說什麼?你說這樣的時候李總還能說什麼?“問題”不“解決”,李建國的心情便一點兒一點兒壞下去了,幾十天下來,李總都像失戀了,心也冷了,就像一首歌裏唱的那樣,李建國總經理的世界開始下雪……

李建國總經理的憂傷是具體的,全是那個越劇小生給鬧的。一切都寫在臉上。最早發現這個變化的當是李建國的老婆高慶霞,李建國不僅一張臉蔫了,整個人都一起蔫了。高慶霞看在眼裏,不動聲色,但內心卻有了警覺。李建國在周末的晚上回到家,通身都是越劇小生給他帶來的疲憊。高慶霞決定盤問。她先從健康入手,首先關心了丈夫的身體狀況。高慶霞說:“哪裏不舒服呢?”李建國冷冷地說:“沒有。”高慶霞很不放心地說:“我看你很不開心的樣子。”李建國半躺到床上,雙手枕壓在腦後,知道她又在盤問了。李建國就把話題引向大處去。他長歎了一口氣,說:“國家的經濟形勢不很樂觀。”疼痛是越劇小生帶來的,李建國一開口卻牽扯到國家民族這樣的大話題上去了。國家和民族的困難時常做這樣的擋箭牌,時常成為一種借口,相當漂亮地遮掩住人們的難言之隱。高慶霞一聽到這句話就放心了,丈夫在憂國憂民,這是好事、大境界,心情不好也是應當的。一個人書讀多了就會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高慶霞說:“我給你下碗麵條吧。”李建國說:“不用了。”高慶霞說:“臥兩個荷包蛋。”李建國說:“不用了。”李建國點上一根三五牌香煙,越劇小生的麵容總是在他的腦子裏頭晃來晃去。高慶霞不敢打攪他,就感到他的心思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一樣幅員遼闊。

星期一上午李建國還真累。整整一個星期日都沒有休息過來。

紅棗似乎不應該在星期一的早晨到李建國辦公室裏來。尋呼機還丟在酒鬼的家裏,紅棗擔心李總會在什麼時候呼他,一大早就趕到李建國這邊來了。紅棗進門的時候李總正在接電話,他放下電話的時候附帶抬起了頭。紅棗站在他的麵前,英氣勃勃的樣子。李建國幾乎是在見到紅棗的同時站起身體的,站得有些突兀,有些神經質,差一點撞翻了麵前的不鏽鋼茶杯。李建國說:“你理發了?”紅棗站在原處,這句話聽在耳朵裏頭有點上文不對下文的味道。紅棗還沒有來得及回話,李建國又說:“你曬了太陽了?”紅棗訕訕地笑著,說:“是啊,我理了發了,曬了太陽了。”李建國背了兩隻手,走到紅棗的麵前,圍著紅棗的身體轉了一圈,打量了一圈,他那種過於集中的凝視使紅棗想起了酒鬼。紅棗有些不自然地說:“怎麼啦?”李建國沒有說話,退到黑色大班椅裏頭,習慣性地叉起了十隻手指頭。李總嚴厲地說:“向我彙報了沒有?我同意你了沒有?”紅棗聽不明白要彙報什麼,而李總到底又要同意什麼。但是,紅棗從李總的語調裏頭聽出了某種嚴肅性和複雜性。紅棗警惕起來,笑著說:“彙報什麼?”李總說:“當然是你的頭發。”紅棗說:“頭發又怎麼了?”李總的神情十分莊嚴,大聲說:“你的發型、胖瘦、膚色,一句話,你的形象,全都是公司的產品,在得到同意之前你個人無權更改。”紅棗說:“為什麼?”李總說:“因為你是紅棗,不是他媽的什麼耿東亮。”紅棗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頂了一句嘴,口氣也硬了,說:“頭發長在我的頭上,又不長在你的辦公桌上。”李總伸出右手,挺出一隻指頭,一邊敲擊一邊告誡說:“頭發不長在你的頭上,而長在我的掌心裏,隻是我把它放在你的頭上罷了——吃飯得有吃飯的規矩,碗口必須朝上,而不能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