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明明認為,這樣更好。他把尹凡的這種做法看成是聰明的表現。因為她無法說服他,更不可能支持他;而他也不願被她說服。怎麼辦呢?在這種棘手的情況下,她唯一的辦法就是躲避。

明明一點也不怪她,如果兩人調換個位置,他也會這麼做。

況且,高考日漸逼近,眼下正是拚命的時刻,尹凡在全力進行最後的一擊,明明絕不願意因自己的事情影響她。雖說他遇到的事情份量不輕,他的選擇也多少有點殘酷,而他的肩膀又太嫩,難以承受,但他仍然願意一個人默默地擔起來!

感謝劉老師。明明在心裏對自己說。劉老師誇讚他堅強,他其實應該更堅強一些,因為他已經十八歲了,成了又高又壯的男子漢,他的喉節已經很明顯了,他原來光滑的嘴唇上也長出了胡須。還因為——

他是一個飛行員的兒子,他的爸爸曾經是一個非常出色的飛行員!

走在路上,明明突然想,如果爸爸在天有靈,知道自己的兒子要報名當飛行員,他會反對嗎?

答案隻有一個:爸爸絕不會反對,因為他自己曾經那麼熱愛藍天!

一種遙遠的召喚逐漸逼近明明……

爸爸第一次見他,或者說他第一次見爸爸,是在他出生六個多月的時候。那是1978年的春節。

爸爸風塵仆仆從嘉寧軍用機場回來探親,一進門就癡癡地望著他說:

“真不敢相信,都這麼大了。”

媽媽隻是笑,不說話。

爸爸顧不上洗手洗臉,性急地拉開手提包的拉鏈,從裏麵拿出三樣東西:一架塑料小飛機,一個呢絨娃娃,一身花花綠綠的小衣服,然後放到圍坐在被子中間的兒子麵前,急切地說:

“兒子,你喜歡哪一樣?”

他的小手沒有動,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這個胡子拉茬的陌生人。

“兒子,快抓呀!”爸爸急不可耐地牽了牽他柔嫩的小手。

他的腦袋晃了晃,終於抬起了胳膊,一隻胖滾滾的小手按在了小飛機上。

爸爸高興極了,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大聲說:

“太好了!不愧是我的兒子,將來也像爸爸那樣,駕著它上天!”

爸爸邊說邊兩臂平端,原地做了個展翅動作。媽媽卻一撇嘴,嗔怒地白了爸爸一眼,說:

“行啦行啦,我可不想叫他學你,整天讓人提心吊膽的……”

這是他懂事後媽媽講給他聽的。

他絕不會想到,自己幾乎是無意間的一抬一按小手,就給了爸爸那麼大的驚喜,而且也給了自己一個最初的啟示……

打那以後,爸爸每次從嘉寧軍用機場回來探家,都給他帶一架或幾架小飛機作為禮物。爸爸把這件事情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爸爸到底是怎麼想的,誰能說得清呢?

一年又一年,明明手中的小飛機逐漸多了起來,有尖頭的,有圓頭的,還有平頭的;有大一點的,有小一點的,還有中不溜的;有銀色的,有紅色的,還有花花綠綠的;有鋁合金的,有塑料的,還有木製的;有電動的,有帶發條的,還有不帶任何動力的;有戰鬥機形狀的,有客機形狀的,還有既不像戰鬥機也不像客機的那種。有一年,爸爸還親手給他做了一架,用鋁錠打磨的,看上去很粗糙,但爸爸說,他做得很認真,打磨時手上都磨起了血泡。

明明自然很喜歡它們。到底為什麼,那時他還小,說不清。

開始爸爸以為,這些小飛機他玩過就扔掉了。有一次,爸爸發現,一件沒少,他都好好保存著,放在床頭櫃裏。

爸爸撫摸著他的頭,問道:

“兒子,你真的喜歡這些玩藝?”

沒等他回答,媽媽搶著說:

“別提了,這孩子簡直把那些東西當寶貝供著。我不明白,你們父子二人怎麼像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爸爸自豪地說:

“這就對了,撒什麼種子開什麼花嘛!”

明明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歪著頭說:

“爸爸,我喜歡戰鬥機,不喜歡客機。”

“為什麼?”爸爸一時沒弄明白他的意思。

“戰鬥機輕巧、機靈,像隻小燕子。”他認真地說,“客機太笨了,呆頭呆腦的,像隻大笨鳥,不好玩。”

爸爸又撫弄了一下他的頭發,搖搖頭說:

“你這小家夥,腦袋瓜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怪有趣的。”

大約在他八歲那年,歸他使用的那隻小床頭櫃裏已經盛滿了爸爸送的禮物。他想,爸爸以後再帶來,就放不下了。琢磨了半天,他決定自己動手釘一隻箱子。

同學大寶的爸爸是個木匠,木匠那兒有的是木板。一個星期天,他跑到大寶家,要來一堆木板,當然還有鐵釘和錘子。他開始釘箱子,就像小時候搭積木那樣。

媽媽走過來,不解地問:

“你想幹什麼?”

“盛飛機呀。”他頭也不抬地說。

媽媽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說:

“小祖宗,飛機可以放在寫字台裏。你小小年紀逞什麼能?你哪裏幹得了這種活?”

他不語。“哐哐”地往木板上砸釘子。

“真是個倔頭,和你爸一樣。”見勸不下,媽媽自嘲地說。

“哐!”他舉起錘子,使勁砸下去。

“你這孩子,真愁人……”媽媽嘟嘟囔囔。

“哐!”又是一下。

一根小木刺兒穿進了他的手指肚,有紅紅的血珠鑽出來,他有點不知所措。媽媽抓過他受傷的手指,疼愛地放進自己嘴裏,吸吮了一下,然後找來針,給他挑出木刺。媽媽問:

“疼嗎?”

他搖搖頭。他真的沒覺到疼。媽媽見他受傷,想替他釘,他還不同意,非要自己幹到底,弄得媽媽一點辦法沒有。

“哐當”了一個晚上,箱子終於釘好了,他扔掉錘子,蹲在地板上喘粗氣。媽媽不再埋怨他。媽媽拿來毛巾,給他擦汗,邊擦邊問:

“你把它往哪兒放?”

他將床頭櫃裏的小飛機拿出來,放進木箱,然後將木箱推到床下。也許木箱真的像媽媽說的,難看死了,但他不在乎。

直到現在,他還保存著那隻難看的木箱,就在他的床下。

當然,那時他不會想到,兩個月後,爸爸就出了事。

這些都是他親身經曆的,他永遠不會忘記……

眨眼間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星轉鬥移。如今,流逝的時光把他帶到了麵前的關口上,他發現此時已經別無選擇。

……明明推車慢慢地朝前走,不知什麼時候,路燈全亮了,刮了一天的風停歇下來,道路兩旁建築物上的霓虹燈變幻著絢麗的色彩,城市的夜晚迷人極了。

現在,他收回思緒,認真地考慮起怎樣向媽媽講明……

校園的各種北方植物開始返青了,風沙隱去,人們頓覺心頭舒暢了些。

1970年春天,遵照上級指示,學院黨委決定年前選拔的那批學員進行飛行基礎和專業課的學習。

先從補習文化開始。這三百多名飛行學員雖然都是陸軍部隊中的文化尖子,檔案上學曆一欄填的都是初中或高中,實際上由於“文革”的影響,大多數人都是初中或高中肄業,文化知識遠不能適應飛行需要。為了給他們上課,一些被派到各地搞“三支兩軍”的文化教員都被調了回來。

蘇特在家時,高中課程學了一半左右,況且他又是省城正規中學的學生,因此他感到文化課並不難。高水田要差一些,雖說他天資聰穎,但他當年所在的縣城中學畢竟教學水平有限。

蘇特斷不了給高水田補課。蘇特很快發現,這個農民的兒子確實有一副好腦筋,遇到難題你一點就通。上高等數學課時,不少底子薄的學員急得哭鼻子,高水田也是難得直搖頭,但是沒用多久,他就趕上來了,成績上升之快連名牌大學畢業的數學教員都感到吃驚。而且高水田異常刻苦,常常別人都睡下了,他還拿著小手電在被窩裏看書。他那種刻苦勁兒很讓蘇特感動。

兩個月後,他們所在的一區隊三十多個學員(同一個班上課)裏,蘇特的考試成績列第一,高水田第二。蘇特對他說:

“水田,我不敢再教你了,再教你,你就超過我了。”

“不會的,”高水田搖頭,“我就這麼個本事,勁都使出來了。而你的潛力還大著呢。”

一天,在吃飯回宿舍的路上,他們遇見了從空勤灶出來的王教官。他們這些新學員在沒有進入專業課之前,還不能享受空勤灶的夥食,隻能吃地勤灶。兩種灶別差距不小。因此,大家在一起時,常常說,什麼時候吃上空勤灶就好了。意思是什麼時候學飛行。

王教官抹著油漬麻花的嘴,對他們說:

“聽說你們兩個文化課學得不賴,很好。有人認為學不學文化,沒關係,隻要能上天就行。我說,那些沒文化的飛行員,在天上呆不長就得掉下來。凡我帶過的學員裏,飛出來的都是那些有文化、腦袋瓜好使的。我也是吃了文化不行的虧,當年我學飛行時,隻有高小文化。要是肚裏墨水再多點,咱就不在這兒混飯吃啦。”

蘇特很佩服王教官,雖然王教官有時愛吹牛皮,喜歡發牢騷,但他敢說真話,不像有些人,明明知道說的是假話,說起來仍像真的似的,更讓人感到假。

“文化課是為飛行打基礎的,”蘇特說,“王教官,我們都明白。一個飛行員到底行不行,將來一上天就知道了。”

“所以我們要打好基礎,王教官。”高水田說。

“這話一點不假。況且不能老飛這些破飛機,將來裝備了新式戰鬥機,主要靠你們年輕人駕駛。唉,我們眼看就老了……”王教官突然有點傷感地搖搖頭。

“但你們是階梯,沒有你們,我們就上不了天。”蘇特由衷地說。

“小家夥,嘴怪甜的,”王教官露出笑容,“都像你這麼想,就好了。”

“我覺得你倆沒問題。好好學!”王教官最後說。

在那時,“知識無用論”叫得很響,有知識的人都靠了邊。而蘇特想,他和同學們正是為了將來的飛行,才認真補習文化的。

最使他們頭疼的,是經常搞政治學習。反反複複學語錄,反反複複學林副統帥的講話,反反複複表態,沒什麼新東西,卻照樣占用大量寶貴的時間。不用說老軍人,老學員,即使他們這些沒穿壞過一身軍裝的新學員,也都能看出,那段時間的政治學習,基本上是瞎折騰。

但是,誰也不敢流露出來。飛行職業對人在政治上的要求極其嚴格,稍有不慎,就要被取消學飛資格。這樣的例子多得不可勝數。

那個年代的很多事情,就這樣。

後來人們都承認,國際國內的不良局勢確實對他們這批學員的學習進度產生了影響,如若不然,他們飛上藍天的時間要提前不少。

文化補習進行了差不多半年時間,然後才轉向飛行基礎課。這使學員們覺得離藍天越來越近了。

進飛行學院僅僅半年多的時間,同學們都不同程度地有了某種變化。蘇特發現自己的嘴唇上長出了又黑又硬的胡須,喉節也很突出了。高水田臉上的青春美麗痘也增加了不少,周圍沒人時蘇特同他開玩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