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月2日星期四陰
今天下午,見到好幾個同學去找劉老師報名,我有點著急,糊裏糊塗也去了。雖然沒有報上,但劉老師一番安慰的話使我很受感動,差點落淚。下午放學後,沒像往常那樣急著往家趕,而是推著車子邊走邊想,想起了很多事情。越考慮越覺得非報上名不可。但是,怎樣向媽媽講明,並征得她的同意,我想了一路,都沒有想好。
…………
截止到星期四下午放學時,十八中四個高三班共有十二人報名參加招飛。
下午同上午一樣,都是四節課。但星期四下午的四節課與平時略有不同。頭兩節是例行的自習課,第三節是體育課,最後一節是自由活動課。
每周安排一堂自由活動課是十八中的首創,目的是調節學生們緊張的學習生活,讓大家放鬆一下。《齊魯晚報》曾進行過報道,市、區兩級教委也給予了肯定。
顧名思義,每逢這節自由活動課時,同學們可以自由活動,前提是不離開校園就行。譬如可以到操場上散步、打籃球、玩玩單雙杠,或是到學校圖書閱覽室看書報雜誌,或是找自己喜歡的老師、同學聊天之類。但高三班學生真正“自由”一下的並不多,因為越是臨近高考,他們越是分秒必爭,大家舍不得“自由”,而是埋首於教室,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做功課。
蘇明明看到,於小偉他們就是這時候去正式報名的。
教室裏的人幾乎和上課時一樣多,也很安靜,同學們偶爾交頭接耳小聲討論一下某道難題。於小偉、周超和孫才華離開座位走出教室時很顯眼。
全班同學裏,可能除了明明關注他們外,已經沒有人再對他們的事感興趣。因為參加招飛畢竟是少數人的事情,多數人最關心的是高考。
一刻鍾後,於小偉和周超興衝衝地回來了,二人手裏各拿著一張表格,孫才華卻垂頭喪氣,兩手空著。
據說,招飛通知上要求學校要對報名者摸底把關,不能想報就報,因為那些明顯不合格的人報了也沒用,隻能增加無效勞動。報名的身體條件中對身高(淨高)的要求是:男性在165—178厘米之間。孫才華的身高出了問題,不是他矮,而是太高。
班主任劉老師認真打量了孫才華一眼,問他:你有多高?孫才華說:一米七七左右。劉老師說:我看不止。劉老師把孫才華領到體育器材室,反複測量後,發現孫才華的身高為一米七九。劉老師對他說:你不合格,算了。孫才華說:高點不好嗎?高總比矮好呀。劉老師說:這可不像打籃球,越高越好,你太高了,飛機座艙裝不下。孫才華說:兩個多月前量時,我還一米七七來著,怎麼沒幾天就稀裏糊塗長了兩厘米,怪了。
回到座位上坐下後,孫才華還在嘟囔說,媽的,個高也成了問題啦。
周超則顯得比誰都高興,好像他已經當上了飛行員似的。周超的父親專門從海邊往濟南倒騰海貨,自家有兩輛大卡車,據說最近又買了一輛小轎車,買了一棟小別墅,他是全校公認的家裏最有錢的學生之一。但這家夥喜歡玩刺激,他曾說如果能當宇航員最好,當不上宇航員當個飛行員也不錯。
於小偉和周超圍在一起商量著填報名表,邊上一個戴眼鏡的女同學皺著眉頭說:
“請你們聲音小點,好嗎?”
於小偉盯她片刻,擠擠眼睛,也學她的樣子,用酸溜溜的口氣說:
“好的,我們聲音小點。”
那位女同學噗哧一聲笑了,邊上的人也跟著起哄。
於老師布置的數學作業明明怎麼也做不動,一種急迫的心情使他坐立不安。他抬腕看了看表,已經快到放學時間了。
明明離開座位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他。初春稀薄的陽光照射到教學樓朝外的長廊上,室外的溫度要比室內高一些。在別人視線不及的長廊一角,明明停下來,往遠處看了一眼。他看到西邊的太陽快要隱入高大建築物的那一麵了,灰蒙蒙的城市沒有一點生機;東麵的學校操場上,一些低年級的學生在打球,球場邊有不少人圍觀,每當籃球入筐,圍觀者就發出誇張的叫好聲。他收回目光,伸手摸了摸塗著綠漆的欄杆,感到有點燙手。
後來明明想,他也許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劉老師的辦公室的。
劉老師的辦公室在學校辦公樓的二樓,辦公樓也是那種帶長廊的房子,這種房子有個特點,站在長廊上,透過不拉窗簾的窗子,可以看清裏麵的一切。
劉老師所在的辦公室裏滿滿地擺放著七八張桌子,每張桌子的玻璃台麵上都亂糟糟的,堆著學生作業、複習資料和過期的報紙。沒課的老師可能都回家了,裏麵隻有劉老師一人。明明看到,劉老師背朝房門,正趴在桌上寫什麼東西,他身體一動,屁股下的那張老式木椅就發出吱吱呀呀的叫聲。
劉老師三十五六歲,山東大學中文係畢業。他個頭不高,身材瘦弱,已開始謝頂,光光的腦門閃著智慧的光芒。他老家在沂蒙山,找了個濟南老婆,兩口子老吵架,他的老婆還到學校來鬧過。他老婆好像在一個郵電所工作,麵相很凶。一次,劉老師和幾個同學閑聊時說,你們濟南女人真難對付。還有一次,劉老師在課堂上對兩個吵嘴的女生說,你們必須好好學習,人沒文化才愛吵架。但劉老師對學生很好,極少批評大家。
明明在劉老師的辦公室門口停頓了很長時間,他拿不定主意是否敲門。一個不認識他的外班的老師路過時,用眼鏡片後麵的小眼睛狐疑地盯了明明一陣。他一定把明明當成犯了錯誤來找老師認錯的學生了。
室外的風很衝,明明感到有點冷。這時,劉老師屁股下的木椅猛地響了一下,劉老師站起來往杯子裏倒水時,一側腦袋發現了他。
“蘇明明,找我嗎?”劉老師從裏麵拉開門,“來,進來說。”
如果不是劉老師發現了他,他也許沒有勇氣敲門進去。既然已經這樣,他便一咬牙跟劉老師進了辦公室。劉老師指指那些空著的椅子說:
“明明,隨便坐。有什麼事嗎?”
“有點小事,劉老師。”他屁股不踏實地擱在椅子的一角,“我想……報名。”
“報名?報什麼名?”劉老師不錯眼珠地盯著他問。
他估計劉老師明知故問。
“我想報名參加……招飛。”他的聲音很輕,“像於小偉、周超那樣。”
“你想參加招飛?”劉老師露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張開的大嘴半天未合上。
他極力使自己保持平靜。劉老師的故作驚奇提醒了他,他想,如果自己含含糊糊,忐忑不安,吞吞吐吐,像個懦夫那樣,劉老師肯定不同意,本來在這件事情上,他就是全班同學裏最敏感的焦點,他在人前的猶豫隻能起反麵作用。想到這裏,他用清脆的語調說:
“劉老師,我覺得我的身體素質好,符合自薦條件,我也有這個信心,所以,我來找你報名!”
劉老師點上一支煙,困難地吸了幾口,煙霧籠罩了他。許久之後,才小聲問:
“你母親同意嗎?”
劉老師的這個問題讓他愣怔了一下,但他隨即脫口道:
“我還沒來得及同她講。”
劉老師將煙頭摁滅,有點興奮地站起身來,像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借口似的,擊掌道:
“這不就結了!參加報名有個重要條件,必須征得家長同意。”
在明明發愣的當兒,劉老師又從桌子上的一堆書裏翻出一本藍色封麵的小本本。是一本《招收飛行學員問題解答》。
“你看,”劉老師飛快地翻到某一處,邊指給他看邊大聲念道:“飛行是一項特殊職業,既光榮又艱苦,還要有獻身精神,必須完全本著自願的原則。不但本人自願,家長也要自願,因為隻有取得家長的全力支持,才能真正堅定飛行事業心……看清了吧?家長不同意不行!”
劉老師收起書來,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說:
“你的學習成績不錯,考學按說有把握。別想三想四了,安心複習吧!”
片刻的猶豫之後,明明很快回過神來,他坐著沒動,依然用平靜的語氣說:
“劉老師你放心,我想我媽媽會同意的。請你也給我一張報名表,好嗎?”
“不行!”劉老師堅定地說,“家長不同意,我不能給!”
“那你為什麼把表給了於小偉和周超?他們家長同意了嗎?”
“噢……”劉老師給他噎了一下,“你的情況和他們不同。再說,報名表上有家長意見一欄,必須家長親自填。他們就是拿走了表,家長不同意,也沒用。”
“我把表帶回家,讓我媽親自填不行嗎?”他差不多是在哀求劉老師了。
“你怎麼還不明白?”劉老師有點急了,“你的情況學校領導都清楚,我們幾個老師也議論過,一致認為在你的事情上要慎重,如果你隨隨便便把報名表帶回家,誰知道你母親見了會怎麼想?”
劉老師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顯然已經沒有餘地了。但明明還是不想走,他問:
“我確實想報名。請你給出個主意,我該怎麼辦好?”
可能被他的執著感動了,劉老師又點上一支煙,狠狠吸起來,團團煙霧重新彌漫在小小的房間裏。當急促的下課鈴聲突然響起時,劉老師趨前一步,用粗糙的手撫摸著他的頭發,努力選擇著合適的辭句,輕聲說:
“明明,你真是個堅強的大男孩。給你這樣的學生當老師,我高興……這樣吧,你先回去給你母親打個招呼,如果她支持你,就請她抽空到學校來一趟。報名時間還來得及。隻要她同意,一切都好辦。”
明明緩緩站起來。他的個子要比劉老師高半頭,也比劉老師粗壯。他感激地望著劉老師曆經蒼桑的臉,他覺得那一刻他的眼裏含著淚光。
“其實,”劉老師又說,“我親自找你母親征求一下意見也可以,我也有這個義務。但我每天回家後要做家務,我那老婆太懶,什麼都得我幹,實在走不開。”
說到這裏,劉老師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明仍是一臉激動之情,他嘴唇顫抖著說:
“謝謝你,劉老師。”
告辭時,劉老師堅持送他到樓梯口。劉老師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說:
“蘇明明,記住:即便你報不上名,或是你報名後體檢失敗被淘汰,你仍然是一個堅強的好學生!”
校園已是人去樓空。明明快步奔往教室,腦子仍沉浸在剛才的情境中。教室裏,幾個值日的同學正在打掃衛生,揚起的灰塵都飄到了長廊上。見他進來,一個叫吳惠的女同學討好地對他說:
“蘇明明,我把你的課本都整理好了。喲,你臉紅紅的,哪兒不舒服嗎?”
他平時不喜歡吳惠,很少同她講話,因為她太好打扮,塗脂抹粉,顯得妖氣。但此時,他卻衝她友好地一笑,對她說:
“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
在吳惠含情脈脈的注視下,明明背起書包出門下樓。他推著那輛破自行車走上校門口的大街時,正趕上下班時間,寬闊的大街上是擁擠的人流車流。他沒有騎車急著往家趕,而是靠邊推著走,走得很慢。
離學校最近的那個十字路口,仍然沒有尹凡的影子。明明意識到,尹凡有意不與他打照麵。這兩天在學校,尹凡似乎在躲著他,沒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也沒看他一眼。而以前她從不這樣的,每天,他們總是要說上幾句話,至少目光也要對視幾次,這好像成了一個固定不變的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