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1995年3月1日星期三陰

這兩天心裏亂極了,真不知怎麼辦好。晚上吃飯時,先給媽媽露了一點口風,媽媽聽後很緊張,她那樣子真讓我害怕。尹凡也不支持我,她光知道勸我好好上課,迎接高考。我覺得我好孤獨。不由想起了一件過去的事兒……

幾天來,空軍招飛的消息成了同學們的熱門話題。

也許校園往日太平靜了,任何一點刺激都能使它搖晃一下。正在拚命複習功課迎接高考的高三學生,懼怕外界的幹擾,但又渴望有點堂而皇之的事情調節一下自己的生活。

在同學們麵前,蘇明明盡量做到不動聲色。

其實,招飛報名的條件非常嚴格,僅視力一項,不用測試就會發現,班裏的三十幾個男生大多數不合格,因為他們早就戴上了近視眼鏡。女同學戴眼鏡的也不在少數。每逢陽光照進教室的時候,就見室內鏡片閃爍,光線遊移不定,煞是壯觀。

算來算去,隻有七八個人有報名的可能,可以試試。於是,那些自知沒戲的人陪著別人議論了幾次,馬上又把腦袋埋進書本裏去了。

但是,明明很快發現,那七八個可能有點戲的同學,至少有半數也僅是議論議論而已,因為他們學習成績不錯,考大學很有希望。明明聽到其中的一個同學對別人說:

“如果真能驗上,也不錯,但概率太小,沒一點把握。如果驗不上,又耽誤了學習,影響高考,不就虧了嗎?想想還是老老實實上課吧。”

於小偉、周超和孫才華三個同學倒是動了心,因為他們學習成績很一般,考大學難度較大,不如報名試試,碰碰運氣,興許有點希望。

座位離明明不遠的於小偉很興奮。於小偉躍躍欲試地對周超和孫才華說:

“我覺得我身體特棒,如果真的當上飛行員,我認為比考上清華北大還風光。每年不知有多少人上清華北大,驗上飛行員的能有多少?”

周超和孫才華躍躍欲試地附和說,就是就是。

於小偉的話也讓明明心裏一熱。他非常想接上於小偉的話茬說幾句,在這個時候,他多麼想和他們交流交流啊。但是,他忍住了。

於小偉看了明明一眼,隨即移開了目光。明明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於小偉的目光裏有內容。明明爸爸的事全班同學都知道,他們盡量避免同他交談那些會對他產生刺激的話題。眼下的招飛,對他來說,是最敏感的事情,因此,沒有一個人主動同他說這些。

誰都能看出來,明明的身體條件是一流的,眼睛也是一流的,這可能與遺傳因素有關。但是,沒有一個人過來問他,你是不是報名試試,你的希望最大。負責此事的班主任劉老師來教室征求意見時,主要針對於小偉他們幾人,眼睛根本沒往他身上瞄。劉老師對他們說:

“你們再好好想想,然後再去我那裏報名。報名的截止日期是3月4號,也就是星期六下午放學之前。”

他從內心裏感激大家的好意。他甚至認為,可能爸爸的事多少影響了同學們報名參加招飛的熱情,為此他感到某種歉意。

孤獨一直伴隨著蘇明明。

他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想看看校門口宣傳欄上的招飛通知。星期三上午放學後,他故意磨磨蹭蹭,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待別人都走光後,他推車來到校門口的宣傳欄前,懷著緊張複雜的心情,睜大眼睛望去。

有兩張紙貼在宣傳欄裏,一張是手寫的報名手續,剛勁有力的毛筆字,上麵寫著報名時間和地點;另一張是鉛印的“報考空軍飛行學院考生自薦條件”。

“自薦條件”的第一條是自然條件,什麼年齡、學籍、戶口之類。明明在心裏對自己說:

“你都合適。”

第二條是身體條件,該條第一部分為基本條件,身高、體重、血壓、視力等。明明仔細看了一遍,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你沒問題。”

他的目光依次掠過第二部分——

1.四肢殘缺或身體有明顯畸形者;

2.口吃(結巴)者;

3.耳聾或經常耳鳴者;

4.開顱、開胸手術者;

5.經常腰、腿痛或一年內有骨折史者;

6.慢性胃腸病(經常心口痛、吐酸水或拉肚子)者;哮喘或經常咳嗽者;

7.患過腦膜炎、腎炎、結核病或7周歲後患過傳染性肝炎者;

8.家族及本人有精神病、癲癇(羊角風)或本人有暈厥史者;

9.有夢遊症(睡覺中下床活動,自己不知道)或13歲後有尿床現象者;

10.經常頭痛、頭昏、失眠者;

11.乘車(船)惡心、嘔吐者;

12.耳內經常流膿者;

13.牙齒脫落4個以上或明顯咬合不良者;

14.明顯斜視(對眼)者。

他認真想了想,覺得自己不存在這些毛病。

第三條是政治條件,他更沒問題了。

最後一條是心理品質條件。他不知不覺念出了聲:

“一是性格開朗;二是反應靈敏;三是動作協調;四是思維敏捷。”

他認為他完全具備這些條件。他根本不相信爸爸的遺傳基因會在他身上失靈。然而,當他確認自己符合這些條件時,他反而變得更加迷惘,一股焦躁的情緒令他一籌莫展。此時此刻,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有哪些地方不合適,他的煩惱會不會減少一點,或者完全消失?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空中,陽光直直地射過來,有些晃眼。明明愣在那裏,仿佛失去知覺一般,半天未動。

“蘇明明,你愣著幹啥?”突然有人在他背後說。

他嚇了一跳,慌忙回過頭來,見是班主任劉老師。劉老師也推著自行車,看樣子是回家。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臉漲得通紅,居然說不出話來。

“時候不早了,該回家吃飯了,下午還有課呢。”劉老師關切地說。

“啊,啊……我隨便看看……”他笨拙地說。

劉老師意味深長地衝他笑了笑,先他走出校門,一拐就不見了。他不敢再停留,抬腿上車快速往外騎,出門時都忘了例行下車,氣得門衛在他身後大聲說:

“你不知道進門出門要下車嗎?你這樣的學生真是太夠嗆了!”

明明這才反應過來,回頭衝門衛友好地招了招手,算是致歉。

尹凡仍然站在平時等他的地方,冷嗖嗖的北風吹起她紅色的紗巾,看上去像一麵飄揚的旗幟。明明打消了溜走的念頭,徑直朝他騎過去,然後下車。他們對視一眼,尹凡便抬腿往前走,他推車跟在她右邊稍後一點的地方。他們就這樣緩緩往前走,誰都不說話。也許他們非常想說點什麼,但不知道說什麼好。

走到尹凡家附近時,她停住腳步。愣了好一陣,她才說:

“你真的想報名嗎?”

“我,我說不清楚……”明明邊說邊使勁撥弄車把上的轉鈴,叮叮的鈴聲引得行人不斷看他們。

“同學們都認為,隻有考學困難的人才報名,無非是碰碰運氣。”尹凡有點費力地選擇著恰當的詞彙。

“我不這麼看。當然,你可以這樣想,因為你學習好。”

尹凡一直是班裏的學習尖子,上高二時參加市教委組織的統考,曾經進了前十名。在這一點上,明明承認與她的差距很大。

“我不是那個意思,”尹凡一臉真誠地說:“我的意思是,你報考重點大學沒把握,但報一般大學應該沒問題的。還是集中精力迎接高考吧。”

“你說的和我想的是兩回事,尹凡。”明明輕輕地說。他覺得沒必要再聽她說什麼了,他不想說服她,她恐怕也很難說服他。

明明騎車走出很遠之後,尹凡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當天下午放學後,尹凡沒有等明明。明明想,這樣也好。他不願因為自己的事牽扯尹凡的精力,她爸媽一心希望女兒考上著名的北大或清華,如果因他而耽誤了尹凡,他於心不忍,而且也擔待不起。

下午媽媽在家補休,做了很多菜,擺放在客廳裏的小飯桌上。明明一進家門,香氣撲麵而來。他故作輕鬆地大聲說:

“哇!全是我喜歡吃的。”

“饞了,做點好吃的打打牙祭。”媽媽從廚房裏探出頭來說,“快去洗洗手,準備開飯。”

明明洗過手後鑽進廚房看媽媽炒菜,媽媽紮著圍裙,輕巧地擺弄著手中的鍋鏟,動作麻利而協調。明明想,媽媽在手術台前給病人做手術時,樣子一定也很動人。

“明明,這幾天給你留的午飯沒見下,是不是不合口?”媽媽問。

“不是,”明明忙說,“我不覺得餓。”

“這幾年媽媽變懶了,很少給你做好吃的,今天算是給你補課。菜馬上就做好了,出去等著吧,饞貓。”媽媽騰出左手刮了一下他的鼻頭,他朝媽媽扮了個鬼臉,回到客廳,在餐桌前坐好。

不一會兒,媽媽端出最後一道菜,又變戲法似地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女士香檳酒,給他倒上一杯,也給自己倒一杯,然後舉起杯子說:

“來,幹杯!祝你好好學習,考上大學!”

“謝謝媽媽。”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舉杯,兩隻杯子誇張地碰在一起,然後他們都仰頭喝了一小口,又互相朝對方笑了笑。

媽媽先夾起一筷子他最喜歡吃的芫爆豬肚塞進他嘴裏,他貪婪地大嚼著,津香滿口,這使他暫時忘記了煩憂。媽媽的興致也很高,吃喝的空隙裏還給他講了一個笑話聽。媽媽說,一天,她們醫院給一個病人做闌尾手術,主刀醫生一刀切下去,病人疼得嗷嗷叫,從床上跳下來破口大罵。你猜什麼原因?原來是麻醉醫師把蒸餾水當麻藥給病人打上了。

明明哈哈大笑,邊笑邊想像那個倒黴的家夥捂著傷口嗷嗷大叫的情景,那樣子怕是和殺豬差不多呢。

這頓晚飯母子二人吃得極其開心,明明看到,香檳酒使媽媽白皙的麵頰透出好看的紅暈。媽媽才四十多歲,眼角的皺紋並不深,腰腹也沒變粗,媽媽還年輕,這個時刻媽媽非常美麗。而媽媽更為年輕的時候,容貌肯定更讓人吃驚。明明記得,他小時候,曾見到爸媽臥室的牆壁上,掛著一張媽媽的照片,照片上媽媽微微勾著頭,一條長發辮耷拉在肩窩,淡淡的眉,幾縷散發貼在額角,精巧的小嘴和月牙兒似的眼睛露出天真的笑意,那樣子非常像早期的電影明星。但自從爸爸出事後,媽媽就將這張照片收了起來,他再也沒見到過。

不僅僅是不見了照片。自從爸爸出事後,這個家庭就遠離了歡樂,母子二人仿佛都怕打擾對方似的,說話做事時盡量把聲音放輕,久而久之,明明就覺得媽媽變得陌生了。明明想,媽媽是不是也覺得我變陌生了?

更別說喝酒了。本來,家裏一個女人,一個孩子,都與酒是無緣的,更由於爸爸的陰影,酒成了家裏的稀有物品。有一年的春節除夕夜,媽媽炒了幾個菜,又遲遲疑疑將一瓶酒擺在桌上。媽媽說,明明,過節了,想喝點酒嗎?他低頭悶聲說,我不會,媽你喝吧。媽媽說,我也不會,不喝就不喝吧,咱倆都不喝。結果那瓶酒自始至終沒人動一下。明明突然意識到,媽媽拿出那瓶酒原本是為了敬爸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