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這天晚上,母子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會兒就喝光了那瓶香檳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久違的歡樂一直伴隨著他們。在這個難得的時刻,明明和媽媽好像都陶醉了,身心輕鬆無比,愉悅異常。媽媽說:
“等你考完試,咱娘倆找個好點的飯店,再好好吃一頓。”
媽媽隻說“考完試”,並沒說“等你考上大學”,明明想,也許是媽媽不想給他施加壓力。他不由地問道:
“媽,如果我考不上,還去吃嗎?”
“去,”媽媽愣了愣說,“當然去,因為你高中畢業了,滿十八歲了,也值得慶賀一下呀!”
明明感激地看了媽媽一眼。在他學習上,媽媽比一般的家長開明得多,不像有的同學家長,非逼自己的孩子考上大學不可,看他們咬牙切齒的樣子,好像如果你考不上,你就得跳樓。不少同學都羨慕明明,他們對他說,你太幸福了。就連尹凡也說,像丁阿姨這麼開明的家長,真是不多見。
“如果我考不上,怎麼辦?”明明不失時機地問。
“考不上就找個工作幹,”媽媽爽快地說,“上大學並不是唯一的出路,隻要用功,在什麼崗位上都能有出息。”
明明為媽媽的話感動。這時,他突然冒出一句:
“媽,考不上,我當兵去!”
媽媽說:“好。”
“當個爸爸那樣的飛行員,多威武。”
明明趕緊住嘴——他被自己這句衝口而出的話嚇了一跳,心想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未加考慮就說出這麼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但他很快發現,媽媽並沒有生氣或難過,媽媽好像沒有反應過來似的,順著他的話茬說:
“你爸爸那行可不是想幹就能幹的,百裏挑一,可能還不止,要求太嚴格了,絕大多數人沒有那個機會和能力。”
明明的心裏踏實了些。但他隨即發現,媽媽平靜的表情和話語反而激發了他說下去的欲望,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說下去,如果說通了媽媽,他幾日來的煩憂也就迎刃而解了。他感到心跳突然加快,血液湧到了臉上,臉皮漲得發緊發澀。他說:
“可以……試試嘛……”
“你說什麼?”媽媽端水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今年招飛開始了,學校鼓勵大家報名……”明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堅持將話說完。然後他慌亂地低下頭,感到呼吸加劇。他不敢看媽媽的臉。
借著眼睛的餘光,明明看到媽媽端水杯的手明顯地抖了一下,幾滴茶水灑到餐桌上。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怎麼辦好。
“你剛才,說的什麼?”媽媽的聲音很輕,就像剛幹完重活累得說不出話來一樣。媽媽費了好大勁才把水杯平放到餐桌上,宛若放下一塊沉重的石頭。
難堪的沉默籠罩了這個小小的空間,他們都住了口,時間一點一點從身邊溜走,窗外的風聲和汽車駛過的聲音很響亮。在這段難熬的時光裏,明明為自己的唐突感到痛苦和無奈,盡管他清楚那個話題不可避免。
最後,還是媽媽打破了沉默。媽媽淒然地一笑,目光逼視著問他:
“明明,你報名了嗎?”
“沒有。”他趕緊說,“沒有。”
媽媽無力地靠在椅背上,輕輕籲出一口長氣,但眉宇間的憂戚並沒有消失。
自鳴鍾響過八下時,媽媽終於恢複了常態,剛才的事情像沒有發生過,她動作麻利地收拾餐具,並且大聲同他說話。他也沒像往日那樣當甩手掌櫃,扔下碗筷進自己的房間,而是殷勤地幫媽媽幹活。媽媽高興地說:
“不用你不用你,等你長大了再幹!”
“我已經長大了。”他說。
“是嗎?”媽媽頓了頓,仿佛自言自語,“你長大了嗎?噢,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雖然母子二人都裝作若無其事,盡量保持剛才的歡樂情緒,但明明真切地感到,歡樂隻是短暫的一瞬,往昔的滯悶氣息就像灰暗的燈光那樣,重新包裹了他們。
一種很冷的東西一點一點地進入了明明的血液。他回到自己房間,扭亮台燈,關上大燈。過了一會,媽媽在外麵大聲問:
“明明,今天老師布置作業了嗎?”
“有作業,下午在學校都做完了,”他也大聲說,“我再看會兒書。”
“早點睡嗬,明天別再起晚了。”
他輕快地答應一聲,隨即聽到媽媽開關自己臥室門的聲音。媽媽去睡了,家裏安靜下來,窗外的風聲和汽車駛過的聲音單調地進入他的耳廓。他不想睡,也看不進書。他隻是呆坐在書桌前,雙手支頤,久久不動。
這時,明明想起一段往事……
他上初三那年,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媽媽帶他去泉城路商業街閑轉。他們路過一個中等規模的商店時,正要進去,就見人們蜂擁而出,哭爹叫娘,門前亂作一團。原來,商店裏麵發生了火災。
不一會兒,濃煙包圍了商店,火舌從各個窗口竄出,越燒越旺。在場的很多人都驚呆了。當明亮的火光閃進媽媽眼裏時,媽媽驚悸得渾身亂抖,使勁抓著他的手,連說咱們快離開這兒。但身邊人擠人,想走都走不開。費了好大的勁,他們才鑽出人群,來到一棵法桐樹下。這時,媽媽抓他的手鬆開了,驀然倒地。他嚇壞了,大聲說,媽你怎麼啦?媽你怎麼啦?黑壓壓的人群光顧看熱鬧,沒人注意他們。過了很大一會,媽媽才在他的呼喊聲中蘇醒過來。媽媽困難地從地上站起,說:
“沒什麼,沒什麼,我怕嚇著你。”
明明心裏清楚,其實媽媽自己害怕了。觸景生情,她一定是想起了爸爸失事時的情景。數年前,大海上空的那團明亮的火球已經將媽媽的世界照得一團漆黑……
樓下有一隻貓在叫。不知誰家的貓,可能它回不了家了,或者是它在呼喚同伴。明明在貓淒婉的叫聲中回過神來。他感到疲倦極了,響亮地打了一個哈欠。
臨睡前,他還是堅持著寫了一段日記,盡管實在沒什麼好寫的。
“同誌,我們是來報到的。剛從陸軍選拔來的。”蘇特對大門口崗亭裏站得筆直的警衛戰士說。
警衛戰士仔細地打量了他們一眼,然後指給了他們報到的地點。
飛行學院的院子很大,柏油路麵很平坦,路邊栽著冬青和鬆樹,冬青的葉子已經發黃,鬆樹仍顯得綠意盎然。學院的建築物大都是兩層的樓房,紅磚紅瓦,掩映在高大的鬆樹叢中,給蘇特和高水田一種視覺上的新鮮感。
“如果咱倆分到一塊就好了。”蘇特說。
“咱倆能到一塊,我有預感。”高水田認真地說。
蘇特的個頭要比高水田稍矮一點,但他的身段不像高水田那麼粗壯,兩人相比,蘇特更顯得挺拔。高水田眼睛不大,但炯炯閃亮,寬闊的額頭和厚實的嘴唇使他流露出憨厚的神情,他臉上的幾顆青春美麗痘很顯眼。蘇特高挺的鼻梁和睿智的目光則使他顯得精幹、機靈。
正趕上出操時間,幾支隊伍唰唰地從他們身邊跑過,估計是一些老學員。老學員們個頭都差不多,人長得都很精神。在解放軍陣容裏,大概除了三軍儀仗隊外,就數飛行員隊伍最耐看了。經過他們身邊時,老學員們都用令他們感到陌生的目光打量他們一眼,一種濃重的軍人加男人氣息令蘇特和高水田羨慕不已,他們不由地放慢腳步,望著隊伍遠去。
雖然已經在陸軍中摔打了幾個月,但他倆畢竟是當年的新兵,對部隊的很多事情還不熟悉,而且初來乍到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更是對眼前的所有景物感到新鮮。蘇特忍不住說:
“水田,你看他們多神氣!”
“我們馬上就會和他們一樣了。”高水田信心十足地說。
高水田的預感果然應驗了,他們不但被分到了一個學員隊,而且還分到了一個區隊。他們這批學員共有三百多人,來自陸軍各個部隊,因蘇特和高水田是最早來報到的,領導安排宿舍時很自然地把他們安排進了一個房間。這樣,他們又被編進了同一個班。二人為此都很興奮。
幾天後,在學院的停機坪上,他們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停在地麵的飛機。雖然麵前的都是些初級教練機,小巧得像一隻隻綠色的蜻蜓,兩個力氣大的人就能把它抬起來,但蘇特和高水田仍然很激動,因為他們清楚,他們的飛行生涯將從這裏開始。
“這堆鐵疙瘩能上天?”蘇特有點納悶兒。他靠前一步,撫摸著小飛機冰涼冰涼的機翼,片刻後手心裏居然沁出了熱汗。
這種灼熱的情感是蘇特以前所不曾具有的。
高水田也跟著納悶兒,但他沒說什麼,隻是微微皺了下眉頭。
一個多星期後,他們這批學員才全部到齊。蘇特他們的宿舍共有四張上下床,住了八個人。蘇特和高水田睡一張床,蘇特在上,高水田在下。蘇特打趣地說:
“你看,我在你上麵,弄不好以後我要當你的領導呢。”
後來在嘉寧軍用機場,高水田卻成了蘇特的上級,高水田沒少拿這個話題和蘇特開玩笑。而在當時,高水田憨態可掬地說:
“蘇特,你要是當了我的領導,我一定聽你的。”
高水田平時話不多,很少主動同人講話,而且他說起話來慢聲慢語,一口山東腔很久以後才改掉,普通話說得雖不規範,卻比以前動聽多了。
蘇特在同他斷斷續續的交談中,逐步了解了他的身世。
高水田家所在的村莊就在黃河岸邊,他是諦聽著黃河的濤聲長大的。他的爺爺早年慘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他的父親則從小給地主扛活,家裏窮得叮當響,近四十歲才討上媳婦,可算是苦大仇深了。土改時,他家分得了三畝地,一頭牛,兩間房,日子才勉強過得下去。
他父親雖大字不識一個,卻是一個極有心計的人。父親從自己的人生經驗中得出結論:過去凡是過上好日子的人,大都是那些肚裏有墨水的,人沒有文化,就要受欺負。
正是父親的這個觀點改變了他後來的生活道路。
當村裏同齡的小夥伴們嘴唇上掛著鼻涕,跟在爹娘和牛馬身後到大田裏玩耍的時候,瘦弱的他卻背起書包來到鎮上的小學校讀書。他是村裏唯一的學生,他的書包是母親用父親的一條舊粗布褲子改做的。那年他隻有六歲,是學校裏年齡最小的學生。每天一大早,他就在父親的催促下起床,然後揉搓著惺忪的睡眼,啃一個窩窩頭,喝一碗熱水,再往書包裏塞上一個窩窩頭——那是他的午飯——再然後,他就獨自一人步行五裏路去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