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田野很靜,村莊還沒有蘇醒,他小小的身軀在莊稼之間無聲地穿行,偶爾碰到一兩個早起撿糞的老者,或是遇到一條或一群耷拉著舌頭的瘦狗。冬天的早晨,他往往天不亮就起床,在殘月或啟明星的映照下磕磕絆絆趕路。說實在的,他不想上那個學,一是路上害怕,即便到了學校,也常常受那些大孩子的氣;二是太孤單,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村裏的小夥伴們都把他當外人。但父親執意讓他上。父親說,爹全是為你好,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他上學的時候,農村早已經實行了農業合作化,土地、牲畜歸公,大家夥一呼隆下地,勞動的場麵很壯觀,但倉裏的糧食卻日漸減少,剛過上幾年舒坦日子的人們麵臨著饑餓的威脅。學校裏不少學生退學回家了,父親仍然是不改初衷,說家裏人就是吃糠咽菜,也得供他上學。
村裏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同他父親開玩笑說:老高,指望兒子有了學問當大官吧。父親嘿嘿笑著說:怕是指望不上呢。
他上二年級的時候,三年自然災害來臨了。到這時再想上學已經不可能了,學校關了門,他隻好背起書包回家,然後和小夥伴們一起到黃河邊挖野菜剝樹皮糊口。地裏的野菜挖光了,樹皮也剝光了,偌大的田野變成了不見一絲綠色的黃土塊,父親也浮腫得沒了人形。1960年的除夕之夜,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對他和他的母親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餓不死,等日子好過了,還得去進學堂。
他和母親僥幸活了下來。1961年,田野裏開始有了綠色,肚子裏就有了食。母親對他說:你再進學堂吧。他說:家裏沒人幹活,我不想去了,我想下地掙工分。母親說:我也不想讓你去,但你爹留下的話我不敢變,要是不讓你去,你爹那個死鬼饒不了我。
於是,他這個小呀麼小兒郎,重新背起書包上學堂。
也許由於父親的叮囑,也許是他的天資好,他的學習成績在班裏一直名列前茅,很多比他大不少的學生遠遠不是他的對手。老師頭一天教的課文和生字,他第二天早晨上學的路上就背會了,上課時老師提問,別人吭吭哧哧答不上來,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回答得利利索索,清清楚楚。就這樣,他十二歲那年就學完了高小課程,破格升入了縣城的初中。
1966年夏天,他初中畢業,正打算接著讀高中時,文化大革命的風刮到了偏遠的小縣城。學沒法上了,城裏人家的學生都參加了“造反派”,他是農村孩子,家裏隻靠母親一人下地掙工分,他想,跟著別人瞎折騰沒什麼意思,而且也對不起母親辛辛苦苦掙來的糧食,便卷起鋪蓋打道回了家鄉。
他成了村裏最有學問的人。但這個最有學問的人到頭來也免不了種地拽牛尾巴,因此,他的學問反而成了村人的笑料。那些日子他苦惱極了,沉重的活路並不能壓倒他,惡劣的環境和對自己前途的憂慮卻使他變得少言寡語。
沒有人把他當回事,包括自己的母親。母親常常嘮叨,罵他死去的父親瞎熊一個,非逼兒子上學,學的東西不值一個屁錢,白白糟蹋了糧食。
唯有村長的閨女玉蘭高看他一眼。玉蘭說:水田,你別管那些瞎熊說什麼,學問終究會有用。玉蘭還讓他教她識字。
回鄉後的三年時間裏,他長成了粗壯的小夥子,也成了田地裏的一把幹活的好手。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離不開黃土地了,就在這時,村頭老槐樹上的大喇叭發送了一個消息:部隊上來人招兵,適齡青年都要報名。
但村裏沒人報名,適齡青年們甚至都跑到外鄉的親戚家躲避,因為人們都在風傳,這批兵要拉到黑龍江和老毛子打仗。他對母親說:沒人去我去,我不怕死。
母親堅決不同意。母親還把族中輩份最高的三爺請來做他的工作。三爺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地來到他家,用銅嘴煙袋鍋使勁敲打著他家門口的一塊榆木疙瘩說:後生,你不聽大人言,吃虧在眼前,知道嗎?老毛子厲害著呢,八國聯軍的時候……
任誰也說不動他,他是非去不可的了。他偷偷找村裏的民兵連長報名,民兵連長正為完不成征兵任務發愁,見他願意去,高興得直拍屁股。
他在村口碰到玉蘭時,對她說:我要去當兵了。玉蘭說:想去就去吧,咱這地方太小,留不住你,我早知道你有飛走的那一天,這不,這一天說來就來了。他說:我不怕打仗,就是死在戰場上,我覺得也比在這裏過一輩子強。玉蘭說:我也這麼想,可惜我出不去。
就這樣,他在母親嚶嚶的哭聲和玉蘭留戀的目光中,離開了生活十八年之久的村莊。又在秦皇島的那支陸軍部隊呆了幾個月後,到了飛行學院。
蘇特非常同情高水田的經曆。他說:
“和你相比,我真算幸福了,我沒受過你那麼多苦。”
“城裏孩子當然比農村娃娃幸福。”高水田說,“寧肯當兵死在戰場上,我也不願在那種地方呆一輩子。驗上飛行員後,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母親托人代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上說,族裏的長輩三爺讓告訴我,在地麵上當兵都不保險,到了天上,就更玄乎啦。讓我當心點,上不了天別硬上,還是在地麵上踏實。”
說完,他們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蘇特說:
“你那三爺真是個老古董。”
“農村裏這樣的人很多。”
“但你那個玉蘭不錯。”蘇特話裏有話。
高水田警覺地看了周圍一眼,壓低聲音說:
“千萬別亂傳,部隊上對這事挺敏感。玉蘭確實是個不錯的閨女,但我們僅僅是一個村裏的鄉親,沒別的關係。”
盡管蘇特對高水田家鄉的貧窮落後不感興趣,但高水田描述的鄉野風光仍令他著迷。在高水田有意無意的言談之中,黃河咆哮的流水、夜晚傳至枕邊的濤聲、堤岸上高高的白楊和青青的垂柳、莊稼翻卷如浪的田野、嫋嫋上升的炊煙、春日裏怒放的槐花、麥壟上盛開的喇叭花、路邊飛舞的蒲公英、牧童的歌聲、少女印花的棉襖、老奶奶手中傳神的針線、渠水中跳躍的遊魚、幼童的紅兜肚、新鮮糧食的芳香、新鮮泥土的腥氣、新鮮野果的甘甜、新鮮野草的搖擺、植物的尖尖上將滴未落的露珠、打麥場上轉動的碌碡、鄉間的鑼鼓、廟宇門口的石獅、廟堂之上的泥佛、誰家大門口上響動的風鈴、黃昏時分翩飛在村頭的蜻蜓、赤腳行走在淺水中的快意、貨郎挑著擔子遊街串巷的身影、勞動時男男女女的笑鬧聲、陽光下健壯男人古銅色的肌肉、月光下村婦哄孩童入睡的小曲、晨曦中村姑梳洗的姿態、離鄉者的鄉愁、歸鄉者幸福的嚎啕、母雞下蛋時咯咯嗒嗒的歡唱、公雞嘹亮的鳴叫、公牛耕地時隆起的脊背、母牛舔舐牛犢的表情、老年人講古時的腔調、屋梁下小燕子的啼囀、四輪馬車旋轉的軲轆、不用揚鞭自奮蹄的勤快的小毛驢、到死絲方盡的春蠶、紅辣椒和紅棗、黃鼠狼和狐狸、貓和狗……這一切的一切都充滿著魅力,吸引著蘇特,並讓他良久地回味。他對高水田說:
“等將來有機會,我要到你的家鄉看看。”
但他平生沒能實現自己的這個想法。
1969年的冬天很快來到了,朔風刮過,北國的寒冷常常使他們眉梢和鼻端掛著白霜。
中蘇邊界日漸升級的流血衝突嚴重幹擾了他們的學習和生活,不得已,他們這批飛行學員接觸飛機的時日推遲了。作為一個兵,馬上投入戰鬥才是最重要的。學院給他們每人發了一支半自動步槍,如果有緊急情況,隨時拉上去。
除了隨時準備打仗外,另一項主要工作就是學習毛主席語錄和林副統帥的講話。蘇特急得不行,他悄悄對高水田說:
“不是說局勢緊張嗎?為什麼不快點教咱們飛行?如果咱們學成了,駕飛機上天同敵人幹,不比拿著輕武器在地麵上幹強多了嗎?”
“你急,我也急,光咱們急有啥用?”高水田安慰他說,“讓幹啥就幹啥吧,蘇特,說多了不好,惹麻煩。”
每天早晨的出操和晚上的緊急集合是少不了的,和在陸軍時差不多,沒多少新鮮東西。唯一讓他們感到不同的是,帶隊的教官經常囑咐說:
“大夥上下樓、出操跑步啥的,一定當心,千萬別磕著碰著。你們選到這兒來,不容易,弄個骨折啥的,給退回去,後悔都來不及。”
一次,一位姓王的飛行教官到學員隊找人下象棋,別人都說不會,蘇特說他會一點。他們就到學員隊圖書室裏殺了幾盤。趁王教官殺到興頭上時,蘇特問道:
“王教官,我們怎麼還不上專業課?”
“誰知道咋整的,連我們也跟著急,”王教官吃掉蘇特一個“士”,順手將它扔到一邊,點上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不瞞你小家夥說,我這個老飛行員都好幾個月沒摸飛機了,手癢得難受。媽的,‘文革’以來,就沒正兒八經飛過幾次。喂,你看清楚,我要將了。”
王教官四十初頭,身材雖不高,卻精幹、結實。王教官參加過抗美援朝,但沒有打下過敵人的飛機。他這樣對新學員們說:
“我們去晚了。我駕機到朝鮮上空巡邏的時候,板門店協議簽過了,美國飛賊都滾蛋了,要是早點去,還不得打下他十架八架的!媽的,便宜了美國佬!”
那次,蘇特和王教官共殺了四盤,他全輸了。王教官頗覺不盡興,長長地吐出一口煙,說:
“沒勁沒勁,你的棋太臭,不是我對手,等你練好了,咱們再殺。”
“還是你厲害,王教官。”蘇特討好地說,“將來跟你學飛行時,你得好好教我幾招。”
“那沒說的,”王教官頭一揚,右手五個指頭攏成飛機的樣子,做了個俯衝動作,說,“碰上我給你當教官,算你有福氣,如果你學到手,以後打仗時,遇到敵機,你就閉上眼睛放心打吧!媽的,抗美援朝時,我們要是早點拉上去,我還不得打下它個十架八架的,便宜了美國佬!……”
蘇特很羨慕王教官的自信和老練,就連王教官身上的飛行服散發的皮革氣味,都令他著迷,他張大鼻孔貪婪地呼吸,仿佛聞不夠似的。
“不過,”王教官又說,“我感到你小子怪機靈的。當飛行員,越機靈越好,愚鈍的人是飛不出來的。”
“謝謝教官誇獎。”蘇特感激地說。
逢到難得的自由活動時間,蘇特有時拽上高水田到學院的停機坪轉轉,小小的初教機整齊地停放在水泥地上,大風吹過,不停地晃動,就像一條條汪洋中的小船。
他們等待著它的飛升。
1969年底的珍寶島之戰是中蘇邊境衝突的製高點,也是雙方能量釋放的實驗場。這場規模並不大的戰爭煙消雲散之後,人們欣喜地發現,局勢漸漸緩和下來了。
學員們手中的輕武器收進了彈藥庫。蘇特用詩一般的語言對高水田說:
“咱們攀登藍天的日子,快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