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1995年3月3日星期五陰

今天,媽媽那兒還是沒有任何動靜,真急死人了。現在,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離報名截止期還剩下一天時間!隻求上帝保佑我度過這個難關。感到很累,渾身無力,最好什麼也別想,好好睡一覺。

天剛蒙蒙亮時,蘇明明就起床了。夜裏又沒睡好,但他並不感到困。

昨天晚上,媽媽說了句讓我再好好想想,就出了他的房間,把他閃在了那裏。他默默地分析了半天,仍是猜不準結果如何。一個人坐在孤燈下胡亂寫了一段日記,就上了床。

夜晚的風嘹亮地刮著。每到春天,濟南的夜晚就愛刮風。明明躺在床上,他聽到不知誰家的窗玻璃破碎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樓下有人大聲咳嗽。後來他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大約在後半夜,他被一種聲音弄醒了。他側耳聽了聽,發現風已停歇,那種聲音不像來自外麵,而像出自家裏。他坐起來仔細聽了一陣,卻又什麼也聽不到了。他估計聲音是媽媽發出的。醒來後,再想睡就睡不著了。

明明起床時,媽媽的房間裏沒有一點動靜。他輕手輕腳到衛生間洗漱,然後坐在客廳裏等媽媽起床。在他的記憶中,比媽媽起得早,好像是第一次。

這時,媽媽在她房間裏吩咐道:

“明明,你到外麵買幾個油餅。錢在冰箱頂上。”

媽媽的聲音嗡嗡地,帶著濃濃的鼻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喑啞地答應一聲,拿著錢下樓去了。等他托著四個油餅回到家時,媽媽已經起來。他看到媽媽的眼圈紅紅的,想必她夜裏哭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夜晚聽到的那個聲音是媽媽的抽泣聲無疑。

一種難過的心情再次令他低下頭去,不敢正視媽媽的眼睛。

媽媽給他衝好一杯奶粉,放在他麵前,然後麵無表情地說:

“你先吃吧,多吃點,還要去上課。”

“你呢?”他見媽媽沒有吃飯的意思,就問了一句。

“我現在不餓,過會兒再吃。”

媽媽拿起抹布擦桌子,擦窗戶,又拿起拖把擦地板。明明邊悶頭食而無味地咀嚼,邊偷偷打量媽媽。他看到媽媽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擦桌子時把一隻水杯碰落到地下,摔成了兩半,也竟然沒有反應;拖地時拖把上的髒水濺到了門旁的皮鞋上,她也沒當回事。忙完這些後,她又去給花盆澆水。明明聽到了水滴落在地麵上的聲音,想必媽媽澆多了水,水溢出了花盆。

明明知道,這全是由於他報名參加招飛的事給鬧的。媽媽的心裏一定是裝進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他強忍著吃下了一張油餅。喝奶粉時,他感到反胃,怎麼也喝不下去,趁媽媽不注意,他把那碗腥乎乎的奶粉倒進了水池。

看看時間尚早,他故意磨蹭了一會兒。他很想問問媽媽,想的怎麼樣了,是不是同意他報名。但媽媽的神色一直不見好轉,又想到報名時間還來得及,他不能像個催命鬼那樣,應該多給她一點考慮的時間,便沒有張口。

背起書包往外走時,媽媽叫住了他。媽媽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他覺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他以為媽媽要說出她的決定……

“午飯我給你留好,吃前熱熱,別忘了關好煤氣。”媽媽有氣無力地說。

仍然是多年不變的囑咐,明明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下來。他失望地點點頭。但他不甘心,站在門口沒動,他總感到媽媽下麵還有話說。

“你還愣著幹啥?快走吧,別耽誤上課。”

說完這句話,媽媽別過臉去。不會有結果了,他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那樣,全身鬆馳下來。他輕輕帶上門,然後下樓。在樓道裏開自行車鎖的時候,一個鄰居從他身邊走過,是四樓開出租車的李叔叔。李叔叔好像衝他說了一句什麼,他沒有聽清,也就沒有回答。等他推車來到外麵的空地上時,望著李叔叔的背影,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太沒禮貌了。

“李叔叔,剛才你說啥了?”明明推車追上李叔叔後,帶著歉意問道。

“你說什麼?”李叔叔不解其意地反問。

“噢,我是說,剛才在樓道裏,你對我說啥了。”

“沒有,沒說啥呀。”李叔叔說,“我一直想,車沒法開了,媽的,濟南人太窮,不舍得坐出租,我們這行沒法幹了……”

“噢,是我聽錯了。李叔叔再見。”明明不想聽他念生意經,抬腿上了車。

騎在車上,他舉手敲了敲額頭,在心裏對自己說:

“你的腦子真的出毛病了!”

盡管路上他騎得很慢,但他仍是最早到校的學生,比平時早到了半個多小時。校園裏空空蕩蕩,老校工提著一大串鑰匙,剛把各個教室門打開。明明站在門外的長廊上,沒有馬上進去。教室裏麵飄出一股隔夜的黴味,那是全班五十多個同學身上發出的氣味,經過一夜的交流混合,已經凝成了一個看不見的氣團,需要好一陣子才能飄散。等新的一天過去之後,又會再遺下一個氣團。日子就這樣結束和來臨,匆忙而又緩慢。

明明不由想起上小學的時候,每天都是老師早早在校門口或教室門口迎接大家,“老師好”、“同學們好”的嗲氣十足的問候聲此起彼伏。在老師眼裏,那時節的同學們一定像一群活潑、自由、歡快的小羊,而老師則像一個胸有成竹的牧羊人。上初中以後,這個項目就沒有了,不到上課時間,見不到老師,此時的學生們不再像一群羊,而像一群富有個性的小馬駒了。他們就在這個過程中悄悄變化和成長。

明明手扶長廊的欄杆凝神遐思,初升的陽光照到他身上,看上去像給他渾身鍍了一層銀粉。這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同學於小偉從樓梯口露了頭。

“蘇明明,好早啊。”於小偉主動打招呼。

可能是因為報上了名,於小偉精神不錯,平時就顯大的嘴此時咧得更大,越看越像卡通片裏的角色。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算是回答對方。於小偉陪他站了一會兒,看那樣子很想同他說點啥——估計想說說招飛的事,他這幾天見人就談招飛,仿佛他已經被錄取,馬上就要駕機飛上藍天了。但此時,於小偉卻說了幾句天氣、學習成績、高考,以及誰和誰又談戀愛了之類無聊的話。於小偉用神秘的口氣說:

“知道嗎?吳惠和王強熱乎上了,有人見他們在英雄山的樹林裏接吻。”

明明說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吳惠其實對你有意思,她看你時的眼神不對,班裏很多同學都看出來了。”

“是嗎?”明明譏笑了一下。

“你對她不感興趣是對的,她照尹凡差遠了。”

“是嗎?”明明又譏笑了一下。

於小偉見話不投機,轉身往教室裏走。這時,明明突然又喊住他說:

“小偉,聽說你報名參加招飛?”

於小偉轉身回到長廊上,興奮勁兒又上來了,口沫亂飛地說:

“是呀。咱班不光我報了名,周超也報名了。”

“你父母支持你嗎?”

“當然支持。我父母破工人一個,沒權沒勢,我學習又不好,肯定考不上學,像我這樣的,畢業後怕是連個工作都找不到。你想想,如果我驗上飛行員,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嗎?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能不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