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1995年3月2日星期四陰

…………

慢慢騰騰到了家,媽媽並沒埋怨我。吃晚飯時,實在忍不住了,直接了當向她講了我的想法。她一下子愣在那裏,愣了好半天。我等著她發脾氣,心裏感到很對不起她。又想,媽你看著辦吧,反正已經這樣了。

晚飯我們都沒有吃好。雖然媽媽一直沒責怪我,但我心裏七上八下,總感到凶多吉少。剛才,她來我房間,說了句“讓我再想想”就走了。看樣子,夜裏我又要失眠了。

遠遠地,蘇明明就看到了自家窗戶裏飄出的燈光。

星期四下午放學回家的路上,明明一直推著那輛破自行車步行,邊走邊絞盡腦汁地琢磨,怎樣向媽媽講明報名的事。他想了一路,仍是沒想出什麼好辦法。

在樓道裏鎖自行車時,一個鄰居剔著牙從他身邊走過,那人好像同他說了一句話,他沒有聽清,也就沒有回答。抬起沉重的腿往樓上走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太沒禮貌了。

在三樓自家的門口,明明下意識地掏鑰匙開門時,手卻愣在了半空中。他突然想到,媽媽一定等急了,弄不好嚇壞了,以為他路上出了什麼事。因為以前他很少這麼晚回家,每天放學後,他總是早早地趕回家,等媽媽下班,一般是他剛到家半小時,媽媽就該進家門了。然後,媽媽風風火火做飯,他接著做在學校裏沒做完的作業。等他將作業全部做完,飯也做好了。

明明在自家門口愣怔了許久,拿鑰匙的右手微微發顫。他想,媽媽見他回來晚了,最好發一頓脾氣,媽媽一發脾氣,他就借機向她講明。或者,媽媽已經猜到了他晚回家的原因,那樣更好,就不用他再費力地去說了。

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片刻的安慰。

拿定主意正要開門時,門卻從裏麵輕輕拉開了。原來媽媽一直站在窗前等他,剛才已經看到他進樓了。

像一個陰謀被突然戳穿似的,明明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越過媽媽的肩膀,他能看到客廳裏的擺設,卻看不清媽媽背對燈光的臉。

“還愣著幹什麼,進來呀。”媽媽說。

明明感覺到了媽媽逼視他的目光。他低頭閃進客廳,門在他的背後關上了。媽媽早已經做好了飯菜,兩隻菜盤擺在餐桌上,盤子上麵各扣著一個碗。

大大出乎他預料的是,媽媽沒有發火,媽媽甚至沒有認真地打量他一眼。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媽媽端起菜盤,到廚房點火熱飯菜去了。

明明去洗手間洗手,他為自己的失算感到沮喪。但他不氣餒,將想法和盤托出的欲望像一團大火,無情地燒烤著他,仿佛不說出來,他就會被烤焦。他感到一分鍾也不能等了……

媽媽麻利地將飯菜熱了一遍,招呼他吃飯。他拿起筷子,並沒去夾菜,而是用挑釁的口氣問:

“媽,你怎麼不問我,為啥回來這麼晚?”

媽媽明顯地怔了一下,然後用異樣的目光望著他說:

“剛才我往尹凡家打了一個電話……”

“尹凡都說什麼了?”他緊張地問。

“她吞吞吐吐,沒說什麼……但你做的事情瞞不了我。”媽媽微微地歎了一口氣,她眼角的皺紋在燈光下跳躍著,就像溪水的紋絡。

“是的,”明明心一橫,牙一咬,半閉起眼睛索性說下去,“媽,我找老師報名了,我想參加招飛。”

媽媽愣了足有三分鍾的時間,她麵無表情,什麼也不說,一動不動,像凝固了一樣。明明嚇壞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對媽媽太不恭了,太殘酷了。但說出去的話不可能收回來了,況且那是他真實的想法。他輕輕放下筷子,雙手絞在一起,貼於胸前,呼吸急促得像拉動的風箱。許久,他囁嚅著說:

“媽媽,這樣大的事,我該早一點告訴你的……是我不對……”

媽媽仍是雕塑一般動也不動。但明明感覺到,媽媽外表的冷峻掩飾不住她內心的激流,媽媽的心裏一定在翻江倒海,她一定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她和爸爸過去的生活,想起了爸爸出事後的艱難的日子,想到了他的未來……

“媽媽……是我不對,我應該先征得你同意,再去報名,我……”麵對媽媽,明明雖然感到愧疚,但他並不為自己的決定後悔,因為那是他刻骨銘心的願望,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願望。

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之後,明明就閉了嘴,他懷著莫可名狀的心情等待媽媽的反應。他想,媽媽可能會嚎啕大哭,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然後是堅決阻止他,甚至給他一個耳光,再甚至是把他轟出家門……

在明明的記憶中,媽媽一直對他異常疼愛,極少打罵他。而且他本來就是個聽話的孩子,很少惹媽媽生氣。他隻記得有一次,媽媽確實生氣了,還打了他一巴掌——那是爸爸出事後的第二年,他九歲,剛升入小學三年級不久,班裏經常在星期天組織活動,譬如組織郊遊、參觀之類。某個星期六的下午,年輕漂亮的女教師告訴學生們,第二天班裏組織大家到金牛公園遊覽,願意去的報名。幾乎所有的同學都舉手報名,明明當然也不想搞特殊。老師交待了注意事項,無非是帶多少錢,帶水帶食物,以及集合的時間、地點之類。次日,明明懷揣媽媽給他的十元錢,按時到達了學校。然後,大家一起乘4路公共汽車去公園。那時的公共汽車不像現在這麼擁擠。那時的公園門票很便宜,小學生僅收半費,每人兩角五分錢。那時的公園裏不像現在有這麼多的人。進公園後,老師讓大家分散活動,當然解散前又交待了一番注意事項,無非是注意安全,不要違犯公園的規定,以及集合的時間和地點之類。下午,明明興高采烈地回到家裏。媽媽問他都玩了些啥。他說,他看到了很多動物,將吃剩的麵包扔給了猴子,猴子高興得屁顛屁顛。他還說,他幾乎把所有的遊樂項目都玩遍了——坐了小火車,坐了花轎,坐了碰碰車,騎了玩具馬,還坐了小飛機——坐小飛機真過癮,嗚嗚地轉,忽高忽低,忽上忽下,轉得腦子發暈,像喝醉了酒。當他說到這裏時,他看到媽媽的臉突然拉下來了,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就住了口。媽媽生氣地說:誰叫你坐小飛機的?他辯解說:沒人讓我坐,是我自己願意坐的,我見同學們都坐,我也坐了,又不貴,才花五角錢。媽媽說:我沒怪你花錢,我是說,你為什麼非要坐飛機?他賭氣地說:我喜歡。媽媽尖聲說:我叫你喜歡,我叫你喜歡,你個不懂事的東西……媽媽邊說邊衝過來,一巴掌打在他的後背上。他大聲哭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沒錯。誰知媽媽也哭開了,媽媽抱著他哭,娘倆哭了好長時間。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媽媽想起了爸爸的事……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懂事了。自那以後,每次進公園或遊樂場,他都遠遠地避開飛機場地,他不敢再奢望乘坐它。再往後,他甚至連公園的門都不願進了……

現在,在這個難耐的場合下,明明等待著媽媽爆發,就像他九歲那年一樣。不同的是,如今就是媽媽拿棍子打,他也不會哭鼻子了,因為他已經十八歲了。十八歲正好是九歲的一倍。十八歲的人不會輕易流淚的。

然而,幾分鍾後,明明發現自己的預料再次落了空。媽媽既沒大哭,也沒給他耳光,更沒轟他出家門。媽媽隻是拿起筷子,夾了一點菜放進嘴裏,緩緩嚼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問道:

“報上名了嗎?”

“沒有,”明明不解其意地望著媽媽異常平靜的臉,脫口說,“沒有家長的同意,學校不準報名。”

“噢,是這樣。”媽媽像個局外人似的,輕描淡寫地說,“還這麼複雜呀。”

明明簡直給搞糊塗了,他拿不準媽媽是什麼態度,想進一步問問,又不敢問,隻好愣著不動。

“先吃飯,吃飽飯再說。”媽媽用輕鬆的口氣說,邊說邊帶頭吃起來。

明明也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放進嘴裏,自然是食而無味,他甚至都沒弄清自己吃的是什麼菜。

雖然媽媽故作輕鬆,想以此來衝淡沉悶的氣氛,但母子二人並沒有吃下多少東西,因為明明報名參加招飛的事情畢竟太重大了,現實不容他們輕鬆。

明明邊吃邊想,他覺得媽媽已經打定了主意——媽媽肯定不會痛痛快快答應他,看媽媽的樣子,似乎她根本沒拿他的決心當回事,不然她不會那麼輕鬆,盡管是表麵上的輕鬆。

他理解媽媽的心,爸爸的事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她不同意是正常的。但是,他想,隻要有一線希望,他就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