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開鎖進家之前,明明在門口愣了好一會,直覺告訴他,媽媽就在家裏。他有點害怕見媽媽,但又恨不得馬上見到她。他就在這種心情的驅使下輕輕打開了房門。

媽媽果然在家,正躺在床上休息,好像睡著了。斜陽透過窗子,照在媽媽憔悴不堪的臉上,媽媽昔日動人的容貌已經一去不返了,他不覺心頭一陣亂抖……

家裏死一般的靜。他在客廳裏轉了兩圈,不知幹什麼好。這時,媽媽動了動,用遊絲般的聲音喚道:

“明明,你過來。”

他躡手躡腳走到床前,坐下,握住媽媽冰涼的手,心裏非常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說什麼好。

媽媽睜開眼睛,細細端詳他。他覺得臉滾燙滾燙,像著了火。漸漸地,媽媽的眼裏閃爍出淚光,他下意識地攥緊媽媽的手,不敢看媽媽的眼睛。

過了好久,媽媽才開口說:

“孩子,人這輩子要經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是意想不到的……我記得當年你爸說過,他當上飛行員時,很多人都羨慕得不行,一條街上的鄰居都來家祝賀。後來我和你爸交朋友,認識我的不少女孩子眼珠子都紅了,她們嫉妒死我了……當然,這些已經成為過去……”

媽媽好像在自言自語。

他想,那逝去的一頁一定是個十分美麗的故事。

接下來,媽媽又講了許多屬於她和爸爸的事情。媽媽訴說時的語調非常平和,仿佛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後來,媽媽話題一轉,講到了他報名參加招飛的事,他感到血液快速地湧進腦袋,不由低下頭,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然而,媽媽仍用平靜的口吻說:

“幹你爸那行,是挺讓人提心吊膽。可話又說回來,人活著,就要擔風險,走在大街上,還可能撞車,你不撞他,他偏要撞你;就是呆在家裏不動,還有牆倒屋塌的時候。這些道理我都懂。”

說到這裏,媽媽頓了頓,微微歎了口氣,又說:

“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話擱咱家,一點不假。你很小的時候,就對你爸那行感興趣,我都看在眼裏了。這些年我嘴上沒說,但心裏清楚。你當然會明白,你爸爸出事後,對咱娘倆打擊很大,我不能不顧慮重重。所以,前幾天你提出報名,我一直猶豫,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想呀想呀,總也理不出個頭緒。今天早晨上班,走在路上,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就想通了,全想通了。”

他緊緊握住媽媽的手,仿佛生怕媽媽突然從他麵前消失。此時天色向晚,夕陽最後的一線餘暉照進房間,塗抹在媽媽臉上,媽媽看上去聖潔、安詳極了,宛若童話中的聖母。他真切地感到,媽媽身上放射出的光輝照亮了他的心胸……

“你呀,和你爸一個脾氣。你長大了,有了這心,想攔都攔不住,所以我不會攔你。再說,你有自己的理想、誌向、追求,也確實有這個身體條件,我沒有理由阻止你呀!我還想到,如果你爸爸地下有知,他肯定也會支持你的!沒有人比我了解他……”

說這話時,媽媽坐了起來,目光炯炯地望著他。外麵又刮起了風,風聲傳來,愈發顯得房間裏寂靜無比。明明嘴唇哆嗦著,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伏在媽媽腿上,嚶嚶哭了起來。媽媽一下一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就像拍打一個嬰兒。過了一會兒,媽媽抬高嗓門,動情地說:

“明明,媽媽應該感謝你。這些年來,我覺得自己心都死了,是你喚回了我當年的激情,才使我一下子又變得年輕了。”

“不!媽媽,是我不懂事……”他邊哭邊說。這是他回家後說的第一句話。

“兒子,你這是什麼話!”媽媽有點生氣,“你沒錯,一點沒錯!聽我的話,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現在最要緊的,是核計核計下麵的事。既然報了名,就得想辦法當上你的飛行員,絕不能半途而廢!”

媽媽的話打動了他。他抬起頭來,透過迷蒙的淚眼,他看到媽媽正用信任、堅毅的目光望著他。這時,媽媽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個燦爛的微笑,它使已經到來的黑夜不再可怕……

媽媽的這個笑容深深地刻在了明明的腦海裏,他覺得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

大客車爬上一個陡峭的山口時,蘇特把手伸出車窗,朝前方一指,大聲說:

“快看,那就是咱們的機場了!”

車上的人都順著蘇特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見大山的根部有一條亮麗的帶子在閃耀,像一條平靜的河流。那是嘉寧軍用機場的水泥跑道。影影綽綽地,還能看到一排排停放的戰鷹,在陽光下閃著動人的銀光。

這是1973年夏天的一個下午,他們終於結束了四年的航校生活,分到了剛建成不久的嘉寧軍用機場。這座機場四麵環山,整個地形就像一隻巨大的盆子,跑道和營房處在盆底。機場建在山溝裏是為了戰爭的需要,便於隱蔽。

分到嘉寧機場的新飛行員除蘇特和高水田外,還有三個人。去車站接他們的訓練參謀說:

“部隊有好幾年沒補充新飛行員了,快要斷茬了,以後就看你們的啦!”

嘉寧機場的跑道質量沒得說,部隊裝備也是當時最先進的,清一色的殲6飛機。唯一的缺憾就是機場建在大山溝裏,條件十分艱苦,這使他們幾個人略略感到失望。好在這是一支戰功卓著的部隊,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曾出過大名,威風八麵。到達目的地後,蘇特他們給分到好地方的同學寫信時,便都不由自主地加上了下麵的話:我們部隊厲害得很,聽說美國中央情報局都有我們專門的檔案。你那個部隊不行,無名小輩……

這算是一個安慰,一個挺值得驕傲的安慰。

機場附近沒什麼好玩的,離最近的嘉寧縣城六十華裏,且那個小縣城到處飛揚著黃塵,土得掉渣兒,去過一次就不想去了。那個年代,國家仍在政治鬥爭的旋渦裏沉浮,部隊的飛行任務並不重,一般隻進行簡單的保持性的飛行,很少搞高難課目訓練,久而久之,飛行員們的技術水平下降到令人搖頭的地步。按照條令規定,新飛行員到部隊後仍要由老飛行員帶飛一段時間,飛那種雙座的殲擊教練機。蘇特跟一位中隊長飛了幾個起落後,就發現中隊長水平很一般。他在航校已經飛了上百個起落,技術達到了較高的水平,他覺得跟中隊長學不到什麼新東西。私下裏,他和高水田議論,說有點失望,沒想到這支有名的部隊,它的成員技術水平如此一般化,真不知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是怎麼和美國人幹的。高水田也有同感,他認為與這幾年飛得太少有關,飛行員不搞飛行,還算什麼飛行員?

耐心等著吧,不會老是這樣子的。他們互相安慰說。

空閑時間,蘇特就拉高水田去散步,他們在營院裏散步,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散步,最愜意的是在跑道上散步。寬闊而堅實的跑道在腳下伸展,走在上麵,有時便覺得自己十分威武,雄壯非凡,眾多的苦惱便被拋在了腦後。

在跑道上散步成了蘇特和高水田最固定的節目。

自然是邊散步邊交談,話題離不開飛機和飛行。有一次,不知是誰先提到了萊特兄弟。本世紀初,美國的威爾伯·萊特和奧維爾·萊特兄弟研製的以內燃機做動力的雙翼機“飛行者”號,在北卡羅來納州的幼鷹海灘試飛成功。這是人類有史以來的第一架能升空的飛機,從此開創了人類航空史的新紀元。後來,他們甚至談起了埃裏希·哈特曼,這個德國空軍的著名飛行員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共擊落三百五十二架飛機,是迄今為止擊落飛機最多的飛行員。擊落飛機超過三百架的還有一個飛行員,那便是哈特曼的好友法爾德·巴爾克霍恩,他的戰績是擊落三百零一架。

“這兩個家夥,真讓人眼饞。”蘇特搖搖頭說。

“是呀。”高水田頗有感慨地說,“待日後有機會,誰敢說咱倆成不了哈特曼和巴爾克霍恩那樣的人?哼!這兩個家夥,真牛氣呀……”

一次,蘇特抬頭望了望被夕陽染紅的半邊天空,動情地說:

“假如有一天我飛到一個特定的空域,在某個外星球的巨大引力下離開了地球,那我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高水田用古怪的眼神望著蘇特,大聲說:

“你這家夥,哪來的那麼多奇思妙想?我真服你了!”

“是這神秘的天空給了我想像力!”蘇特笑說,臉上一副陶醉的表情。

在後來的歲月裏,高水田一直無法忘記蘇特的這個比擬。

又有一次,上午飛行時,高水田不小心出了一個差錯,團長和大隊長狠狠批了他一頓。吃過晚飯,他情緒不好就一個人走出宿舍。但蘇特很快追了上來。他們手插在褲口袋裏,慢慢地沿著去機場的小路踱步,誰也不說話。路兩邊的芙蓉樹上,花兒已經綴滿了枝頭,粉團兒般的芙蓉花在微風吹拂下搖搖擺擺,間或有一朵花兒跳下樹來,接地時便有輕輕的歎息般的聲音……

來到機場,他們不約而同轉過臉,看到夕陽正沉沉欲墜,溫柔的血一樣的紅光潺潺流來,塗滿了他們全身,像給他們披上了遠古時代的戰袍,不由使他們想起童年,想起校園,想起逝去的一些事情。後來他們甚至想到了戰爭。當那些殘酷而美麗的畫麵在腦海裏掠過之後,他們把目光收回來,望向停機坪。此時天色已晚,滿天遍野的紅光也已褪盡,天空變得灰蒙蒙的,顯得很沉重。望著停機坪上的剪影樣的飛機,高水田咧了咧嘴角,突然問:

“蘇特,你說如果沒有飛機天空會怎麼樣?”

“那樣天空就太寂寞了。”蘇特幾乎不加思索地說。

“寂寞有時比喧囂更吸引人,更有意思。”

“你怎麼啦?”蘇特用怪異的目光望著高水田,像望著一頭怪物,“得了吧,天上有那麼多白雲姑娘沒人去追逐,任她們在寂寞中蒼老,豈不可惜!”

高水田開心地笑了,心中的煩惱一掃而光。蘇特也笑了起來。他們的笑聲在空闊的跑道上回蕩。

之後,他們走向停機坪。哨兵見是兩個穿皮夾克的飛行員,沒有阻攔。

當一陣略帶涼意的風刮來的時候,蘇特歪了歪脖頸,仄起耳朵,像在探聽來自天外的遙遠的聲音。少頃,他豎起右手食指放在嘴邊,莊重地對高水田說:

“噓,你聽——”

高水田屏住氣息,凝眉細聽。啊,他也聽到了那個聲音,那聲音並非來自天外,而是來自麵前的戰鷹。他隱隱聽到麵前的飛機發出陣陣強烈的金屬的鳴響,那鳴響玄妙極了,感染了空氣,感染了人,整個世界似乎都發生了共鳴,隨著那聲音,他的心髒劇烈地顫抖……好像他還感覺到,在這種震顫人心的鳴響中,飛機成了透明物,通體變得晶瑩剔透,裏麵的每一根導管都像血管那樣,汩汩的血液在流淌……

這海市蜃樓般的壯觀景象人這一輩子能感受到一次就夠了,足夠了。心潮澎湃的高水田禁不住這樣想。他用感激的目光望著親愛的戰友和兄弟蘇特,他覺得蘇特總是給他意想不到的啟迪和影響,令他無法忘懷。

許多年後,高水田當上團長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個傍晚,帶領一批新飛行員來到飛機前。他莊嚴地對他們說:

“你們都給我好好聽聽,好好看看……”

這年年底,蘇特和高水田因為由教練機改裝戰鬥機速度快質量好,雙雙榮立了三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