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凡家的小樓是紅磚結構,房子已有很多年頭了,外觀上很陳舊,臨街朝西的一麵布滿了爬牆虎,但此時還不到發芽的時間,爬牆虎的枝條像一張掛在牆上的淩亂的魚網,看上去有些不順眼。從外麵看,這房子很一般,但裏麵是木板地,牆壁厚實,顯得古樸典雅,房間麵積也大,尹凡的臥室起碼比明明的大一倍,尹凡住在裏麵,就像一個高貴的公主那樣,令班裏的很多女同學羨慕得眼珠子不舒服。
尹凡的臥室正是臨靠馬路的那間房子,爬牆虎的枝條遮住了牆上的小窗子。但向陽的大窗子正反射著陽光。明明站在一個適當的位置,能看到尹凡臥室的窗子,此時窗簾半遮半掩,窗台上放著一盆吊蘭,吊蘭的葉子已經發黃。緊挨著她窗子的,是她家寬大的陽台,陽台上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明明一眼就認出,那件暗格呢子大衣是尹凡的。
這時候尹凡在幹什麼呢?明明想,她在睡午覺呢,還是在抓緊時間複習功課?他想,尹凡一般不舍得睡午覺,她肯定在抓緊時間看書。對學習,尹凡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很多同學學得厭厭的,發誓說,不管考上考不上,反正以後再也不這麼傻學了,真是要學傻了,腦袋都快爆炸了。尹凡說,學傻了嗎?我不這樣看,我覺得我一天不看書,就像少了點什麼似的。有人說,尹凡,你要是考不上大學,所有的大學都該關門了……
明明拿不定主意,是否進尹凡家。他很想進去找她,把自己幾天來的想法和今天報上名的事兒講給她聽。如果他報上名算是一個喜訊的話,那麼,他要讓她分擔一點喜悅。他們是最要好的同學和朋友,除她之外,明明想不起同齡人裏還有誰能與他共喜共憂。
但最後,明明決定不去她家。估計她的父母正在休息,她還有一個八十歲的老奶奶,老太太耳不聾眼不花,把她當珍珠寶貝一樣護著。大中午的,進去擾亂人家畢竟不好。拿定主意後,明明退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坐在馬路牙子上,他打算在外麵等尹凡,然後一起去學校。他抬腕看了看表,此時是一點整。下午兩點鍾上課,從這兒去學校不遠,步行五分鍾就到,尹凡一般一點五十分出門,也就是說,離尹凡出來還有五十分鍾的時間。
麵前的這條小馬路很寂靜,不見車輛,偶爾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經過。明明坐在那裏,感到腦袋發沉。他有點累,很想打個盹。但又感到坐在馬路邊睡覺,和小傻子差不離了。於是,他強打精神,睜大眼睛,耐心等尹凡。
在這段空閑的時光裏,明明不由想起了他和尹凡過去的一些事情。
那時,他們兩家都住在燕子新村。十幾年前,燕子新村剛建成不久,是濟南市最早建成的居民小區之一。施工時建築工人伐掉了所有的樹木,獨獨留下了兩棵古老的杏樹,那兩棵杏樹便成了小區最好的風景。每到初夏時節,樹上結滿了小拳頭大小的青杏子,引得一些半大孩子們蠢蠢欲動。大人們警告說,誰也不許摘,等長熟了再摘。但沒人聽他們的,尤其是像明明那種年紀的男孩子,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好像是他六歲那年,初夏時節,樹上的杏子很顯眼了,一天下午,大人們上班去了,明明和幾個小夥伴一核計,決定上樹摘杏子。明明個頭比他們高,動作比他們利索,他很快爬到那棵果子密集些的樹上,摘了滿滿兩褲兜杏子。正在這時,有人在樹下叫他,他低頭一看,是尹凡。尹凡和他都在幼兒園上大班,他們是最早的同學。但尹凡那時很瘦弱,頭發和小臉黃黃的,話不多,不合群,平時總愛咬著嘴唇走路,像個小可憐兒,小夥伴們都有些瞧不上她,不願同她一起玩。明明也很少同她玩。
尹凡揚起她削瘦的小臉,望著樹上的明明說:“明明,扔給我一個好嗎?”明明低頭看了一眼樹下的尹凡,說:“去去,這兒沒有你們女孩子的事。”尹凡說:“就扔給我一個,行嗎?”和明明爬上同一棵樹的一個男孩說:“明明,別理她,快點摘,大人們該回來了。”明明說:“好,聽你的,不理她。”他爬到更高一點的地方摘杏子。但尹凡仍不走,眼巴巴地望著樹上。看她那可憐樣兒,明明心軟了,手一鬆,幾個硬硬的青杏子朝她落去。她歡呼著揚手去接,手裏沒接到,卻有一枚杏子砸在額頭上,發出砰的一聲。她捂住額頭,蹲在地上,就不再吱聲了。
明明下得樹來,看到尹凡的額頭上起了一個腫塊。他表白說:“我可不是故意的。你們女孩子的頭真是不經砸啊,一個小杏子就砸成這樣。”其實,剛才往下扔時,他是有意往她身上扔的,想砸她一下,這自然是他搞惡作劇。哪知尹凡輕揉著受傷處,反倒一個勁地安慰他說:“不礙事的,不怪你,一點都不疼。我奶奶要問我,我就說,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他感到這個小女孩很夠意思,有點感動,想了想,便從褲兜裏掏出一大把杏子塞給她。她隻要一個,放在嘴邊小心翼翼地咬了一點,酸得不行,馬上吐掉了。其實,酸杏子很難吃,明明和小夥伴們上樹摘杏子,多半出於好玩的目的,並非嘴饞。
長大後尹凡告訴明明,那次她找他要杏子,主要是想接近他,和他說說話,因為小朋友們都瞧不上她,平時沒人願意同她玩,她感到很難過,很孤單。見他們在摘杏子,她便猶猶豫豫走過去了。
逃離那兩棵杏樹後,尹凡邀請明明到她家裏玩。明明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若在以前,明明不會去的。尹凡的爸媽上班去了,隻她奶奶一人在家。尹凡把明明介紹給她的奶奶,老太太熱情地端來好吃的。這時,奶奶發現了尹凡額頭上的紅腫處,心疼得不行。尹凡告訴奶奶說,她剛才不小心撞在一棵樹上,是明明小朋友主動把她送回家來的。老太太連聲誇獎明明真是個好孩子。就拿那些好吃的,逼他吃,弄得他臉紅紅的,非常不好意思。本來,是他將尹凡的額頭砸了個腫塊,而他反倒受到了誇獎,在人家家裏又吃又喝……
尹凡真是個很不錯的小朋友呢,明明想。
打那以後,他們就經常到一塊玩了。像他們這個年齡,出生時正趕上國家搞計劃生育,明明沒有兄弟姐妹,尹凡也是獨生女,他們都需要個同齡的朋友,來充實自己的生活。明明個頭長得快,雖和尹凡同歲,卻比她高出半頭,他自然把自己當成了她的“保護神”,若有別的孩子欺負尹凡,明明會主動站出來幫助她,甚至不惜同別人動拳頭。
後來他們一同上了小學。濟南這地方的人雖不像風箏之鄉濰坊的人那樣迷戀風箏,但是,每到春天,周日或節假日,仍有很多小學生喜歡到空地上放風箏,有時拽著父母放,有時幾個孩子約好一塊放,邊放邊唧唧喳喳地叫,放上天的就高興得不得了,放飛失敗的就垂頭喪氣。小小的風箏對於孩子們來說,不僅僅是一個休閑的玩具,更重要的是一種理想的寄托——誰不希望自己到達一種更高更遠的境界呢?
明明喜歡放風箏,尹凡也喜歡放。而且尹凡的手很巧,別的孩子放的風箏大都是從商店買的,她會自己動手做,幾張紙片一糊就成了,樣子雖不好看,但能放飛起來就行。
好像是他們上三年級的那年春天,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尹凡拿著自己糊的紙風箏來到樓前的空地上放飛。明明遠遠地望著她,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古怪。那時,他的爸爸已經出事了,他開始對凡是能飛翔的東西感到恐懼了。他永遠不會忘記,去年秋天,曾因為他跟同學們一起到金牛公園坐了一次小飛機,而遭到媽媽的一頓責怪。他已經能夠意識到,也許此生自己再也不能麵對藍天和飛翔了!
他感到難過,感到沉悶,但又無可奈何。
借著一陣強勁的風,尹凡手中的風箏高高地飛上了天,她興奮地招呼明明過去和她一起放。明明麵無表情,一動不動。尹凡扭頭衝他說:“你怎麼啦,我惹你不高興了嗎?”他不語,坐在路邊草坪的護欄上,低下頭去,腦袋埋在臂彎裏。尹凡感到奇怪,牽著線走到他身邊,說:“你病啦,還是丁阿姨批評你啦?”他仍是不說話,腦袋埋得更深。尹凡更是不解其意,咕噥道:“你這人真是怪,昨天還好好的嘛,今天怎麼這個樣子……快看,我的風箏飛得多高呀!”
他終於抬起頭來,眼裏噙著淚。也許這時候,尹凡才意識到他的處境和心情,馬上住了嘴。尹凡默默地陪他呆了一會兒,然後小聲說:“明明,對不起,我……我也不放了。”話音未落,尹凡的手鬆開了,離了線的風箏向著更高更遠的天空飛去……明明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情不正像這隻斷了線的風箏嗎?
那天,尹凡默默地陪了他好長時間,他們都不再說話。他眼裏的淚幹了,尹凡的大眼睛裏卻一直閃著淚光,像一潭清水,使他深受感動。也許正是那一刻,明明把尹凡當成了他最好的、最知心的朋友。這種少年時代的純真友誼他永遠不會忘記的,永遠不會……
此刻,明明坐在尹凡家附近的馬路牙子上,一任自己的思緒飛揚。忽然,一個聲音喚醒了他,他抬起頭來尋找,模糊中看到尹凡臥室的窗前有一個熟悉的影子。這時,窗戶被從裏麵推開了,尹凡探出頭來,衝他招了招手。
在他發愣的當兒,尹凡小跑著出了院子。尹凡責怪道:
“你呆在外麵幹啥,怎麼不進家?”
“我怕影響你爸媽他們休息,”他說,“反正也快到上課時間了。”
“嗨!家裏就我一個人。我爸媽都在單位,他們今天中午沒回家;奶奶昨天去青島我姑姑家了。走,進去坐會兒。”
他抬腕看了看表,差二十分鍾兩點,就說:
“不進去了,咱們慢慢走著去學校吧。”
“也好,你等等。”尹凡想了想,說。
幾分鍾後,尹凡肩挎書包從家裏出來,他們慢悠悠朝學校的方向走。
“你剛才幹啥啦?”明明沒話找話說。
“我沒睡成覺,也沒看進書,總覺得有點什麼事情,心裏老不踏實。後來趴窗戶前往外看,就看到了你。”尹凡一副高興的樣子。
走到胡同口時,明明停住腳步,望了一眼尹凡,鄭重地說:
“我想告訴你——我報名的事,成了,我媽媽同意了。”
這個結果似乎已在尹凡的意料之中,她沒顯出吃驚。愣了愣,她望著他,用緩慢的口氣說:
“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我不知道該表示祝賀,還是感到遺憾。現在,你滿意了,不需要安慰了……”
他感覺到,尹凡此時的心情好像比他還要複雜。他無言以對。停了停,她輕輕歎了口氣,又說:
“現在需要安慰的,是丁阿姨。我早就看出,她會同意你的,因為她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
他心裏猛地一緊。尹凡的話提醒了他——他想,媽媽這會兒在幹什麼呢?她是難過還是高興?……他不敢往下想了。
下午放學的鈴聲一響,明明第一個竄出教室,蹬蹬蹬跑下樓,跑進停車棚,推起那輛破自行車,發瘋似地往家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