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月4日星期六晴
對我來說,今天是個永遠難忘的日子。從上午11點到晚上7點,短短8個小時的時間,我經曆了劇烈的感情變化,心髒真有點承受不了。
我的母親,是個偉大的人。在她的全力支持下,我終於報上了名,向前邁出了一大步。下午放學後,媽媽的一席話,把我感動得哭了。有這樣的好媽媽,我感到無比幸福,熱血沸騰。
媽媽殷切希望我取得最後的成功,我自己也有這個信心。後麵的路還很長,我會加倍努力的。現在是夜裏十二點,媽媽早睡了,外麵很安靜,我一點也不困,打算再翻翻課本。這些天精力不集中,耽誤了學習,得想法補回來。明天是星期天,可以踏實地睡個懶覺了……
星期六上午的最後一節課是政治課。大家都認為,考試時政治課拿高分的唯一辦法就是死記硬背,所以人們對政治老師的講解不怎麼感興趣,教室裏彌漫著一股懶散的氣氛。上其它課程就不存在這種情況。
班主任劉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很多人的情緒為之一振。劉老師先是跟政治老師耳語幾句,然後抬眼在人叢裏搜索。蘇明明驀然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果然,劉老師遠遠地衝他點頭道:
“蘇明明,你出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幾下,緊張地站起來往外走,不小心碰翻了一個同學的文具盒。那位同學很大度地說沒關係,示意他隻管走。他隻好歉意地衝他點點頭。教室裏所有的目光都追隨著他,那些紛亂的目光像一道道交叉的火網,讓他無法抬頭。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出門後,劉老師對他說:
“走,去我辦公室。”
劉老師的口氣帶著幾分神秘。說罷,劉老師甩動著兩條麻稈樣的腿下樓。他跟在劉老師身後,大氣不敢出,感到胸腔裏鼓滿了風。
幾分鍾後,在劉老師的辦公室,盡管他的心裏已有所準備,但那個突然而至的事實仍然令他如遇驚雷一般,半天沒回過神來!
“你媽媽來找過我了,剛走。”這是劉老師進屋後的第一句話。
“她、她同意了嗎?”明明急忙問。屋裏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他的聲音幾乎小得聽不見,宛若囈語。
劉老師滿臉笑盈盈的,將一張表格捧在手裏遞給他。正是那份《空軍飛行學院考生報名表》。雖然明明眼睛酸澀難忍,表格上的各種字體像陽光下跳躍的蝌蚪,但他還是看清了——家長意見一欄清清楚楚地寫著這樣兩行字:
我完全同意蘇明明報名
母親丁琳1995年3月4日
當醫生的媽媽筆跡原本潦草難認,但他眼前的這兩行字卻工整得像出自一個靦腆的女中學生之手。為了在這張表格上寫出這幾個字,媽媽不知進行了多麼激烈的思想鬥爭!明明久久不動地凝望著媽媽陌生的手跡,像是望著媽媽跳動的心。他竭力想像著媽媽寫字時的神情,那一刻,媽媽的心裏究竟是感到神聖,還是感到痛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媽媽一定感到神聖。明明想。他相信媽媽會這樣的,因為媽媽是一個堅強的、不平凡的女性。
一股神聖的力量包圍了明明。春天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灼熱的光線舞動著,像燃燒的火。時間一點一點從身邊溜走,不知過了多久,當明明抬起頭來的時候,眼裏早已盈滿了淚水。
“你怎麼啦,明明……”劉老師有點不知所措地說。
“啊,劉老師,沒什麼,沒什麼……”
劉老師從他手裏接過表格,輕輕放在桌上,然後扶他在一張吱吱亂響的椅子上坐好,又給他倒了一杯水。劉老師說:
“明明,說實在的,我沒有想到你母親會來學校。剛才她往表格上簽字時,我看到她的手抖了好一陣。但她放下筆後,卻出奇的鎮靜。她笑著對我說,你是一個有遠大誌向的孩子,現在的孩子能有幾個有誌向的?她為你感到高興,所以,她支持你,完全支持你……”
隨著劉老師緩慢的語調,明明的眼淚順臉頰滾落下來。他別過臉去,抬起袖子抹去淚水,顫抖著嘴唇說:
“我也沒想到她這麼痛快。前兩天我一直在心裏錯怪她,她不同意是正常的,因為我父親也曾經是個飛行員,他失事了。我家的情況很特殊,你可能不清楚……”
“我們知道一些。”劉老師從上衣兜裏摸出一支皺皺巴巴的煙,劃火點著,“你母親離開後,我馬上把情況報告了校長。校長也很受感動,他讓我轉告你,安心參加下麵的體檢,耽誤了課程學校將專門派老師給你補課。另外,你家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可以提出來,學校想法幫助你和你母親。你是十八中唯一的烈士子弟,過去學校對你關心不夠,還請你和你母親原諒。”
明明的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湧,劉老師的鼻子也酸酸的。劉老師猛吸一口煙,說:
“明明,別哭了,現在你該高興才對呀。”
“是的,”他含淚笑了笑,“我高興,我高興……”
“你邁出第一步,很不容易。下麵要做的,是先把表全部填好,下午學校要把所有的報名表送到市教委招生辦公室。再過一個多星期,就要進行預選,預選合格的,再進行全麵體檢,很複雜的,有一個地方做不好,就會前功盡棄。”
明明點點頭。其實他已經知道了往下的程序。劉老師邊說邊摁滅煙頭,從桌上拿過那張隻填過家長意見的報名表,遞給明明,又遞過一支鋼筆。
填表時,明明的手有點不聽使喚。最後是劉老師代他填的。
就這樣,明明成了十八中第十三個報名參加招飛的學生。
劉老師將填好的表格愛惜地鎖進抽屜,關切地囑咐道:
“我連續三年負責學校招飛的事,知道選飛過程非常嚴格,成功者很少。因此,你也要做好兩手準備,選上了,再好不過;選不上,也沒關係,隻要盡了力就行。關鍵是學習不能耽誤,當不成飛行員,再影響了高考,豈不兩頭抓瞎?所以,你要分配好精力,至少保證一頭不出問題。”
“我明白。”明明認真地說。
“當然,我希望你實現自己的願望。”想了想,劉老師又說,“你和你母親下這個決心不容易,既然下了,最好成功。再說,咱十八中好幾年沒出個飛行員了,這次就看你的啦。你先天條件好,成功的可能性肯定比別人大。”
告辭時,劉老師像上次那樣,把他送到了樓梯口。
此時快到放學時間了。明明沒有回教室,一來他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進教室,估計同學們已經猜到了他的舉動,他們的目光令他難以忍受;二來他想一個人單獨呆一會兒,好好想一想。孤獨有時也是一種享受。
他來到了操場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微風吹過,沙石地麵揚起細小的煙塵,接近正午的陽光均勻地灑下來,很溫暖,很舒服。他坐在籃球架下的大石頭上,抬起頭來,他看到天是那樣藍,像清澈的湖水。他想起,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凝視天空了,過去的日子,雖然也是頭頂一片藍天,但藍天遙不可及,藍天不屬於他,藍天隻是一個沉重的夢,這個夢不但沒給他帶來幸福,反而讓他不寒而栗。現在,仿佛就在一瞬間,他突然獲得了某種解脫,他可以踏踏實實地抬起頭來,用一種過去沒有的方式仰望天空了……
他感到,有一股激流在他稚嫩的身體裏衝撞。他坐在涼涼的石頭上,雙手支著下頜,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就那樣長久地凝視著天空……
有一團白雲從天上飄過。
有一隊鴿子從空中飛過。
有幾隻麻雀從頭頂經過。
有一片黑煙從遠處掠過。
好像還有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在很遠的地方飄,也不知風箏的主人是誰,更不知這隻斷了線的風箏會飄落到何方……
所有的一切都被陽光覆蓋著,陽光下的萬物寧靜、安詳,猶如睡著了一般。
放學的鈴聲響過了,明明沒有聽到。同學們回家時的嘈雜聲溢滿整個校園時,明明也沒有聽到。直到脖子和眼睛酸疼得受不住時,他才搖晃著站起來,但他仍處在恍恍惚惚的境界裏。
這時,一個聲音把他拉回到現實中——
“喂,這位同學,你為什麼不回家呀?”
他嚇了一跳,轉過身子望著說話的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人一迭聲地問:
“你是哪個班的?有啥想不開的嗎?是和家長鬧了意見,還是和老師同學鬧了矛盾?早就放學了,人都走光了,你怎麼還呆在這裏?……”
說話的人是校長。校長五十出頭,背有點駝,講話時喜歡打手勢。校長責任心極強,除了吃飯睡覺外出開會,他很少離開學校,真正是以校為家,十八中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很敬佩校長。
“你叫什麼名字?有啥想不開的,告訴我。”校長滿麵狐疑,朝前走了一小步,和藹地說。
明明為自己的遲鈍感到不好意思,他臉紅了紅,趕緊說:
“校長,我叫蘇明明。”
“蘇明明?”校長愣了愣,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化了一下,擺擺手道,“噢,我對上號了,蘇明明,蘇明明……孩子,你沒什麼事吧?”
“沒事的,我就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他擺出一副輕鬆自如的樣子說。
“你是一個好學生,我都知道。以後不管有啥事,都可直接找我。快回家吧孩子,時候不早了,別餓肚子。”
“校長再見!”明明微笑著朝校長揮揮手,徑直往大門的方向走去。他知道校長仍對他不放心,在遠遠地望著他,於是,他盡量裝出輕鬆快活的樣子,誇張地甩動著雙臂,經過一隻垃圾筒的時候,他還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來到校門口,明明朝身後看了一眼,發現校長仍站在原地未動,像一隻樹樁。
出了校門,他看到大街上車輛和人流都不多,平整的柏油路麵在陽光下閃著白光,路邊的草坪裏,小草開始返青,幾株迎春花的枝條抽出了新芽,離開花的日子不遠了。此時正是午飯和午休時間,是一天中最寂寥的時光,整條街道都顯得慵倦和靜謐。
走出一段距離後,他才想起忘了騎自行車。
估計媽媽仍然在醫院裏,而且他也不覺得餓,於是他決定中午不回家了,一個人隨便走走。此刻,他的思緒仍不平靜,這幾天,他不但把自己折騰得夠嗆,也把媽媽折騰得不輕,他們仿佛都大病了一場。而今,他像一個病後初愈的人那樣,既為病中的經曆感到後怕,又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信心。
臨街的酒店飯館裏坐滿了大吃大喝的人,透過茶色的玻璃,能看清他們酒後發漲的麵孔,像一隻隻飽滿的巨大西紅柿。明明想,也許這些人沒什麼煩心事,不然他們怎能吃得下去?他真羨慕他們。從酒館裏飄出的酒氣和葷腥氣直頂鼻子,明明感到反胃,於是,他離開大路,折進了一條胡同。
走著走著,他覺得胡同兩邊的建築物都比較麵熟,好像以前來過。走到一座幽靜的院落門口的時候,他才想起來,尹凡家就住在這個院子裏,緊靠馬路的那座二層小樓有一半歸尹凡家。
明明記起,上次來尹凡家,是一個多月前,大年初一那天來拜年,而且是約了好幾個同學一塊來的。當年他們兩家都住在燕子新村時,二人互相串門是常事,有時還在對方家裏吃飯。上初中後,互相串門的次數就少了,尤其是尹凡家搬到這裏後,他們基本上不串門了,每年僅僅是有數的一兩次到對方家去。盡管他的媽媽很喜歡尹凡,尹凡的父母也很喜歡他,但他們還是盡量減少去對方家的次數,主要的原因誰都清楚,他們漸漸長大了,到了過去常說的男女授受不親的年齡,來往多了,容易引起家長、同學和老師的猜測,如果再引出閑話,就更是得不償失了。有什麼事情需要交流時,他們一般都選擇放學後回家的路上,短短的幾句話,或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把意思傳達到了。他們都覺得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