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出在他的空間定向能力上。
這項檢測在一間四壁一模一樣的房子裏進行,房間中央放置著一把電動轉椅。他坐上後,檢測官讓他先指明方位,再閉上眼睛,然後檢測官按下了按鈕。一陣瘋狂的轉動過去之後,椅子停下來,檢測官讓他指示東西南北方位。他全指示錯了。再轉,再指示,仍是不對。如是者三,均未成功。他覺得他太緊張了,那種瘋狂的轉動使他如墮雲霧之中,似乎牽動了某一根敏感的神經,他感到五髒六腑仿佛被抽空一般。檢測官不由地搖了搖頭,對他說:
“小夥子,你的空間定向能力有問題,也就是說,如果讓你駕飛機上天,你會發生方向錯覺。”言下之意,他麵臨著被淘汰的厄運!
冷汗霎時湧上來,他覺得腦袋一陣眩暈,幾乎要垮掉了。
劉元泉上尉聞訊趕來,對檢測官說:
“這名考生所有的條件都不錯,不能輕易淘汰。程主任指示,先讓他穩定一下情緒,然後再反複給他檢測。”
劉上尉又對明明說:“你肯定太緊張了,心裏不平靜,越緊張越容易出錯。走,到外麵散散心。”
他艱難地出了檢測室,雙腿如灌了鉛一般。來到樓梯拐彎處,他停下了,透過明亮的窗子,他看到外麵的馬路上站著許多考生,還有一些家長和老師陪著他們。考生們有的孤立於路邊,有的圍成一堆交頭接耳,他們大都神情沮喪,麵色灰暗,隻有少數人喜形於色。
他看到了劉老師和兩個同學,他們揚起臉來,焦急地朝樓上張望。昨天,十八中的七名考生就淘汰了三個,剩下的四人中,今天下午又幹掉了兩個,目前仍有一線希望的,隻有他和於小偉了。於小偉現在正進行眼睛檢測。
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眼裏。是媽媽。媽媽可能剛到,她躲在一棵法桐樹後麵,眼睛在亂糟糟的人群裏睃巡。本來他和媽媽說好了的,像上次體檢那樣,不用她陪著,以免他分心。然而,媽媽終究還是忍不住跑來了,似乎她又不願讓人看到,所以故意躲在人後。
明明感到臉上一熱。媽媽終於看清了站在窗前的他。他看到媽媽焦渴的目光正望著她。媽媽的眼裏是無言的期待和鼓舞,他頓覺一股清流湧滿心間,腦子在這個瞬間完全清醒了。他抬起手臂,朝媽媽緩緩揮手,媽媽也舉起手來回應他……
五分鍾後,明明再次走進檢測室。電動轉椅瘋狂旋轉起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升到了空中,他飄呀,飄呀,白雲纏身,輕風撲麵,太陽向他送來溫暖和微笑,他感到無邊的幸福、愜意和自由……轉椅剛一停頓,他毫不猶豫地指示了四壁所處的方位。檢測官滿意地點點頭。再轉,再指示,仍是準確無誤。如是者三,全部正確。檢測官一邊往一張表格上填意見,一邊自言自語道:
“真是日怪了。一會兒的工夫,就像換了一個人……”
一直等在門口的劉上尉推門走進來,劉上尉見狀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說:
“蘇明明,祝賀你,你成功了!”
就像到達了一個迷人的境地,他的腦子在這個瞬間像開了鍋,竟忘了對劉上尉說句感謝的話。他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差點撞在一個人身上。仔細看,是於小偉。於小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看這樣子,他知道於小偉凶多吉少。果然,於小偉帶著哭腔說:
“明明,我完蛋了,右眼睛玻璃體混濁,醫生下了結論,不合格……”
對於飛行員來說,這種毛病是致命的,航空醫學上把玻璃體混濁稱為“視見迷霧”。如辨認空中目標時,會把一隻鳥誤認為一架飛機,或把一架飛機誤認為是一隻鳥;在低空大速度飛行狀態下觀察地麵目標時,大地相對移動速度很大,更容易在視覺上產生錯誤,如將一輛坦克看成是一隊坦克。
於小偉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明明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於小偉說:
“我是真心實意想當飛行員的,隻差一步就要成功了,偏偏眼睛出了毛病……我小時候和人打架,右眼出過血,才造成這個後果。當初為什麼要打架?我他媽真後悔……”
“小偉,先別急,咱再想想辦法。”這時,明明想到了劉上尉,覺得找他走走後門,興許還有一線希望。於是,他又說,“你先別走,等著我。”
他去找劉上尉,把於小偉的情況說了一遍,說他和自己一樣,非常非常熱愛飛行事業,將來會是個很不錯的飛行員;又說醫生會不會檢查得不準?劉上尉說,那好吧,我領他再檢查一遍試試。
劉上尉親自帶於小偉進了眼科檢測室。一刻鍾後,他們出來了。劉上尉搖頭說:
“找了三個醫生檢查,還是不行。如果在臨界點上,可要可不要的話,我就想法要他。但差得太多,不好辦。”
就這樣,於小偉成了十八中的最後一個落選者。明明則是十八中唯一一個成功者。二人往外走時,無論是心情還是麵部表情,都是截然不同的。
劉老師和那兩個同學劈麵迎上來。劉老師問明情況後,欣慰地說:
“我沒有白忙活,總算沒全軍覆沒。明明,你所以成功,我認為並非人力所為,而是天意,完全是天意使然!”
明明抬起頭來,望著春日明淨的天空,眼裏不覺有了淚水。這時,媽媽從樹後麵閃出身子微笑著朝他走來,他緩緩地迎上去……
1975年夏天,二十三歲的女大學生丁琳迎來了她生命中的一段難忘的歲月。
丁琳是山東醫科大學的工農兵大學生。幾年前她到曆城縣農村插隊,因為表現好而被推薦上了大學。她是個活潑可愛、容易接近、喜歡調皮、帶點兒幽默感的姑娘,能夠在眾多的競爭者中撈到一個上大學的名額,與她人人都喜歡的性格有很大關係。
暑假時,她坐火車去了住在嘉寧縣城的姨媽家。但嘉寧縣城太小了,實在沒什麼好玩的,尤其是姨媽家屋後麵的高音喇叭整天響個不停,翻來覆去地播送關於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社論和批判文章,弄得她煩煩的。於是,在姨媽家呆了幾天之後,她決定回濟南。
就在她臨走的前一天,在縣農機廠當廠長的姨父說,他們廠明天組織勞模到六十裏外的飛機場參觀,姨父問丁琳是否跟著去參觀一下。她歪著腦袋想了想,覺得去玩玩也好。飛機在她心目中,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而越是神秘的東西越能吸引人。她決定推遲一天返濟。
她那時並不知道,正是這個小小的念頭改變了她的一生。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農機廠的一輛五〇型拖拉機把二十多個人拉到了六十裏外的飛機場。丁琳在滿身機油味的工人兄弟姐妹隊伍裏,顯得鶴立雞群,十分惹眼。為保密起見,部隊隻能讓他們參觀停在營院裏的那架教學用的舊飛機,由團長進行講解。參觀過後,大家被團長帶到休息室喝茶,雙方人員順便交流交流國際國內的大好形勢。
丁琳沒有進休息室。她對這樣的參觀不滿足。她的小腦袋似乎想要裝進更多的東西。於是,她睜大眼睛四處尋找,試圖發現點新鮮玩藝。這時,她看到不遠處的宿舍樓門口有兩個健壯的飛行員在聊天,便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
“兩個飛哥行行好,”丁琳這樣對他們說,“領我參觀一下真正上天的飛機,讓咱正兒八經地過過癮。”
那兩個飛行員不是別人,正是蘇特和高水田。
蘇特和高水田怔怔地望著丁琳。麵前這個陌生女孩子的舉止讓他倆感到新鮮。那天丁琳穿一身湖藍色的學生裝,留著男孩子樣的短發,這種裝束在那個年代不易看到。熱風吹來,掀起她的衣衫,她的上身鼓漲漲的,如同成熟的南瓜。她小巧的鼻子和兩顆小巧的虎牙看上去很調皮,圓圓的臉蛋上幾顆若有若無的雀斑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好像是幾粒小星星。
就在那個瞬間,丁琳令兩個男人的心髒猛地跳動了幾下。
蘇特後來多次想到,如果那天他和高水田不在宿舍樓門口聊天,肯定不會遇上丁琳,自然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了。
蘇特最先反應過來,他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和高水田介紹給丁琳,丁琳也向他們進行了一番自我介紹。蘇特想,這樣的女孩要求看看飛機,恐怕誰也不好拒絕。他和高水田一商量,決定帶她去機場。
在機場入口處,站崗的警衛攔住丁琳不讓進。蘇特一眨眼睛,說她是師長的外甥女。警衛一聽,吐了吐舌頭,馬上放行。他們趕緊拐向停機坪。
“蘇特,你可真會開玩笑,我稀裏糊塗成了師長的外甥女了。”丁琳笑著說。
“這叫隨機應變,不然,你別想進來。”蘇特說。
他們把丁琳領到機場最偏僻的八號機窩,蘇特笑嘻嘻地塞給正給飛機做檢查的機械師一包煙。機械師故意拉下臉來說:
“你這家夥淨搞鬼。快讓她看吧,千萬別讓她瞎碰。”
丁琳鑽進了座艙。她撫摸著麵前密密麻麻的儀表,問這問那,蘇特和高水田輪流給她講解。她咂咂嘴說:
“好神秘呀。你們記著點,下次上天用小瓶子幫我裝朵雲彩帶回來。”
蘇特大笑:“這是飛機,不是馬車,座艙是密封的。”
丁琳聳聳小鼻子,做個鬼臉跟著笑。她唇上細微的茸毛反射著溫柔的陽光,刺得蘇特心裏癢癢的。丁琳停住笑,擺出一副認真的樣子,說:
“告訴你們,以前我在《人民畫報》上看到過女飛行員的照片,她們好帥氣喲,我羨慕得不行。你們部隊什麼時候招女飛行員?到時候我也來試試。到天上去,和藍天白雲打交道,多麼神氣呀,做神仙也不過如此吧?”
於是蘇特就想,如果將來自己有了權力,一定讓丁琳當飛行員,哪怕讓她上一次天也好。姑娘和飛機,一個柔情一個陽剛,這樣美妙的結合會使老天加倍受感動。
後來丁琳提出要戴一戴飛行頭盔,蘇特把自己的遞給她。戴了一會,體驗了一下,她又把高水田的要去戴上。當頭盔回到蘇特手中的時候,他分明聞到了一股令他微醉的清香從頭盔裏飄出來。這是一種令他完全感到陌生的新鮮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