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水田肯定也聞到了。蘇特想。他看到高水田把頭盔捧在胸前,久久不動。
參觀過飛機,丁琳意猶未盡,蘇特和高水田又帶她到了跑道上。又寬又長又平滑的跑道讓丁琳興奮不已。四麵的群山宛若一隻蒼翠的大籃子,頭頂上的藍天猶如一頂巨大的帳篷,腳下的跑道就像一條無盡頭的彩練,三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說說笑笑沿著跑道走,他們的腳步聲在一個很大的空間裏回響。這樣的感受丁琳以前從未經曆過,蘇特和高水田也沒經曆過。就這樣,他們共同度過了一段極為短暫的時光。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次偶然的相遇足以改變他們的一生。
臨別時,他們相互留下了地址。丁琳主動伸出柔嫩的小手,分別同蘇特和高水田握了握。她興奮地說:
“謝謝你們。今天我沒有白來,我非常高興,不但見到了真正能上天的飛機,而且認識了兩個年輕有為的飛行員。”
“歡迎你再來。”蘇特說。
“我們等著你。”高水田說。
“我會來的。”丁琳若有所思地說。
一個星期後,他們收到了丁琳的信。信雖然很短,卻仍然給他們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樂趣。蘇特捏著丁琳的來信,對高水田說:
“來而不往非禮也。水田,咱倆是不是給人家回封信?”
“當然要回。”高水田脫口道,“你代筆吧。”
打這之後,對他們來說,收閱丁琳的來信,再給丁琳回信,成了一項非常有趣的事情。每次回信都由蘇特代筆。蘇特寫完後,高水田看一遍,然後二人分別署上名字再寄走。時間一久,高水田總感到兩個男人共同給一個女人寫信不是辦法,但他嘴上並沒有說出來。
這年年底,蘇特回濟南休假。臨走前,高水田對他說:
“抽空去看看丁琳吧,見了她替我問好。”
蘇特明顯地怔了怔,然後撓著頭皮說:
“去見她,好嗎?”
“當然要見!”高水田不容置疑地說,“不然她知道了會怪你的。我要是有這種機會,肯定去找她。”
蘇特走後,高水田有點六神無主,他總覺得牙根酸酸的。夜裏躺在床上,有兩個影子怎麼也趕不走,一個是遠在濟南的女大學生丁琳,一個是遠在老家的村姑玉蘭;一個漂亮,一個樸實;一個機靈,一個憨厚。
幾年來,高水田每年偶爾給玉蘭寫一封信,玉蘭多少學了點文化,收到他的信後,便寫一段歪歪扭扭的字寄給他。每年回黃河邊上的故鄉探家時,他都到玉蘭家裏坐坐。玉蘭的父親年紀大了,已經把村長的位置讓給了別人。村裏有熱心人想給他們說媒,但又考慮到他成了大軍官,玉蘭僅僅是個村姑,他們不太般配,隻得作罷。但玉蘭一直沒出嫁,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誰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對於未來的生活,高水田怎麼也理不出頭緒。他告誡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什麼也不想,一心一意鑽研飛行技術。
二十天後,蘇特回到了部隊。他見到高水田時的第一句話是:
“丁琳向你問好。”
“丁琳好嗎?”高水田試探著問。
“她很好。再過幾個月她就要畢業了。她說她有時間還來我們機場。”
不久,高水田注意到了這樣一個變化:丁琳再往機場寫信時,收信人由原來的蘇特高水田收,變成了蘇特一個人收。這使原本喜歡沉默的他變得更加沉默了。
1976年初春的一個傍晚,他們像往常一樣散步來到機場。四周連綿的山巒在夕陽下像一個朦朧的背景,跑道上飄蕩著氤氳的霧氣。他們邊走邊聊,說著說著,話題轉到丁琳身上。蘇特突然說:
“我記得丁琳說過,她認為天底下隻有兩個男人最可愛,那就是——你和我。”
“是嗎?”高水田未置可否地一笑。
“丁琳確實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可惜這樣的女孩子太少了。”蘇特感慨地說。
“我們還算幸運,畢竟我們認識了她。尤其是你,和她生在同一個城市,再合適不過了,你還猶豫什麼?該幹啥就幹啥吧!”高水田大膽提醒道。
蘇特停頓片刻,滿麵歉意、吞吞吐吐地說:
“水田,丁琳又來信了……她在信裏向我表達了那個……那個意思,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蘇特早已察覺到高水田也很喜歡丁琳,但丁琳隻能屬於他們中的一個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自信地認為,他和丁琳談戀愛更是順理成章。在這種情況下,他隻好向高水田表示他的歉疚之情。
高水田揚臉嘿嘿笑了起來,他十分真誠地說:
“你好像變了,看你猶豫不決的樣子,不像過去的你了。小子,那是你的福氣,趕快給她回信,向她挑明,再晚她可就被別人搶去了!”
“誰搶去就算誰的。”蘇特笑著說。停了停,他問,“哎,好久沒聽到玉蘭姑娘的消息了,她還好嗎?在幹什麼?”
“她很好啊。她參加了村裏的鐵姑娘班,剛剛進行完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眼下正搞春耕春播。她一直惦記著我,你瞧,我腳底下的襪墊就是她縫的……關於玉蘭,這些年來有兩件事我一直沒忘,一是有一年我餓著肚子去上學,路上實在走不動了,我覺得快要死了,這時玉蘭從後麵趕上來,不由分說,就把兩個煮雞蛋塞進我手裏,我心裏好溫暖啊;二是我當兵時,別人都反對,隻有玉蘭支持我,我們倆的心是相通的……”高水田說著說著,不覺動了點感情。
“你和她,到底怎麼辦好?”蘇特進一步問道。
“如果能娶她,我琢磨也是我的福氣,農村姑娘樸實能幹,知道疼人,占著這條也可以了。”
“水田,如果你想找個城裏姑娘,我可以幫你在濟南物色一個……”蘇特邊說邊觀察高水田的表情。
“算了吧。”高水田當即否定道,“我是從農村長大的,雖然我嘴上說逃離農村,但我發現,我是逃不掉的。一個人想丟掉自己的根,很難很難。你不會有這種體會,這就是咱倆最大的區別!”
他們往回走時,蘇特抬頭望著浩淼無限的天空,自言自語道:
“假如有一天我飛到一個特定的空域,在某個外星球的巨大引力下離開了地球,那我就再也見不到丁琳了。”
“又在神思妙想!”高水田用力搗了蘇特一拳。
這場兄弟間的對話到這裏結束。
這期間,雖然反擊右傾翻案風搞得很邪乎,但部隊的飛行訓練任務卻逐漸加重了。有政治經驗的飛行員們開始意識到,他們航空曆程中的黃金時代正悄悄來臨。
一天,大隊長向蘇特露了點口風,說眼下飛行員隊伍青黃不接,上級準備提拔一批年輕飛行員充實基層領導崗位,希望蘇特關鍵時刻再加把勁。大隊長的意思很明顯,飛行技術上佳的蘇特有望成為提拔目標。
三月底的一天,部隊組織飛行,飛靶場單機投彈課目。機務人員裝彈完畢後,數十架戰鷹按塔台命令依次起飛。蘇特隨大隊長第一批次進入三百公裏外的靶場。前麵的大隊長等人投彈完畢將飛機拉起,蘇特一推駕駛杆,飛機對準地麵目標箭一般俯衝下去。炸彈幾乎絲毫不差地正中目標,但飛機離地的最小距離超過了飛行大綱上的規定,屬於危險動作。當時,發動機巨大的尾流居然將地麵的樹木連根拔起,在靶場負責觀測的人員見狀嚇得抱頭逃跑!
蘇特的膽子太大了。精益求精命中目標的想法是對的,但他竟然玩命做驚險動作。消息傳到塔台,在塔台上指揮的團長當即拍了桌子。
蘇特為這件事情付出了代價。半個月後,任命下來了,他被提拔為副中隊長,以踏實穩重著稱的高水田當上了中隊長。同時被任命的幾個新飛行員中,也有當中隊長的,也有當副中隊長的。
大隊長對蘇特說:“你小子真是自討苦吃,原本你是中隊長的第一人選,就因為逞能,好事成了別人的。”
“沒事,”蘇特滿不在乎地說,“我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當上副中隊長就不錯了。我有時太毛糙,上麵有人壓著,反而更好。”
高水田一夜之間成了蘇特的上級。高水田有點不好意思地對蘇特說:
“給你當領導,我真怕當不好。我總感到你是有意把中隊長位置讓給我的,要不然,哪個人能爭得過你?”
“水田水田,”蘇特趕緊說,“你這是哪裏話,我搶還搶不來呢,怎麼會主動往外讓?你把我當成大傻瓜啦!”
接著,蘇特又正色道:
“你一向踏實、穩重、勤勉,像你這樣的人,最適合當領導。你當領導,上麵放心,下麵擁護。所以,你就別謙虛了,往後好好帶領老弟我幹吧!我保證絕對服從你的指揮!”
他們不由地想起當年在飛行學院時,關於誰睡上鋪誰當上級的那段對話。事實證明,一切全顛倒過來了。
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打這以後,蘇特一直是高水田的下級。
七月初,丁琳從山東醫科大學畢業了,分到了市立醫院當大夫。她又來過一次嘉寧機場,是以蘇特未婚妻的身份出現的。但她沒見到高水田,高水田回黃河邊上的老家同玉蘭姑娘訂婚去了。
蘇特和丁琳原定夏末秋初季節結婚。九月九日,毛澤東主席去世了,部隊當即進入一級戰備。一份加急電報發到濟南,把正準備鑽洞房的蘇特召回了機場。他們的婚期被迫推遲到十月份。這中間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大夥悲痛之餘,戲稱蘇特是“半個新郎倌”。
“半個新郎倌”蘇特最終在十月底變成了“一個新郎倌”。那時,濟南的大街小巷裏歡慶粉碎“四人幫”的鑼鼓聲仍在持續不斷地響著,他和丁琳婚典的鞭炮聲正好是一個補充。
年底,高水田也回老家和玉蘭姑娘完了婚。
次年夏末,蘇特的兒子蘇明明呱呱墜地。幾個月後,高水田的女兒高飛來到人間。娶妻生子的蘇特和高水田生活上邁出了一大步,飛行事業上也迎來了嶄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