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8月11日星期五晴
上午,我收到了空軍飛行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今天將成為一個永遠值得紀念的日子。在母親的支持鼓勵下,在很多好心人的幫助下,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這可能是我平生最大的、最美好的願望,從此以後,我將走進一個嶄新的天地。此時已是深夜,我的激動之情仍然難以平靜下來。
尹凡接到了北大的入學通知書,她也順利地達到了目的,我為她高興,並向她表示祝賀。
1995年8月21日星期一晴轉陰
下午,尹凡突然來找我。因為我有意不和她來往,她生我的氣了。我覺得我們還是保持點距離為好,主要考慮到不想讓她為我擔驚受怕。我勸了她一會,又向她認了錯,她才笑起來。
三點鍾時,我們到大街上轉悠,雖然沒怎麼說話,但我感到我們已經進行了一次很好的交流。傍晚,刮起了大風,她在風中的姿式像飛起來一樣,一下子打動了我。尹凡其實是一個不平凡的人……
1995年8月25日星期五晴
今晚是我在家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明天就要去學院報到了。回過頭去想一想半年來的招飛經曆,真是心潮起伏,感慨萬千。我覺得過去的一切事情,都將成為寶貴的財富。
晚上,在陽台上陪媽媽說了一會兒話。媽媽指著滿天的星星說,祝願你越飛越高。我想,無論飛多高飛多遠,都脫離不了媽媽的懷抱,因為媽媽的懷抱比天空和大海還要廣闊。媽媽勸我早點睡覺,說明天要坐火車。我怎麼能睡得著?多麼想多陪她一會兒!我這一走,家裏就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會感到孤獨嗎?
媽媽,再見!但願再見到您的時候,我的翅膀已經硬了……
在炎熱的夏季,高考似乎是最牽動人心的事情。
然而此時的蘇明明,卻是一個比較輕鬆的人。因為招飛報名時,文化條件要求考生參加當年全國高考,預計總分達三百五十分,物理、數學、英語各達五十分以上者,就差不多了。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個條件不算高,高考總分三百五十分,這個成績不僅離本科、專科錄取線差一大截,連中專學校的錄取線都達不到。
六月底,招飛辦公室的劉元泉上尉來搞政審時,對明明解釋說:
“實際錄取時,高考分數線可能與三百五十分的預計分數有一點差別,因為實際錄取分數線要根據當年的高考情況臨時劃定,可能比基本要求高,也可能低一點。但大體上不會差太多。明明,你放心參加高考吧。”
他用不著擔心高考成績。班主任劉老師預計他的考分起碼不會低於五百分。這個成績在所有體檢合格的飛行員苗子中,絕對是上等成績。
因此,高考對於明明來說,將成為一次輕鬆的遊戲。在臨近高考的日子裏,當同學們沒白沒黑地刻苦用功時,他的輕鬆自在使很多同學羨慕不已。
明明不為自己擔心,卻為尹凡擔心。尹凡的第一誌願報了北大數學係,這是個冒險的誌願,看尹凡的架式,隻想成功,不能失敗。她是豁出去了。
明明被安排到了實驗中學的考場,尹凡的考場在本校。七月七日早晨,他特意早早離家,去尹凡的家門口等她。她父母陪她走出院門,他迎上去,先同尹凡爸媽打過招呼,然後悄聲對尹凡說:
“以前你為我鼓勁,現在輪到我為你鼓勁了。希望有那麼一天,當我駕駛飛機飛過北京上空時,能在北大的校園裏看到你的影子。”
這是一句富有詩意的語言。尹凡也用詩一般的語言對他說:
“謝謝你,明明。希望有那麼一天,當我在北大的校園裏抬起頭來時,能看到你駕駛飛機從北京的上空飛過。”
說完,他們會心地笑起來。尹凡的爸媽說,你們從小就是一對要好的朋友,現在長大了,我們做長輩的,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們都有出息。
明明陪尹凡走了一段路,見時間快到了,騎上車子直奔實驗中學考場。
三天考試下來,明明估算了一下考分,不會低於五百五十分。由於沒有壓力,他更好地發揮了水平,這下可以完全放心了。七月九日下午,他到街頭公話亭打了個電話給尹凡,問她考得怎麼樣。尹凡在電話那頭說:
“感覺還可以。但就是心裏沒底。”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等待那張蔚藍色的錄取通知書了。等待是漫長的,但也是短暫的,因為他明白,此時離告別媽媽的日子不遠了,他在家的時間進入了倒計時。
家裏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輕鬆自如的氣氛,媽媽的臉上時常掛著盈盈的笑意,風風火火幹這幹那,在不大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有一天晚上,母子二人在陽台上乘涼,媽媽又同他談起了爸爸,談起了他們的初戀,以及婚後甜蜜的歲月。在講這些的時候,媽媽的語調平靜得令他感到意外,仿佛媽媽並非在講自己,而是在講述別人的事情。他想,媽媽可能已經從苦難的往事中走出來了,為此他感到由衷的高興。
媽媽邊用扇子替他扇風,邊說:
“如果不出事,你爸爸肯定會成為一名將軍。他具有別人很難具備的飛行天賦,他在天上的感覺那麼好,連我這個根本不懂飛行的人都能感受到。在他有生之年,沒能趕上一次戰鬥,是很遺憾的事,不然,他百分之百能成為空中英雄,我就敢打這個保票。”
“我要是能趕上爸爸一半就滿足了。”他這樣說。
“聽你這話,沒勁。你應該想法超過他才對,長江後浪推前浪嘛。現在的飛機更先進了,飛行員更神氣了。兒子神氣,媽媽臉上不是更光彩嗎?話又說回來,我現在也夠神氣夠光彩了,咱一家子出了兩個飛行員,全世界都沒幾個這樣的。”
後來,媽媽揚起臉來,指著滿天明亮的星鬥說:
“看到了嗎?那些星星裏,有一顆就是你爸爸。他人雖然不在了,但他不會消失的,每到夜晚,一抬起頭來我就能看到他。他也在看著咱娘倆呢……”
一種莊嚴、神聖的情感霎時就湧滿了明明的心胸。他把頭靠在媽媽肩上,感到了少有的幸福……
八月初,民政部門發來的最後一筆撫恤費送到了丁琳手上。明明滿十八歲了,國家給予他的生活補貼到此為止。他對媽媽說:
“其實,我早就盼著停發的這一天,因為它說明我長大了。小孩子都盼望自己快快長大。”
又過了幾天,一封來自嘉寧軍用機場的信寄到了丁琳單位。是高水田寫來的。高水田每年都給丁琳寫幾封信,每年寄一兩次錢。高水田在信上說,他不久前當上了師長。他的妻子玉蘭情況很好,仍在軍人服務社上班。就是女兒高飛不太爭氣,她不好好學習,整天熱衷於打扮;今年參加高考,考得一塌糊塗,上大學一點門也沒有,實在不行,隻好年底送她當兵去。信中又說:
“丁琳,我的母親上個月過世了。現在,我的親人裏除了玉蘭和高飛外,再就是你和明明了。過去你的身體一直不錯的,現在還好嗎?明明一定長高了,個頭可能超過我了吧?他今年參加高考,我估計他的成績錯不了,他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比高飛強十倍。如果明明考上大學,他的學費全部由我來承擔。另外,家裏有其它困難,一定告訴我。請你盡快回信,以免我掛念你們……”
媽媽把信拿給明明看。明明看過後說:
“高伯伯一直惦記著我,無論到什麼時候,我都不能讓他失望。”
他早就聽媽媽說過,高伯伯是爸爸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倆人好得就像一個人。爸爸出事後,媽媽帶他到嘉寧機場料理完後事,是高伯伯專程送他們回濟南的,當天夜裏,高伯伯流著淚陪媽媽坐了一夜。後來,他又來過家裏幾次,每次呆的時間都不長。他太忙,部隊離不開他。印象中的高伯伯方臉闊嘴,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職業軍人的豪氣。雖然高伯伯的相貌對於明明來說,總體上是模糊的,然而,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感到高伯伯的存在。
“給你高伯伯回封信吧。”媽媽說,“以前都是我來寫,這回你寫,把你驗上飛行員的事告訴他,他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等到提起筆來寫信時,明明又犯了躊躇。他說:
“媽,我暫時不想把參加招飛的事告訴高伯伯。我想到航校後再告訴他,讓他大吃一驚。”
“你呀,總想玩花樣。他的消息靈通得很,你瞞不了他的。”停了停,媽媽又說,“也好,先別講這事,就說你參加高考,分數還沒出來,估計上一般大學沒問題,讓他別惦念。家裏也沒有任何困難,請他別再寄錢了。如今他當了師長,擔子重了,隻要把工作做好,比啥都強。”
1995年8月11日,是明明終生難忘的日子。那天,在十八中的辦公樓裏,他從班主任劉老師手中接過了空軍飛行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那張蔚藍色通知書上的標號果然是001號。
室外夏日的陽光很強烈,室內的光線顯得有點暗。盡管結局早在意料之中,他握著通知書的手仍然抖動得厲害。劉老師扶了扶眼鏡,沙啞著嗓音說:
“明明,今天早晨我和老婆打了一架,心情不太好,你這張錄取通知書是今天唯一讓我高興的事情。祝賀的話我就不說了,我要說的是,經我之手發出的幾十張通知書裏,你這張份量最重!”
“謝謝你,劉老師,你給了我很多幫助。祝你家庭幸福!”說完,明明深深地向劉老師鞠了一個躬。劉老師忙把他扶起來。
告別了劉老師,明明在校門口碰到了興高采烈的尹凡。尹凡的手裏拿著北大數學係的錄取通知書,真是蒼天不負苦心人,她的願望最終也實現了。明明站在離她稍遠一點的地方,抑製住強烈的心跳,盡量用平靜的語調說:
“這下好了,將來有一天,我駕駛飛機飛越北京上空時,就能夠在北大校園裏看到你的影子了。”
“你這話好動聽。反過來說不也一樣嗎?”尹凡噗哧一聲笑了,“將來有一天,我在北大校園裏抬起頭來,就能夠看到你駕駛飛機飛越北京上空了。”
就在這個瞬間,明明突然意識到,他與北大女學生尹凡之間應該有一段距離,一段也許平生都難以逾越的距離!
這時,於小偉從一個陰影裏鑽出來。他的考分連中專錄取線都沒達到。他看了一眼明明,想掉頭走開。明明叫住了他。
“如果上委培,至少要交七千塊錢,我家拿不出來。看來我隻好到自由市場擺攤賣東西了。”於小偉麵色陰鬱地說。
“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明明對他說,“考上學的不如沒考上的混得好,說不定將來你成了大款呢。小偉,請你不要氣餒。”
回到家裏,明明看到媽媽做了一桌子菜,杯子裏也斟滿了酒。他故意拉下臉來,裝出難過的樣子說:
“媽,我沒接到錄取通知書。”
“滾一邊去!”媽媽嗔怪道,“你還想騙我,剛才我從窗戶裏看見你得意洋洋往家走,要是沒接到通知書,你早跑到沒人的地方哭鼻子去啦!快拿來我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