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笑吟吟地把通知書遞過去,媽媽撫摸著蔚藍色的通知書,翻過來正過去看個沒完。他擔心媽媽又要動感情,忙岔開話題,說:
“媽,你不是說過,等我考上學,咱們到飯店裏吃一頓嗎?”
“看你饞的,我沒說不去呀。”
“不去也好,”明明又改口道,“哪兒的菜也沒有媽你做的香。離報到時間還剩下十來天,我想多嚐嚐你的手藝。”
“那好,隻要願吃,我就給你做,把你喂成一隻小肥豬。不過,超了體重,航校把你退回來,別怪我。”
母子二人說說笑笑,很快把酒菜掃蕩一空。
飯罷,媽媽進臥室休息,明明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感到內心仍然難以平靜。後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趕忙推開窗子,然後費力地從床下拖出那個久違的木箱——那是他八歲那年的傑作,箱子上麵布滿了灰塵。
他打開木箱,一股塵封已久的氣息撲麵而來。裏麵整整齊齊排列著當年爸爸送給他的禮物,一共十二件。他一件一件地取出,再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床上,然後靜靜地望著它們出神。當一陣熱辣辣的風吹來的時候,他仿佛隱隱聽到小飛機們發出了隆隆的轟鳴,並且聞到了刺鼻的汽油味兒……迷蒙中,他看到它們動了起來,一架接一架,依次在床上滑行,然後昂首飛起來,穿過窗子,乘風飛去,越飛越高,霎時便布滿了整個天空……
許久之後,他收回目光,感到臉上涼涼的,是淚水。
自從取通知書那天在校門口辭別尹凡後,明明一直沒與她聯係。他覺得有意冷卻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能更好。他已打定主意,臨走前不去向她道別。
這一點甚至連媽媽都察覺到了。一天,媽媽試探著問道:
“怎麼不見你去找尹凡?按說你們都心滿意足了,現在是最輕鬆的時候,而且過不了幾天就要各奔東西了,你們應該多來往一下才對呀。”
“人家成了名牌大學的學生,咱還是離遠點好。”他托辭說。其實他心裏想的是,搞飛行畢竟是一項比較危險的職業,爸爸的事就是現成的例子,他不想將那個陰影罩在尹凡頭上。
盡管他沒說出真正的原因,媽媽還是意識到了。媽媽思忖片刻,說:
“有意離遠點也好,你們終歸還沒長大,很多事情需要慢慢考慮。”
媽媽提前一個星期就為他準備好了行裝。八月十九日那天,是禮拜六,媽媽在家休息。半晌午時,媽媽突然對他說:
“今天閑著沒事,咱娘倆出去轉轉。”
“去哪兒?”
“到金牛公園玩玩好不好?你長這麼大,媽很少帶你逛公園,這回補補課。”
他們是打“麵的”去的。買票進公園後,看到裏麵人很多,亂哄哄的。先看了幾種動物,總覺得那是小孩子們喜歡的,大人可看可不看。路過遊樂場時,媽媽說:
“明明,你長這麼大,媽覺得隻有一件事情對不住你。你還記得是哪件事嗎?”
他當然記得,這些年來,每次路過金牛公園門口,他首先會想起那年因為坐小飛機挨媽媽一巴掌的事。於是他說:
“我記得。但我從不認為那是媽媽對不住我。相反,我覺得那一巴掌挨得值,它使我更懂事了。”
“你呀!”媽媽笑著點了他一指頭,“人常說女大十八變,我看男大也是十八變,你的嘴巴越來越會說了。這樣吧,今天媽媽特別準許你,痛痛快快坐一坐小飛機,先體驗一下上天的滋味。”
“媽你到底開恩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這話不準確。你去開大飛機我都同意了,何況是小飛機!”
旋轉升降的遊樂飛機場地邊上圍了不少人,排隊買票時,明明說:
“媽,你也坐坐吧。”
“我不敢坐,頭暈。”媽媽指了指腦袋。
他在媽媽的注視下跨進小飛機裏,在狹小的座位上坐好。鈴聲響過,粗大的支架帶動起小飛機和裏麵的人,旋轉、升降,他感到耳邊呼呼生風,血液在血管裏急劇衝撞,陽光下的整個世界似乎都跟著旋轉升降。每當轉到媽媽身邊時,他都舉起雙手,拚命地朝她舞動。媽媽的目光追隨著他,臉上露出癡迷的神情……
這一美妙的瞬間征服了他,他將永遠銘記。
以後的幾天裏,雖然他努力不去想尹凡,然而她的影子卻不時在眼前出現。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克製住。他想,這對他們兩個人都有好處。
他不去找尹凡,尹凡卻在一天下午來找他了。媽媽還在班上,家裏就他一個人。尹凡進門後,他注意到,她穿著一身天藍色的真絲連衫裙,腳蹬白色皮涼鞋;濃密的長發披散在腦後,更顯出少女蓬勃逼人的青春氣息。但她此時一臉不快,目光幽怨。他假裝沒看見,淡著臉到廚房裏切了個西瓜,放進茶盤,擺在尹凡麵前,小聲勸她吃。然而尹凡連看也不看,賭氣不理他。若在平時,根本不用勸,她想吃就吃,想喝就喝,隨便得很。
顯然,對於他的冷淡做法,聰明的尹凡早已感覺到了。
兩個人都愣在那裏,氣氛沉悶、壓抑。
終究是尹凡沒沉住氣,她幽幽地開口道:
“明明,我哪個地方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沒有啊。”他低下頭說。
“那你為什麼不去看我?咱班考上學的同學除了你,都去看過我。我原以為,你會是第一個去看我的人……”尹凡目光灼灼,逼視著他。
“我……我太忙,沒抽出空來。”他狡辯道。
“我沒想到,你也學會撒謊了……”
話沒說完,尹凡先自流出淚來。她不容分說,站起來就往外走。明明這才意識到自己確有做過頭的地方——不為別的,就為過去純潔的友誼,在即將分別的時刻,也應該去看看她。是不是他想得太多了?把自己和她的事情想到了那一層關係上?真是愚蠢可笑極了……想到這裏,他恢複了過去時的心境,跳起來追上尹凡,一把把她拉回到座位上。
“好啦好啦,”他討好地一笑,“都怪我不夠意思還不行嗎?我向你認錯,尹凡小姐,請多多批評!”
尹凡破啼為笑。他順手摸起一塊西瓜遞給她,自己也拿起一塊大口啃起來,弄得滿臉瓜汁,也顧不上擦,邊啃邊說:
“我向你保證,你報到那天,我親自去車站送行。”
“得了吧,你報到的時間比我早,去送行的將是我。”
看看時間尚早,他們決定到外麵散散步。出了門,他們不緊不慢地走,起初偶爾說兩句話,後來索性什麼都不說了,隻是走,一副寧靜致遠的神態。在這個行走的過程中,明明不覺想起了十幾年前他同爸爸的一次散步……
那年春天的一個早晨,媽媽上班去了,回來探親的爸爸掀起被窩,拍打著他的屁股說:今天不睡懶覺了,咱爺倆出去轉悠轉悠。胡亂吃了點東西,他牽著爸爸的手走出家門。春天的一切都是新鮮的,春天的空氣爽朗而濕潤,爸爸的大手寬厚而溫暖。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沒有了前些年見到爸爸時的那種陌生的距離感。抬頭看,爸爸高大的身軀是他未來的目標,令他無限神往。他真切地聞到了爸爸黑褐色的飛行皮夾克上散發出來的濃鬱的氣息,也許還有爸爸身上的粗重的男人氣味。在這些氣味的包圍之中,他感到自己快要進入夢鄉了。有一刻,他甚至想到爸爸這個與天空打了十幾年交道的人,大概周身都纏滿了透明的雲彩,現在,他就依托在那些夢幻般的雲彩上,飄飄欲仙,越升越高……父子二人不緊不慢地走,他們不坐汽車,不逛商店,不進公園,隻是往前走。後來,他們聽到了飛機飛行的隆隆聲。在濟南西郊,有一個軍用飛機場,本市的人都叫它西郊機場,飛機聲就是從那兒傳來的。接近機場時,正好有兩架飛機排山倒海一般從他們麵前飛過。爸爸說:這叫雙機編隊。他說:看著真過癮。爸爸嘴角一抖,評價說:隊形保持得不好,這臭技術,差遠啦。他撇撇嘴道:爸爸你在吹牛吧?爸爸的眼睛瞪得溜圓:吹牛?下次你再去嘉寧機場,好好看看爸爸是怎麼飛的,爸爸閉上眼睛也比他們飛得好。他扮了個鬼臉說:又吹。爸爸笑罵道:小兔崽子,竟然信不過你爹!……
和爸爸一塊散步的日子成了遙遠的往事。現在,走在他身邊的,是漂亮的姑娘尹凡。不知不覺,他們走上了堤口路。他突然意識到,這次他和尹凡行走的路線,正是十幾年前他和爸爸走過的。沿著堤口路一直往西,就是西郊軍用機場。
八月的濟南,正是燠熱的季節。他和尹凡身上雖然汗嘰嘰的,但二人都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們在用默默行走的方式,來完成彼此間的交流和感受……
這天下午,他們沒有去西郊機場,畢竟天熱路遠,而且在此之前也沒有那個打算。傍黑時分,他們折回到天橋上。不知什麼時候刮起了大風,是那種強勁的西南風。大風刮得他們趔趔趄趄,東倒西歪。大風掀起了尹凡天藍色的連衣裙,揚起了她濃密烏黑的長發……
一個美麗的景象進入明明的眼睛裏——當強勁的風吹來時,他看到尹凡簡直像飛起來一樣。這個發現令他震撼不已。他激動地說:
“尹凡,你簡直像飛起來一樣!”
“你也是!”尹凡高聲回答。
這個瞬間,兩個要飛起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對方的手。他們手拉手迎風前行。走到大觀園時,風似乎一下子小多了,但他們握在一起的手並沒有鬆開。
截止到1978年秋天,蘇特、高水田等八人相繼完成了晝間簡單氣象、晝間複雜氣象、夜間簡單氣象、夜間複雜氣象四種氣象條件下的所有課目,成為全師第一批全天候飛行員。
作為一名戰鬥機飛行員,全天候是最高的境界。
從下半年開始,報紙上、收音機裏、全團唯一的那台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裏,都連篇累牘地報道了越軍在廣西、雲南邊境一帶肆意挑釁、開槍開炮、屠殺中國邊防軍民的種種惡行。南疆的烽火硝煙成了那段時間壓倒一切的話題。機敏異常的蘇特從中嗅到了戰爭的氣味,他對高水田說:
“這下子可讓我們碰上了,加緊訓練吧。我們總以為要和美國人打,和蘇聯人打,去打台灣,沒想到越南人從地底下冒出來了。先和他們打打也好,試試咱的刀子磨得怎麼樣了。”
“如果真打起來,你說咱們師會不會拉上去?”
“肯定會。咱們師是抗美援朝時期的王牌部隊,咱們不上誰上?”
1979年元旦前後,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嘉寧軍用機場的數十架戰鬥機騰空而起,以每小時一千三百公裏的速度,在一萬米的高空,做跨越半個中國的飛行。途中在武漢機場加油,作短暫停留後,直飛雲南某機場。為了保密起見,整個轉場過程全在夜間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