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年了,南京漂亮了。我進去的時候南京橫著的是水泥,豎著的還是水泥。九年的工夫南京就變漂亮了。灰溜溜的南京成了彩色的南京,慢吞吞的南京成了迅速的南京。我站在新街口,心情棒極了。那時候新街口隻有金陵飯店,它一柱擎天,而現在,金陵飯店凹陷在一大堆建築物中間。樓高了,人就變矮了,但我們的目光學會了仰望與遠眺。夕陽很好,它在漢中路的最西頭。夕陽是多麼的大,多麼的扁,多麼的豔。九年了,夕陽被粉刷一新。
現在是黃昏,我又回到了南京。我要說,漢中路最西頭的不是落日,而是初生的太陽。我的一天業已從黃昏開始,我的日出正在黃昏款款而上,你瞧瞧西邊的日出是多麼的美。她是妹妹。
我決定去找我的堂哥,家我是不想回了。九年裏頭我的父母沒有到采石場看過我一次,謝天謝地,我再也不用聞他們身上的鹹魚味了。我扔掉煙頭,深深咳了一口痰,吐完了我就去找我的堂哥。一個佩紅袖箍的老頭走到我的身邊,指著地麵扯下一張小紙片,說:“兩塊。”我含著痰,很迷人地對他微笑。我感謝他,南京不是煙缸和痰盂。我把痰咽下去,躬下腰撿起地上的煙屁股,丟在他的鐵簸箕裏頭。我的心情好極了。我都覺得自己像個十二歲的少女了。我摸了摸老頭的腮,還有脖子,很迷人地對他微笑。他的身上一點鹹魚的氣味都沒有。
堂哥不在家。隻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和孩子。我的堂嫂我認識,這個女人我倒是沒有見過。小孩很機警地盯著我,而女人則開始詢問我的名字。我眨了幾下眼睛,很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想不起我的名字。我笑笑,說:“我找薑二。”小孩抱著女人的大腿,十分機靈地從女人的襠部伸出腦袋,大聲說:“我爸爸打麻將去了。”這孩子不錯,將來是個幹警察的料。我從小孩的臉上看到堂哥與女人的混雜神情。堂哥換老婆了。生活真是好,連堂哥這樣的鳥男人也換老婆了。那會兒隻有藝術家們才可以以舊換新的。堂哥在打麻將,這很好。打麻將的人一下場子肯定回家。我可以等他。我有時間。在我看來一個小時與兩個小時完全等同一個跳蚤與兩個跳蚤。時間算什麼?人家法官在法庭上一把就給了我九年。有時間這東西陪我,我就不白活。剛到采石場的時候時間還給過我一次尊嚴,有一個下關來的家夥居然在我的上風放屁,把氣味都弄到我這邊來了。我警告他,我九年,你兩年,下次放屁的時候看看風向。弄得這小子就跟女大學生似的,——時間這東西大部分情況下對我還是不錯的。
我站在路燈底下,與我的身影共度良宵。我的影子一會兒短,一會兒長。這種變化關係很像青春期的某種生理動態。它讓人愉快,卻又無從著落。大學一年級的那個春天我老是被這種感覺牽著走。在我無從著落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每一個姑娘都那麼嬌好迷人。這怎麼可能?可她們就是毫無根據地瞎漂亮。為此我專門請教了我的堂哥,這家夥一反常態,順口就蹦出了兩句文雅的話,第一句是“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第二句則是“生命之樹常青”。這兩句話被堂哥弄得跟生理衛生術語似的,直接涉及到我身體內部的某種隱秘。我變得焦慮而又熱烈。在我兀自充血、伸長的時候,太陽是新的,而生命之樹是綠的。
可我身邊的女孩子們越來越傲慢了。她們仗著胸前的一對乳房完全蔑視了我的焦慮。我不能怪她們。要怪隻能怪我的父親。這個賣鹹魚的小販子居然把他的買賣做到我的學校來了。他動不動就以“家長”的身份竄到我們學校的膳管科,讓我們的食堂“隻進”他的貨。這個榆木腦袋的男人居然賄賂起我們的科長來了。我們的科長是什麼人?人家是預備黨員,當天下午我們的科長就把一千塊錢連同鹹魚氣味一起送到校長室去了。什麼樣的黨員你不能賄賂?你偏偏要賄賂預備黨員?臭鹹魚的氣味彌漫了我的校園。我的臉麵被那個榆木腦袋的男人丟盡了。父親把一身的鹹魚氣味留給了我,這讓我抬不起頭來。你說女孩子們在我的麵前如何能不傲慢?你說女孩子們的乳房如何能低下它們的頭?我的太陽變成了一輪鹹太陽。
我開始逃課。大街上的女孩子又多又好。我在自行車上跟蹤自行車上的女孩。她們的頭發,她們的腳脖子,她們踩動自行車臀部的線條所呈現出來的替換關係,她們的氣味,這一切都讓我癡迷。有時候,一個出色的女孩子能決定一條大街的狀況,在她經過的時候,街心的空氣會無比精妙地顫動起來,而她一拐彎,大街就重新回歸到先前的樣子,破舊、混亂、肮髒不堪。我跟在她們的身後,她們渾然不覺。這是多麼令人沉醉,多麼令人心碎!
我終於發現了她。在鼓樓廣場至科技賓館的那條路上,我發現了她。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歸納出她經過這段路口的時間規律。但是不行。她像狐狸一樣蹤跡不定;偶爾,她還像蛇那樣回回頭。她的眼睛有些眯,眼角有些吊。在我跟蹤過的女孩當中,她是最閃爍的一隻狐狸,她是最柔媚的一條蛇。當她出現的時候,我悄悄跟上去,與她並肩而行。我們一起順著斜坡向下滑行,我感覺得到空氣的精妙顫動。我用餘光瞄著她,風從迎麵撲過來,她的眼睛有些眯,眼角有些吊,齊耳短發被風托起,露出她明淨的額與半透明的耳廓。我決定行動。我一次又一次地準備行動,但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了行動。羞於啟齒使我的勇氣最終成了嘲弄自己的笑柄。為此我精疲力竭。我最終選擇了一種最優雅、最得體的方式,我到新華書店抄了一首詩與一段樂譜,把它們組合在一起。我發明了一首最動聽的歌。我要把這首歌獻給我的狐狸,我的蛇。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她又一次出現在鼓樓廣場。我跟上去,行至科技賓館的時候我突然加速,然後,在她的身後握緊了刹車。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她顯然注意到我了,有些吃驚。我立即從懷裏取出那首歌,丟在她的車簍裏頭。她撿起來,側著腦袋,鼻尖亮晶晶的。隻看了幾秒鍾她就微笑了:“給我的?”我像藝術家那樣點了點頭。“詩是好詩,”她說,“音樂也是好音樂。”她把歌譜放回到我的車簍裏,一邊蹬車一邊回過頭來對我說:“不過伯拉姆斯從來沒有給徐誌摩譜過曲。”
我傻坐在坐墊上,羞愧難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做這種愚蠢透頂的事,隻有一種解釋,一個人在單相思的時候腦子裏麵全是屎。紅燈第二次閃亮了,我回過神來,勇猛地衝了上去。整條路上響起了汽車的刹車聲。滿世界都在刹車。這個世界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車輪滾滾。都他媽給我停下來。都他媽給我退回去。
深夜三時,我的堂哥出現了。在無人的街心堂哥的身影有點類似於覓食的夜行動物。我走到堂哥的麵前,他抬起頭,愣了一下,後退了一小步。堂哥盯著我,很緩慢地笑了。堂哥把我重新打量了一遍,雙手在我的肩膀上很重地拍了兩下。我突然有點想哭,但立即就忍住了。堂哥掏出香煙,我們在深夜三時的路邊點煙,大口大口地吸。我們的耳邊是疾速而駛的小汽車,“呼”地一下,“呼”地又一下。
堂哥從上衣的內側掏出一把現金,隨手招了一輛出租車,對我說:“走,陪你花點錢去。”
小姐為我們端來了煙和酒。煙,還有酒。它們既是一種享受,也還是一種自由。我們一支一支地吸,一口一口地喝。它們給了我為所欲為的好感受。在采石場,我們時常為一支煙或一口酒而鬥智鬥勇,我們為它出拳,我們為它流血。而現在,煙在巴結我,酒在巴結我。它們讓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活躍起來了。煙和酒是我們的滋補,男人離不開它們。我一手夾煙,一手執瓶,就了煙喝酒,就了酒吸煙。活著好,自由更好。煙和酒很快就讓我的感受力回到各自的器官上去了。我以為它們死了,它們沒有。它們在我的體內,年輕、活躍,還是那麼貪。為香煙幹杯,為酒精幹杯。我的身邊沒有警察,沒有眼睛,明天上午沒有起床號逼我起床。幸福的血液在往我的頭上衝,我感到一陣酥麻。真他媽想哭。神仙也不過這樣。
兩個漂亮的小姐坐到我們的身邊來了。一個坐在了堂哥的腿上,一個摟住了我的脖子。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對我們這樣。我不希望在這種時候有人來打攪我們的好時光。我打了一個酒嗝,順手就把她推開了。這個毛丫頭也太經不起推了,一屁股居然坐在了地上。她尖叫了一聲,隨後就圍上來三四個人。堂哥連忙站起身,張開雙臂把來人擋在了一旁。他在和他們耳語。圍上來的人看了我幾眼,點了點頭,散到一邊去了。堂哥重新坐到我的對麵,笑了笑,說:
“現在是1999年了。”
我說:“我知道,現在是1999年。”
堂哥瞄了我一眼,隻是笑,兀自搖了幾下頭。
“你知道個屁。現在是1999年了。”
堂哥真是傻。他以為我在采石場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采石場是什麼地方?這個世界上的事,什麼都要在采石場結束,然後,再從采石場開始。我隻是不喜歡讓人敗了我的興致。我得靜靜地抽飽了,靜靜地喝飽了。煙酒是男人的鋪墊、基礎,誰也別想打我的岔。我自由了,誰也別想打攪我。
淩晨六點,一定是淩晨六點,我突然醒來了。在采石場呆過的人身體就是時鍾,北京時間最終都會成為我們身體內部的生理感應。勞改是什麼?勞改是一項借助於時間來懲治人類的科學活動,被勞改過的人全都會成為時間,時間的機件。六點整,我一骨碌就起床了,我用熟練、迅速而又專業的動作穿好衣褲,整理好床單、棉被,隨後端坐床沿,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我用最短暫的時間做好這一切,卻在腳邊意外地發現了一隻臉盆。它濁氣逼人,洋溢著嘔吐物的腐爛氣味。這股氣味提醒了我,我喝酒了。是的,我喝酒了。這個發現嚇了我一大跳,——我怎麼會喝酒的?我自由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的腦袋疼得厲害,它空得像一隻酒瓶。我小心地打開台燈,開燈的時候我恐怖極了。九年當中許許多多的夢都是這樣的,開關“啪”地一下,燈亮了,而我的夢也就醒了,耳邊隨後就響起了起床的號聲。但是這一次沒有。燈亮之後四周依然靜悄悄的,可我仍舊不能肯定這不是夢。我把手伸進臉盆,用指頭摳出一塊嘔吐物,塞進了嘴裏。我一陣幹嘔。這陣幹嘔證實了我的處境。這不是夢。夢不可能比現實更惡心。
幹嘔完了,我茫然四顧。床單被理得很平整,被子的四隻角也方方正正的。我走上去,一把扯亂了棉被。我扒光自己,鑽進被窩,我得美美地睡上一個回頭覺。掖好被窩,我仔細詳盡地體驗著這份安心的幸福與踏實的無聊。在采石場的時候,回頭覺是我的最大奢望,那個年近七十的老賊是這麼說的:“二房妻,回頭覺。”他用這兩句話概括了男人的美好人生。那時候我一次又一次地想,什麼時候才能睡上一個回頭覺啊。它就在眼前。
睡吧,睡吧。
我把被子蒙在臉上,卻睡不進去。我在努力,就是睡不進去。我盡力了。有福不會享可是沒有辦法的事。人這東西賤。人不能有願望。所有的願望都是空的,不是願望懸置,就是你懸置,就像你跳起來摘樹上的果子,要麼兩手空空,要麼兩腳空空。我睡不進去,隻好第二次起床,耐了性子把床上的一切重新整理幹淨,我望著我的床,長歎了一口氣,莫名其妙地一陣後怕。自由讓我手足無措。有一個刹那我突然產生了回到采石場去的念頭,自由的日子一起向我襲來,它們像水,像海,洶湧在我的四周。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恐,一種心安理得之後的焦灼,一種大功告成之後的無所適從。我把疊好的被子連同床單、褥子、枕頭一起提起來,在空中掄了兩圈,最後扔在了床上。床上一片混亂。我就弄不懂自由為什麼會呈現出如此醜陋與零落的局麵。我在屋子裏快速地遊蕩,最終推開了窗戶,我就想對著黎明大叫一聲:“給我來支煙吧,給我來杯酒吧!”
二
堂哥借了我五百塊錢,五張百元現鈔。他向我保證,隻要我悠著點,花完這筆錢之前他一定幫我找到一份差事。找差事是一個很體麵的說法,說到底就是找個地方混點錢,混口飯。我得先有個能吃上飯的地方。我把堂哥借給我的五百塊錢握在手上,像撚撲克牌一樣撚成扇形,久久地凝視它們。我的心情不是被這筆錢弄好了,恰恰相反,我的心情在往下走。百元現鈔的正麵是一組人物頭像,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他們緊鎖眉頭,緊閉雙目。他們麵色嚴峻,憂心忡忡。畫麵上的四位巨人隻有毛澤東的一隻耳朵,其餘的都在透視的盲點上。你不要問那些看不見的耳朵在傾聽什麼,那不關你們的事。你應該關注四位巨人的眼睛。一般說來,第一代職業革命家的目光隱含了貨幣的功能或命運。我望著錢,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自由。自由的隻是我的軀殼,別的全被錢捏在掌心裏。我的心情開始暗淡,我的心情像百元現鈔上四位領袖的表情一樣,沉重起來了,憂慮起來了。第一代職業革命家的表情當然就是貨幣的表情。
一上街我的心情就變樣了。大街讓人愉快。事實上,街不是由人流與車流構成的,構成大街最本質的元素應當是商品。大街隻不過是商品的倉庫,一種陳列的、袒露的、誘人的商品庫。通過貨幣交換,使商品直接變成我們的生理感受。就說煙和酒吧,在付錢之後,煙就成了過癮,而酒則成了醉。我把錢捂在口袋裏,時刻準備著把它們兌換成我的酩酊,我的醉,我的過把癮。我走一段,在下等酒館裏坐一段,然後再走一段,再在下等酒館裏坐一段。我的手上整天夾著地產的劣質香煙,它陪伴著我,直至我的舌尖完全麻木。我用兩三天的時間把南京走了一大半,看看商品,看看櫥窗,看看紅綠燈。就這麼看看,這樣的日子不也挺好麼。
我沒有料到會碰上馬杆。在珠江路,這條著名的電子街,我已經是第二次步行穿越了。這條東西向的大街上充滿了電腦、軟件、光盤。它們和我沒有關係。它們屬於高智商,高科技。吸引我的是那些電影光碟的包裝紙。在一些隱蔽的地方,我總能看到一些三級片,包裝紙上那些肥碩的乳房與滾圓的臀部讓我心花怒放。最讓人心潮澎湃的要數女人們的表情,她們的眼睛像嘴巴一樣閉著,而嘴巴卻像眼睛那樣瞪得老大。這種反常的閉合關係展現了一種絕對的狂放與旁若無人的肆無忌憚。我知道,那種瞬時的高級感受叫高潮,是煙和酒所無法擬就的勝境。我沒有勇氣長久地凝視女人,當然,我更沒有機會看到女人們如此快活。在珠江路的電子商店就不一樣了。我不是看女人,更不是窺陰,而是買東西。幹任何事情都這樣,隻要有一個合理的借口,你不僅心想事成,而且心平氣和。
除了看光盤,我當然也會到賣電腦的地方看看。電腦是新奇的。那些組裝電腦的小夥子們裝完了電腦就開始輸入程序。他們的十根指頭像鳥類的翅膀一樣對著鍵盤撲拉拉地飛動。隨著指頭的急速紛飛,屏幕上的彩色圖案和英文字母們魚貫而出,同時又稍縱即逝。此情此景簡直深不可測。它激起了我的無限崇敬。
我的肩膀被人很重地拍了一下。我吃驚地回過頭,一個男人正對著我微笑。這家夥又高大又健壯,西服筆挺,皮鞋鋥亮,業已發福的身體顯得氣宇軒昂,從頭到腳一副款爺的樣子。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有派頭的朋友。他一定是認錯人了。他一口卻報出了我的名字。接下來就熱情得要命。他把我往後拉,一直拽到他的大班桌前,幾乎是把我摁在他的大班椅上的。他掏出高級香煙,又是點火又是泡茶。我一邊機警地和他周旋,一邊用力回憶。想不起來。他不像在采石場呆過的樣子,皮膚不像。但是他熱情,這就讓我越來越不踏實了。采石場的經驗告訴我,沒有來路的熱情比沒有來路的仇恨往往還要麻煩。好幾次我都想問了,卻又問不出口。我隻好堆著笑,放慢了動作抽煙,喝茶,等待某一個機會。寒暄完了,他就站起身來,拉著我去了酒吧。
下午的酒吧和小姐們的表情一樣冷漠。小姐們很慵懶地走到我們的麵前,問了這男人一兩句,又很慵懶地走了。他把玩著他的打火機,突然就不說話了。他的熱情與興奮一眨眼的工夫就從臉上消失了,換成一臉追憶的模樣。他在追憶的時候臉上掛上了誠懇的表情,也許還有些痛苦。後來他十分突兀地伸出了他的手,摁在了我的左手背上。我一陣緊張。悄悄將右手在褲兜裏握成了拳頭。他在我的左手背上拍了幾下,一個人兀自點頭。這時候小姐送上來兩紮啤酒,他端起大酒杯,往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起脖子就是大一口。“要不是你當初把我從水裏撈上來,我哪裏有今天?”他仰起脖子又是一大口,說,“我早就成了紫霞湖的鬼了。”
我想不起來。我能肯定的隻有一點,這家夥是我的初中同學,那一陣子我們經常到東郊去遊泳。我們之所以選擇那兒,是因為那兒常死人。紫霞湖的深水下麵有一種神秘的顏色與詭異的力量,那真是一個誘人的好地方。
“我是馬杆哪!”他終於按捺不住了,這樣大聲叫道。我想我的臉上一定太麻木了,弄得酒吧裏的小姐一起對著我們這邊側目而視。
這小子是馬杆。我記起來了。他原來的長相我可是一點也記不清了,可是眉眼那一把的的確確是那個意思。我笑起來,端起了酒杯,罵了他一句。這小子現在真是出息了。我又罵了一句,我隻會用罵聲來表達我對一個成功者的羨慕。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端起酒杯,喝去了一大半杯。我再也沒有想到我還做過這樣了不起的事。真是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我覺得我有點像VCD光盤上的包裝女郎,因為穿了一雙襪子就不算全裸了。我突然害羞起來,竟有些手足無措了。幸虧我處驚不亂,我伸出杯子碰了碰馬杆的酒杯,說,“多少年了,我都忘了。真的忘了。——不提這事了。”
“你是我的救——”
“不提這事了。”
我們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喝。馬杆這小子真是趕上了,口袋裏有了錢,一舉一動就有些呼風喚雨的樣子。他越是拿我當人,他就越是有個人樣。遠處的牆麵上有一麵鏡子,照著馬杆筆挺的背影與我的正麵。鏡子真是個壞東西,它能將當事人一古腦兒送到當事人的視覺空間去。我在鏡子裏的模樣實在是太糟糕了。
“你現在在哪兒混?”
“我?”我拿起馬杆的高級香煙,開始點煙。“——怎麼說呢,”我說,“先從學校出來,後來去了南方,錢是掙了幾個,可又全賠了。”我在鏡子裏麵遠遠地看了自己一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嗨。”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隻好先開口,把這個問題岔開去。開口之後我卻發現自己實在無話可說。我的舌頭現在笨得厲害,每一顆牙齒好像全變成了鎖。我隻好抽煙,喝酒,笑。我突然想起來了,馬杆這小子隻和我們同過一年學,升初二的那一年說不見就不見了。我說:“你後來生病了吧,怎麼就沒有了?”馬杆沒有接我的話茬,抽了一口煙,喝了一口酒,笑了笑。我在等他的回話。這時候他的手機卻響了。馬杆把他的手機拿出來,放在耳邊靜靜地聽,剛聽了幾下馬杆的臉上就恍然大悟了,好像記起了什麼要緊的事,馬杆把手機伸到我的麵前,對我說:“不好意思了。你瞧瞧。”馬杆一臉的苦笑,說,“你瞧瞧,——明天,明天我正式請你。明天你無論如何得給我這個麵子。”
馬杆在“嘉年華”訂了包間。就我們兩個,馬杆還是為我訂了一套包間。我知道馬杆的意思,也就不攔他了。馬杆叫了許多菜,七葷八素攤了一桌子。馬杆這小子仗義,剛倒上第一杯酒他就站起來了,叫了我一聲“哥”。馬杆說:“哥,兄弟我敬你這一杯。”馬杆這樣讓我很不自在,我不習慣他這樣。但馬杆的這聲“哥”讓我感動,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麼些年了,從來沒人拿我當七斤八兩,從來沒人把我往心裏去過。這份感動真讓我猝不及防,我的眼淚都汪出來了。馬杆這小子仗義。我真想找把刀來放點血給我的兄弟看看。但小姐這時候進來了,為我們換煙缸。我抹了一把臉,說:“我們兄弟在這兒喝,你就別礙眼了。”小姐出去之後我用瓷碗換掉了酒杯,說:“兄弟。”我現在的舌頭實在是笨得厲害。我真他媽想哭。我們仰起脖子就把碗裏的酒灌到肚子裏去了。
馬杆不能喝。我越是勸他少喝他越是不肯。這頓酒我們喝得痛快極了。我們在一起回憶兒時的歡樂時光。我們把能回憶起來的同學全回憶起來了,我們還回憶起許多老師,他們的口頭禪,他們的習慣動作,他們心中最偏愛的女同學。馬杆的記憶力真是好得驚人,當初讀書的時候他就是我們中的狀元。大考小考永遠是第一,他不是在回憶,而是把我帶到了兒時,他把我們同學時代的美好時光全拉回來了,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馬杆後來是喝多了,上第二瓶酒的時候馬杆的舌頭已經不利索了。但是我的兄弟馬杆仗義,他堅持要把第二瓶酒打開來。我捂住他的手,他又把我的手掰開了。他的指頭上有了酒的力氣。馬杆說:“你不知道,兄弟我有話要對你說。”馬杆的舌頭不利索了,但是,不利索的舌頭說出來的才是心裏話。馬杆的眼睛已經直了,他望著我。他的雙眼布滿了液汁,全是酒。很傷心的光芒在他的眼眶裏四處閃爍。這樣的目光讓我害怕,我不知道這頓酒勾起了馬杆怎樣的傷心往事。我知道他喝多了。但馬杆痛心的樣子令我心碎。我說:“馬杆。”馬杆拉緊我的手,淚水終於溢出眼眶了。馬杆失聲說:“兄弟我對不起你。”我的酒也已經上來了。我不能明白馬杆在我的麵前做錯過了什麼。馬杆盯著他麵前的酒杯,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馬杆說,我一直恨你。馬杆說,自從你救了我的命,這個世上我最怕見到的人就是你。馬杆說,我總覺得在你麵前抬不起頭來。馬杆說,你救了我之後,我最怕的就是考試,每一張試卷的最後一道考題我都不敢做,生怕考到你的前麵去。馬杆把腦袋伸到我的筷子這邊,輕聲說,——你說我原來的成績是多好,我如何能甘心?馬杆端起自己的酒杯猛地敲在桌麵上,酒蹦出來,濺了一桌子。馬杆大聲喊道,可你從來不領我的情!馬杆說,初一的兩個學期剛滿我去求我的媽媽,我再也不能呆在那個學校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馬杆一把抓住我的手,大聲說:“你說我那時候怎麼那麼不懂事,你說我還是人嗎?”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我隻能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馬杆這時候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拿起了他的小皮包。他從小皮包裏取出兩遝人民幣,新嶄嶄的兩萬。他把兩遝現金放在桌麵上,推到我的麵前,說:“你收下。”我說:“馬杆,”馬杆的眼睛已經紅了,說:“你收下。”我說:“馬杆!”馬杆說:“求求你,你收下。”我們就這麼對視,後來馬杆就走到我的身邊來了,說:“你讓我心裏頭好受一點,求求你,你收下,你還要我做什麼?我求你了。”我急忙伸出手,拿起來了。我知道馬杆要幹什麼,我要再不拿起來我就沒臉見我的仗義兄弟了。馬杆笑起來,他笑得又傻又醜又仗義。馬杆說:“我看得出,你現在需要。”
馬杆這小子仗義。今生今世能交上馬杆這樣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我喝多了,但我不糊塗。能交上馬杆這樣仗義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深夜十點半鍾,我揣著馬杆給我的兩萬塊錢回家。出租車在堂哥家旁邊的路燈底下停下來,我下了車,四五個男人正圍在路燈下麵下象棋。我走上去,一人發了一支香煙,執紅棋的男人抬起頭,我把煙遞到他的麵前,說:“抽。”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說不抽。我說:“抽!”他又瞄了我一眼,站起身接煙。我大聲地對他說:“交這樣的朋友值不值?”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拿眼睛去看別人。我看了看四周,告訴他們每一位,“值啊,”我說,“值!”
三
我們並沒有所謂的過去。所謂過去,其實就是我們怎麼說。生活這東西在骨子裏頭有點像小學生所做的填空題,以“今天”作為臨界,不停地用自己的昨天填補自己的明天,明天有多少,相應地來說,昨天也就有多少。填對了你就得分,填錯了你就失分。所以,當“銀色年代”夜總會的老板問我“過去幹過什麼”時,我用標準的立正姿勢回答了他的提問:
“勞改犯。”
“幾年?”
“九年。”
“為錢還是為女人?”
“我動手了。”
“為什麼動手了?”
“年輕。腦子慢,拳頭快。”
這位謝了頂的老板留下了我。他十分滿意地掏出了他的香煙,遞給堂哥一根,自己又點了一根。堂哥有些不放心,說話時的口氣就有了試探的性質,堂哥說:“就這麼定了?”謝了頂的老板歪在了大班椅上,說:“我三弟讀完博士用了十年,他九年,差不多是一個博士了。知識我尊重不起,但人才不能放過。”老板走上來,撮起指尖拽了拽我的短頭發,關照說,“別留長,回頭給你添一套製服,臉上繃著點,就是那個意思了。——頭發再長你也長不過人家藝術家。”
回去的路上我請堂哥涮了一頓四川火鍋。而我現在的心情就是一盆火鍋,七葷八素在我的心情裏頭直轉悠。對堂哥我算是五體投地了。我在老板麵前所說的話沒有一句是我自己的,堂哥說瓢,我就畫葫蘆。堂哥不僅為我找到了一個拿人換錢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堂哥幫我把脖梗子豎直了。堂哥說得對,呆了九年,“不算鍍金,也算是鍍了一層鐵了”,人家老板是怎麼說的?“差不多是一個博士”呢。蝦有蝦路,魚有魚路,母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等穿上製服,我得先把“那個意思”找回來。“那個意思”,我懂。
老板所說的製服看上去更像一套警服,事實上,也許就是一套警服。我的身高一米七八,在采石場扛過九年石頭,這套警服穿在我的身上效果是不言而喻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看成一個警察。堂哥說得對,是福不用躲,是禍躲不脫。福來了你隻要站在那兒,它會撅起四隻蹄子拚了老命向你狂奔。這才幾天?我已經由一個囚犯成長為夜總會的看門人了,而看上去更像一個共和國衛士。我在鏡子裏頭凝視著自己,鏡子裏的警察正不怒而威地監視著這個世界。我居然會有這一天。我的天。
但有一點我欺騙了我的老板,我被警察抓到局子裏頭並不是因為我腦子慢,拳頭快。是因為女人。
我並沒有放棄我的狐狸,我的蛇。跟蹤在繼續。惱羞成怒永遠不能成為放棄的理由,相反,惱羞成怒激勵了我,我為此而激情四溢。我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想念我的狐狸,我的蛇。她在我的幻想裏步行,騎自行車,偶爾還回回頭。她籠罩了我。我為她而焦慮,她讓我魂不守舍。惟一不同的是,我非常害怕被她認出來,幸虧天冷了,我用風衣上的連衣帽裹住了我的腦袋,戴上墨鏡,這種高度藝術化的方法成功地掩蓋了“詞曲作者”的本來麵目。我站在鼓樓廣場,仔細地看,耐心地等。
她又一次出現了。她的身影又一次回報了我的耐心與渴望。這個世界因為墨鏡而變得古怪,一切都藍悠悠的,而我的狐狸也藍悠悠的,她出現了,我的狐狸像夜行的精靈,在半個月亮的照耀之下款款獨行。事實上,現在是午後,秋日的陽光黃金一般燦爛。既然墨鏡使太陽帶上了月亮的痕跡,我的跟蹤也就愈發不可遏止。我喜歡這樣,日常生活因為一副墨鏡而不再日常,它像神話一樣夢幻,像夢幻一樣迷人。這樣的感受令我眩暈,它是多麼地激動人心!
她沒有向東。她的車輪順著鼓樓廣場的大斜坡向南滑行。我追蹤了很久她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但是,臨近大華電影院的時候她放慢了車速,緩緩越過了馬路。她存好自行車,一個人走到大華電影院裏去了。這樣也好。這也許正是我所希望的,她看電影,而我可以在某一個角落裏靜靜地看她。每個人都有自己想看的電影,每個人都可以倚仗黑暗而夢想成真。
我走進電影院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始了。銀幕上演職人員的名單正在向上滾動。我摘下墨鏡,靜下心來慢慢地找她。我沒有成功。不過這沒有關係。我知道她在我的身邊,這比起站在鼓樓廣場上大海撈針不知要踏實多少倍。我貼著牆,走到第一排去,一排一排地向後找。我總能找到她的。在我走到最後一排的時候,驚心動魄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驚心動魄的事情就發生在我的眼前。我看見她了。她斜躺在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的懷裏,胸前的衣襟全敞開來了,男人的手插在裏頭,她的上衣十分無恥地呈現出男人手指的蠕動狀況。而她居然閉著眼睛,無比醜陋地用張大的嘴巴呼吸。她怎麼能這樣,她怎麼可以這樣?她可以在大街上讓我無地自容,但是,她不可以對那個男人這樣!隻要她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一切我都可以忍受,可她為什麼要這樣!我的血一下子就熱了。我傻站在那兒,又急又恨。我明白了什麼叫妒火中燒,這不是比喻,是確確實實的一團火,它們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燒。紙包不住火,紙同樣包不住我。我被點燃了。紙成了火。隻要我還沒有成為灰燼,為了她,我隻能燃燒到底。我脫下皮鞋,躡手躡腳地貓到他們的身後去,一把勾住了男人的下巴,閉上眼我就用鞋跟給了他一下。又一下。出乎意料的是,我聽到了玻璃的破碎聲。就在我奪路而逃的時候,我聽到了男人的失聲叫喊:“我眼睛看不見啦,我的眼睛看不見啦!”
我是被人從女廁所裏揪出來的。我的右手上還握著皮鞋,鞋跟上粘著血和玻璃屑。電影已經終止了,電影院裏燈火通明。我被人反扭著,拽進了電影院。一個陌生的女人衝到我的麵前,用她的女式皮鞋對準我的腦門就是兩下,隨後她就暈倒在地了。我知道我出血了,但是不疼。我感覺不到疼。混亂之中我的鎮定簡直讓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在四處張望。然而血在流,血模糊了我的雙眼。血色的人群正在分流。在血色的人群中我終於發現了我的狐狸,她夾在人縫裏,從容地向安全門走去,一邊走一邊捋耳邊的頭發。又冷漠,又傲慢。我知道我弄錯人了。我衝著她大叫了一聲。她似乎沒有聽見,她一點都不知道圍繞著她都發生了多麼大的事。她一無所知的樣子讓我心碎,讓我欲哭無淚。我又大叫了一聲,她已經捋著頭發走出邊門了。血越流越多,越流越濃,我聽見那個男人還在喊:“我看不見啦!”這個可憐的男人實在是冤,今天碰上我也算他撞上鬼了。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今天下午都發生了什麼。我也看不見了,除了一股一股的殷紅,我的的確確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找到飯碗了。我要把我的好消息告訴馬杆。他是我的兄弟,我要讓他為我高興。應當說我的運氣不錯,老板在飲料房的內側給我擱了一張床,我告訴老板,下半夜的保安也歸我了。我替老板省了一分工錢,他為我解決了住處,可以說兩全其美。更關鍵的是,我喜歡我的工作,夜總會的每一個夜晚都是這樣瘋狂,音樂在不要命地響,而客人們在不要命地跳,他們的那種樣子總是使我想起剛從牢裏放出來的那一天,就好像明天這個世界就沒有了,就好像再不狂歡這個世界就到了盡頭了,撈到一點是一點,抓住一把是一把。沒有明天。他們就是懂得生活的人,男男女女全繚繞在一起,男人的襠部痛苦得要命,一挺一挺的,而女人們的臀部則快活得不知所以,跟著男人的節奏一撅一撅的。他們是出了水的黃鱔與泥鰍,用致命的扭動打發最後的日子。他們感染著我。這是末日。末日的慶典必須是身體的狂喜與痛楚。沒有明天。
但我並不著急。我知道,末日其實是有明天的。今天是末日,明天也是,而後天還是。著什麼急呢?我穿著警服,兩隻手背在身後,分腿而立。在夜總會,我是“今天”最體麵的旁觀者。我用製服維護著“今天”。
我幹得不錯。當天晚上我就證明給我的老板看了,他給我的這份工錢是值得的。大約在十二點過後,五號台與十三號台終於爭執起來了。四男四女對四男五女。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夜總會差不多是天堂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到了天堂人們還要打架。那麼多的男人到這裏來把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們帶出去了,他們那樣多好,我看在眼裏都浮想聯翩。午夜時分男人的力氣應該使在女人的身上,絕對不應該在男人的身上瞎折騰。但是他們不。他們擼起了袖子。我走上去,插在他們的中間,摁住了五號台上的男人,我甚至還堆上了笑,說:“兄弟,我剛從山上下來,捧一碗飯不容易,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我回過頭來再握住十三號男人的手腕,請求他不要逼我,我可不想再到山上去了。我反複強調“山上”,這是我得以成功的基本舉措。某些時候,你羞於啟齒的東西往往正是你的價值之所在,威儀之所在,淩厲之所在,力量之所在,一句話,成功之所在。處理完畢,我就回到吧台那邊去了。挺了挺胸。幹咳了兩聲。把雙手背在身後。分腿而立。我領會到了老板所說的“那個意思”了。“那個意思”運行在我的周身,氣息通暢,酣暢淋漓。尊嚴是我頭上的短發,堅硬、有力、筆直。我真想衝到衛生間去偷著大笑。但我沒有。我繃住了。我多麼希望馬杆就在身邊,此時此地,他望著我,他心目中的“恩人”是多麼偉岸,多麼威嚴,站得像標槍一樣直。
馬杆正在接電話。在我向他走近的時候他甚至不經意地瞄了我一眼。他顯然沒有認出我來,接著談他的生意去了。但馬杆突然側過了腦袋,手持話筒直愣愣地盯著我。他放下電話,站起身,嘴巴保持著最後一個字的口型。我說:“忙呢。”馬杆沒有說話,挪出大班椅來示意我坐。馬杆很客氣,但不如前兩次熱情。我說:“馬杆,我們喝點去。”馬杆後來笑了,說:“你在幹警察?”我沒有回答,把他拉到上一次來過的酒吧。我們還坐在上一次坐過的位子,但是掉了個個。我想讓馬杆在鏡子裏看看我的背影。馬杆是這個世上最拿我當人的人。兄弟拿我當人,我就不能讓他失望。為了馬杆,我也得有一個最體麵的樣子。我們靜坐了一會兒,馬杆沒有前兩次熱情。這讓我有點兒說不上來。我給馬杆倒上酒,說:“馬杆,兄弟我騙了你。”我低下腦袋,不想看馬杆的眼睛。我說,“馬杆,兄弟我不是警察,我是夜總會看門的。”我說,“我坐了九年牢,前些日子剛剛放出來。”我說,“兄弟我騙了你。”
我抬起頭,我的兄弟馬杆正用一種很怪異的目光看著我。我一抬頭他那種目光就沒有了,換成了客氣的微笑。老實說,我怕他看不起我。馬杆是這個世上最拿我當人的人,我怕他看不起我。馬杆是有臉麵的人,對我這樣好,我真的不想對他說這些,但馬杆上次對我掏了心窩子,我不對他掏心窩子就不是東西。馬杆拿起酒杯,往我的酒杯上碰了那麼一下,這一碰我心裏的石頭就落了地了。馬杆很豪爽地說:“——嗨,喝。”接下來馬杆就開始談他的生意。我聽不懂他的生意,但我和馬杆除了談生意就隻剩下兒時的那些事了。那個話題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想說了。我們談了很久,可說話總不如前幾次痛快。分手的時候我有些難過,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