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大眼睛睡覺(2 / 3)

我把兩隻封好的信封丟給了堂哥,讓他轉交給我的父母。這兩萬塊錢放在我的身上已經有些日子了。我打算存銀行的。可是銀行門口的那個保安瞄了我好幾眼,弄得我很不踏實。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那樣看我。我在大廳裏閑晃了幾步,到底還是出來了。我猶豫了好幾天,最後還是下了鐵心,我救了馬杆一條命,馬杆肯給我兩萬,我的父母給了我一條命,給他們兩萬似乎也是應該的。這樣我至少也就心安理得了。這筆錢抱在手上,總是心裏的一件事。我現在好歹也有個吃飯的地方了,日子還長,掙錢的日子就更長了。堂哥收下了我的信封,把它們丟在了電視機上。他不會問,我也不會說。就算他有天大的膽子他也想不到是兩萬塊錢的。可我弄不懂堂哥為什麼逼著我去看我的父母。這樣的談話讓人不愉快。我想說,賣鹹魚的沒有什麼好貨,即使他們是我的父母。賣鹹魚的人都有一種十分歹毒的耐心,你可以和天下所有的人作對,但不要得罪賣鹹魚的。他可以把一輩子耗在你的身上。在他們看來,你們都是賣鮮魚的。“我賣鹹魚,你賣鮮魚,看看誰熬得過誰!”我的父母動不動就這樣說,他用這種方式威脅所有的人。在鹹魚麵前,職業即性格,職業即命運。他們就是鹹魚,即使死得比冰塊還要硬,他們也會張大他們的嘴巴,瞪圓他們的眼睛,對著每一個路人虎視眈眈。對他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離鹹魚的氣味遠一點。想吃鹹魚,你可以在買鮮魚的時候順帶一把鹽。

但是堂哥堅持。他把我帶給堂嫂與侄子的禮物如數碼在我的麵前,對我說:“你不想要老子,堂哥你還要不要?”我把禮物往外推了一把,十分含糊地說:“知道了。”

夜總會的生意要到九點半鍾之後才能好起來。閑著無聊,我就幫著收收門票。那些做生意的小姐們是不用買票的,她們是夜總會的財神奶奶。我們對她們以禮相待。不過今天我沒有站到門口去,我的心情相當不好。我的腦子裏洋溢著揮之不去的鹹魚氣味,它讓我沮喪。我一個人站在羅馬柱的旁邊,格外留意起小三子來了。

我承認我特別在意小三子。我們並沒有說過話。我在采石場發過誓,不允許自己再在女孩子的麵前犯賤。不過誓言總是可疑的,我們發誓是因為我們做不到。誓言曆來就是違背自身意願的可恥衝動。我不想和小三子黏糊並不是因為誓言,而是我自慚形穢。我擔心在小三子的麵前丟人現眼。小三子的個頭很矮,但是模樣好。最關鍵的是,我覺得她的名字好。這個名字與她的模樣高度吻合,叫在嘴裏像家裏的妹妹。

平安無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呆在某個暗處,這樣,我就可以靜悄悄地打量小三子了。她時常是第一批被男人帶走的小姐,有時候就不回來了,而更多的時候她會在十一點過後默默無聲地返回這兒,直至第二撥男人再把她叫出去。小三子這樣地努力工作讓我有點難受,那些男人絕大部分實在是太醜了,他們就是運來一火車的現金也不配和小三子上床的。小三子是很美的姑娘,即使矮了點,她還是出類拔萃。我每天站在那裏收門票,其實隻是一個借口。我總想看看她。我喜歡看她邁著懶散的步伐走過我的身邊,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冷漠,隻有見到陌生姐妹的時候她才會懶懶地一笑。她笑得真是短暫,剛笑了二分之一,就沒了,但笑起來的時候下唇的兩側會渦出兩個對稱的小酒渦,你弄不懂她的小酒渦裏到底是甜蜜還是傷懷。她的甜蜜你無法分享,而你又不能排遣她的憂傷。一切都那麼惘然。

小三子來過了,小三子又走了。今天晚上我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最好是小三子。但是小三子她走了。我站在羅馬柱的旁邊,悵然若失。

命運注定了今夜不得安寧。我站在羅馬柱旁邊的旁邊,無精打采,也許還有些心懷鬼胎。而大龍頭已經坐在我們夜總會了。隻不過他沒有注意我,我也沒有注意他。夜總會本來就是一個誰也不會注意誰的地方。後來大龍頭站起身來了,帶著一個小姐,正準備離開。在他路過羅馬柱的時候,我們的目光不期而然地撞上了。我認為這一定是某種神秘力量的暗示與安排,所謂離地三尺有神靈。一束紅光正照在他的後背,他的肩部被照得方方正正的,像扛著兩道肩章的將軍。我們的目光剛一碰上我們就彼此認出對方來了,大龍頭站在對麵,歪著嘴,笑得又壞又帥。這家夥過去就這樣,動不動就把又壞又帥的笑容歪在嘴邊。看到大龍頭我實在是高興,我都忘了我穿著製服了,開心得兩隻手直搓。在大龍頭的麵前我是不能擺譜的。

大龍頭沒有立即和我寒暄,他先把身邊的小姐打發走了。他叉開他的大手,在小姐的屁股上拍了兩下,拍最後一把的時候他的粗大中指嵌在小姐的屁股溝裏,順著臀部的動人弧線從下往上摳。隨後往外送了送下巴,小姐就很知趣地走開了。

“什麼時候出來的?”大龍頭側過臉來問。

“剛剛。”

大龍頭的臉上馬馬虎虎的,說:“這是哪兒對哪兒。”

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吧台,說:“我請你喝點什麼。”大龍頭把雙手插進褲兜,說:“不在這兒喝。”大龍頭說完這句話便用下巴示意門外,對我說,“我們車裏說說話。”我說,“我值班呢。”大龍頭扛著肩膀笑了笑。“這是哪兒對哪兒。”大龍頭說完這句話徑自往門外走。我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剛才的小姐正冷冰冰地倚在吧台邊,一個男人走到她的身邊,對她耳語了一些什麼,小姐在轉燈底下瞥了一眼大龍頭的背影,紫紅色的嘴唇動了幾下,那個男人就很失望地走開了。這個短暫的過程在夜總會的煙霧之中尤其顯得山高水深。我跟出去,大龍頭已經在黑色奔馳車裏點香煙了,他點煙的時候下巴翹在那兒,被駕駛室裏的燈光照亮了。偉人的臉上全有一個偉大的下巴。

我鑽進汽車,在大龍頭的身邊坐下來。大龍頭關照我把汽車的大門重關一遍。我做完了,大龍頭就示意我自己拿煙,他的玉溪牌香煙口味純正,而他的防風打火機吐著噴氣式火苗,像騰空而去的運載火箭。隻要和大龍頭呆在一起,你的內心就會湧起很高級的感受。

但是我覺得我們不是在奔馳牌汽車裏麵。汽車把我們和這個世界隔開來了,有一刹那我都產生了錯覺,我們又回到采石場去了。我們在月光下麵,蹲在宿舍的角落偷著吸煙。大龍頭長我十多歲,但大龍頭特別看得起我,他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遞給我一支高級香煙。當然,隻要他需要,我的兩隻拳頭有時候也歸他用。

采石場有采石場的規矩,一般來說,我們之間是等級森嚴的。年限長的地位高一些,年限短的就差。當官的,撈錢的,他們是貴族,他們到了哪裏都是貴族。而拳頭上生風的則是警察。最受氣的要數小偷小摸的鼠輩,那些遊手好閑、好吃懶做的無賴,那些硬把自己的雞巴與舌頭往女人身上亂塞的家夥,那些討女學生便宜的人民教師,那些賭棍。——這些人最多。多數人所構成的群體隻能叫大眾,他們必須受到控製,否則要他們做什麼?否則要貴族與警察做什麼?但是,這隻是一般的情況。事實上,有些人天生就是領袖,哪怕是做了叫花子,也得弄幾個乞丐在手裏使喚,他們走到哪裏都要帶著他們至高無上的下巴,比方說大龍頭。大龍頭是個騙子,這樣的人做我們的領袖我們從心眼裏表示愛戴。

我喜歡和騙子打交道。對騙子我曆來就崇拜有加。他們的身上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至少說,我用想象替他們罩上了一種神秘的、智慧的光芒。還有一點也是至關重要的,在騙子麵前,我不擔心失去什麼。除了白天的太陽與夜晚的月亮,我一無所有。我不擔心有誰把我的太陽騙到他們家冰箱裏去。

大龍頭沒讓我下車,他直接把汽車開到桑拿房去了。他堅持要讓我“快活快活”。離開夜總會的時候我感覺到大龍頭的汽車不是一輛車,而是一條船,要想離開你隻有往水裏跳。我說:“還是讓我回去吧,我端上一隻飯碗不容易。”大龍頭把臉上的微笑歪到我這邊,自語說:“這是哪兒對哪兒。”

大龍頭真是個騙子。進了桑拿房我才明白過來,他是個了不起的騙子。他是偉人。他毫不費勁就把這個世界全騙了。

大龍頭赤裸著身子躺在長木凳子上,蒸汽籠罩著我們。燈泡的橘黃色光芒照耀著本色木板,而蒸汽也變成橘黃色的了。大龍頭的嘴裏不停地發出一些聲音,那些聲音特別地滿足,特別地心安理得。大約十來分鍾的樣子,大龍頭轉過了身子,趴在那兒,含含糊糊地說,他的後背有些癢,讓我替他抓抓。他說話的時候下巴擱在木板上,腦袋一抬一抬的,像無緣無故的勃起。我走到他的麵前,還沒伸出手我就明白他讓我“抓抓”的意思了。我看到了他後背上的長疤,在右肩的肩胛骨旁邊,凹進去一塊,差不多能放進去一根指頭。那個凹進去的長疤放出光滑卻又刺眼的橘色光芒。一看到這個長疤我的心口就格登了一下,慌忙說:“這可是你自己讓我幹的,是你逼著我幹的!”大龍頭撐了兩支胳膊,坐起來,慢聲慢氣地說:“你以為我怪你了?”大龍頭歪著嘴巴笑了笑,斜仰著頭看了看我,“我沒有怪你。”大龍頭說完這句話就開始用目光從上到下打量我,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我的襠部,凝視著我。他的目光讓我體會到襠部的脆弱。他看著我的東西,我看著他的禿頂。他要敢對我的東西下毒手,我就砸爛他的天靈蓋。但大龍頭站起來了,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幫著我少坐了六年牢。”大龍頭重新看著我的眼睛,“我怎麼會怪你。”

大龍頭說完這句話之後又一次躺下去了。我也躺下來,但我不敢像大龍頭那樣,我是側躺著的。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可以立即站起來。可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我的注意力像桑拿房裏的蒸汽,散開了,遊動了。我想起了1995年的那個冬夜。那是一個雪夜。那個雪夜的白光現在正閃耀在我的麵前。

大約是深夜兩點,大龍頭突然把我推醒了。我正在做夢,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在電影院裏溫存。我老是做這樣的夢,這樣的夢總以內褲裏的一塌糊塗收場,像上帝潑過來的一盆冷水,無一例外。我驚醒了,但我的下身還沒有醒,它在奔騰。一股暖流極有節奏地傳遍了我的下身。大龍頭對著我的腦袋耳語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明白。大龍頭卻把一樣東西遞到了我的手上。很硬,很暖和。他一定把這個東西握在手裏握了半夜了。我拿到眼皮底下,是一把雪亮的小鋼刀。我驚了一下,抬起頭,木門的縫隙裏一片白亮。我知道下雪了,而鐵窗上的鐵欄杆也格外地醒目,它們橫平豎直,堅硬而又冰冷地分割了夜空裏的寒光。大龍頭麵色嚴峻地看著我,隨後開始脫衣服。脫光了之後他就把後背對準了我。我不知道要幹什麼,愣在那兒。大龍頭猛地回過身來,把手伸到我的襯衣裏頭,在我的背脊上比劃了一個部位,壓低了聲音厲聲說:“割一刀,割深一點!”我幾乎懵了,手持鋼刀不知所措。大龍頭一把從我的手上奪過小刀,把它頂在我的脖子上,咬著牙說:“割,割深一點!”我隻能照辦。我把小鋼刀的尖刃刺進大龍頭的肉裏,他的身體一下收緊了,我知道,他的嘴巴一定張開了,張到了極限。我看見一口又一口的熱氣從他的嘴裏哈了出來。但是,有息無聲。大龍頭輕聲說:“往下拉,用勁,拉一寸長。”我隻好發力。我不知道拉了有多長,由於發力過猛,那個口子比他要求的可能要長得多。血出來了。我看見大龍頭的血液黑乎乎地往下衝。大龍頭背著手,把一個指甲大小的小紙球塞到了我的手上,說:“塞進去。塞到傷口裏去。”我就塞進去。塞完了,大龍頭又一次把手遞了過來。是一隻小瓶子。他命令我:“倒上去。”我倒出了一瓶子粉末。一股極濃的藥味彌漫在大雪之夜。

“有數。”大龍頭最後關照我說。

“有數。”我說。我當然有數,我絕對不會給他說出去的。

大龍頭挪到他的床邊,躺下來,他的嘴巴像火車那樣呼出一口長長的白氣。我鑽進被窩。鑽進被窩之後我產生了大夢初醒的感覺。我把手伸到襠裏。那裏冰涼。我的手上黏黏的。那是大龍頭的血,我的精液。

大龍頭在第二天照樣和我們一起出工了。臉上一直在微笑。他的微笑越發山高水深了。我不停地偷看他。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痕跡。甚至沒有痛。但是大龍頭不住地咳嗽。好幾次他都把腰弓下去了。我覺得他應當忍住,他的後背經不起那樣咳嗽的。當天晚上大龍頭終於不行了。他開始發燒。他的前額燙得像我們的龜頭。天一亮大龍頭就被抬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你怎麼就沒有了?我還以為你死了。”我擦了擦臉上的汗說。

“我怎麼能死?”大龍頭腹部的肥肉一同笑起來。他的雞巴軟塌塌的,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像一節空心的腸子。大龍頭閉著眼說:“我保外就醫去了。”

“你得了什麼病?”

“我得了什麼病?”大龍頭懶懶地睜開眼睛,再把眼珠子懶懶地移向我,歪著嘴巴又笑了,說,“這要看你想得什麼病。”大龍頭慢騰騰地說,“我的肺裏有結核,再不走要傳染你們的。你想想,X光把我肺部上的香煙錫箔給照出來了,那是多大的一塊陰影。這是科學。”大龍頭站起身,開始往外走。大龍頭自言自語地嘟噥說:“不相信醫生可是不行的,不相信科學那怎麼可以?”大龍頭說,“醫學儀器可不是我大龍頭,人家是不騙人的。——你看見儀器坐牢沒有?沒有。科學我們還是應該相信的。”

這家夥把我也騙了,這家夥把這個世界全騙了。他是偉人。不服不行。“你瞧瞧,我現在全有了,——采石場有什麼呆頭?”大龍頭光著身子向我豎起了一根指頭,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千年的光陰不能等。”這是一句歌詞,我在夜總會裏聽一個丫頭唱過,下一句我記不起來了,但大龍頭記得。大龍頭幾乎是唱著說下麵那一句的,“明天又是好日子,逢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回到包間之後大龍頭點上一根煙。大龍頭的目光經過桑拿變得迷蒙起來了,像酒後。他用迷蒙的眼光望著我,突然欠起身子拍了拍我的膝蓋。大龍頭大聲說:“你幫過我,我得謝你。”

“謝什麼。”我很客氣地說。

“今晚我請你嫖。”

大龍頭說完這句話就打起了響指。兩下。而兩個姑娘就走進來了。我慌忙用浴巾蓋住下身,脫口說:“幹什麼?你們幹什麼?”大龍頭的那一聲大笑就在這個時候發出來了。兩個姑娘也笑,其中一個說,“捂在那兒做什麼?那裏又不是銀行。”這話一出口大龍頭又笑,軟塌塌的雞巴都被他笑得縮回去了。我說,“這不行,我不習慣這樣。”

“都這樣,”大龍頭笑停當了,說,“開始都這樣。”

大龍頭讓兩個姑娘先“歇會兒”,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開始了他的語重心長。他批評我“九年的大學算是白上了”,後來就反問我,“你還有什麼好顧忌的?”“你還能失去什麼?”最後大龍頭在我的身上拍了兩下,說,“不能虧自己,千萬不能虧自己。”

我說:“我沒虧我自己。”

大龍頭指了指我的身體,嚴肅地說:“我是說你不要虧了這一百六十斤。”

我坐在那兒,不動。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我想起了小三子。我有些蠢蠢欲動。沒有什麼比蠢蠢欲動更讓人躍躍欲試了。我笑笑,說:“我不喜歡這兩個姑娘。”

大龍頭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早說嘛,你挑。隨便挑。”

小三子不在。今天晚上她沒有回來。沒有人知道小三子現在在哪兒。大龍頭給了我很大的麵子,他在我們的夜總會坐到了深夜兩點。我注意到他臉上的古怪表情,他似乎一直在微笑。他是偉人,是偉人就必須用一種親切的方式麵對這個世界。但他的表情讓我難受。難受在哪兒,我說不清楚。隻不過難受是具體的,它像某種器官一樣長在我的身上,一會兒氣鼓鼓的,一會兒軟塌塌的。後來大龍頭終於走了,他在臨走之前給我留了一句話,他說他明天來。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我聽了真想哭。我為大龍頭感動,我當然也為小三子傷心。當然,小三子並沒有做錯什麼,她隻是做她的本職工作去了,這就更讓我傷心了。我又一次體會到九年前的那種感覺了,那時候我用皮鞋砸了別人的腦門。我現在惟一想砸的隻是自己。直至今夜我才算明白,我是多麼渴望著和小三子上床。我想扒光她,摟著她,進入她,讓她的身體成為我的狂歡隧道。

淩晨四點,夜總會徹底安靜了。隻剩下我一個。絢爛還給了漆黑,擁擠還給了空蕩,而喧鬧也還給了萬籟俱寂。我在喝。我甚至都看不見我的酒瓶,我的手。漆黑與空蕩的闃寂把我放大了,此時此刻,我和漆黑一樣空蕩,我和空蕩一樣闃寂,我和闃寂一樣伸手不見五指。我又回到了監獄,它不是九年的有期徒刑,它遙遙無期,萬劫不複。

酒在安慰我。酒在說服我。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我一邊喝,一邊尿,我把瓶子裏的啤酒灌進了肚子,又把肚子裏的尿裝進了酒瓶。我記得我流了一回眼淚,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傷悲。後來我摸到小三子常站的地方去了,我企圖嗅到她的氣味。然而我沒有成功。我隻知道我手上的酒瓶倒了,啤酒在往外衝,那種有節奏的外泄像我的夢,像我夢中不可遏止的律動,那種身不由己的噴湧,——那種落不到實處的噴湧,那種絕望的噴湧。

是堂哥的電話把我叫醒的,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的一點四十分了。堂哥沒有繞彎子,一上來就問我“去了沒有”。我不知道什麼“去了沒有”,堂哥在電話裏就不說話了,我從電話裏頭看到了他的嚴峻麵孔。我想起來了,他一定是在催我去看我的父母。我的頭疼得厲害,我說:“明天吧。”堂哥說:“你有多少個明天?”我不知道我有多少個明天,隻有坐牢才用倒記時的。

天開始熱了。開始變熱的午後我有些心煩意亂。在這樣的時候我特別想念我的兄弟馬杆。我決定去找馬杆。我就想在我的兄弟麵前好好坐一坐,抽幾根煙,說說話。但是馬杆今天不在,店裏的人告訴我,“總經理”到上海辦事去了。我沒有料到會撲空。回到大街之後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該做些什麼。我站在梧桐樹的下麵,太陽把梧桐樹的巨大陰影平鋪在路麵上,它們以一種不期而然的怪狀點染了路麵,仿佛路麵上爬滿了結核菌。道路四通八達,汽車來來往往,而汽車的喇叭就更像城市的咳嗽了。我傻站在路邊,不知道想往哪裏去。南京這麼大,其實並沒有我的去處,我被自由監禁在路上。沒有去處的自由更像一座監獄,遙遙無期。我多麼羨慕大街上那些匆匆忙忙的人們,我就想弄明白他們在忙些什麼?他們在穿越馬路的時候每個人的身後都拽了一個黑黑的身影,還是很了不起的。我崇拜他們。——我就想知道生活到底在哪裏,南京又到底在哪裏?

我隻好坐下來,向一個賣冰棍的老太太要了一根冰棍,慢慢地啃,慢慢地吮。我一連吃了幾十根。我並不渴,我隻是渴望冰的感覺。不是我在咬冰,是冰在咬我。我的胃差不多全被冰棍塞滿了,我能感受得到腹部冰冷冷的一大塊,那是胃的形狀,那是夏季裏的冬天。我一直吃到吃不下為止,也就是說,我一直吃到冰塊把我的體溫咬幹淨為止。後來我扶著老太太的冰櫃站起來了,付了賬,這時候我實際上已經是一根冰棍了。我腆著肚子往前走,涼颼颼地漫步在大街上。我知道,此時此刻,我是一個行屍,以走肉這種無與倫比的方式款款而行。我甚至微笑起來了。我的身上冒著熱氣,我是多麼希望那種涼颼颼的感覺能永久地保持下去。但是沒有。半個小時之後我重新開始出汗了。越出越湧,大汗淋漓,大汗如注。我知道我融化了。融化帶來了這樣一個惡果:我不是沒有了,我又成了我。

小三子晚上又沒有來。關於小三子,我的想象力已經生了病。隻要小三子沒有在夜總會出現,我的想象力就開始發瘋。我會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小三子工作時的模樣。但我沒有和女人上過床,我隻做過這樣的夢,在夢中,我一碰著女人事情其實就已經結束了。我的想象力因為無法深入而變得格外瘋狂,像關在籠子裏的猴。

小三子沒來上班,大龍頭卻來了。他來了我非常高興。但大龍頭直接走到我的麵前,看上去是想拖我出去。我隻好攔在前麵。我說:“今晚我可不能跟你出去了,今晚絕對不能夠。”大龍頭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又一下。看來他是鐵了心了。我站在那兒,不動。大龍頭說:“到我的車上坐一會兒嘛。”他的話說得很平和,讓你不好拒絕。我隻好跟著他上車。車燈沒有開,裏麵黑咕隆咚的。我卻聞到了一股很濃的脂粉味,也許還有香水。我回過頭,後座上坐著兩個女人。我看不清她們的麵目,因為後窗正對著馬路對麵的霓虹燈。她們的麵龐被絢爛的色彩弄成了剪影。可我一眼就認出了小三子。我認得她的發型,她的獨一無二的麵部輪廓。我的胸口突然開始狂跳,撲通撲通的,都快把汽車弄成音箱了。幸虧大龍頭把汽車發動起來了。大龍頭十分沉穩地扳著方向盤,汽車拐了個彎,一直向東去。先是新街口,後是逸仙橋,而後就是中山門。汽車駛過中山門之後我就像在做夢了。東郊安靜極了,公路兩側的梧桐樹把道路弄成了隧道,我的夢在黑暗之中向地球最隱秘的地方飛馳而去。那裏有大龍頭的別墅,有我們的狂歡之夜。

大龍頭把我們帶進了他的別墅。大龍頭十分緩慢地開燈,倒酒,往音響裏頭放碟片。大龍頭在任何時候都能弄出一副一家之長的派頭來。大龍頭讓小三子坐到我的身邊,隨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那個小姐就很知趣地坐到他的大腿上去了。我們喝了一些酒,大龍頭似乎想起了什麼,對腿上的小姐說:“唱首歌,你來唱。”大龍頭在碟片架上揀了一會兒,放出來的卻是《小芳》。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大龍頭的臉上就開始浮上很鬼怪的微笑了,這位插過隊的老知青從電視機上取下一張名片,反過來遞到小姐的手上,關照說:“你按這個唱。”大龍頭安頓好了,剛回到沙發,小姐的歌聲也就響起來了:

村裏有個小夥叫小剛,

長得瀟灑又強壯,

一對威武的大睾丸,

雞巴粗又長。

謝謝你給我的愛,

今生今世我不忘懷,

謝謝你給我的溫柔,

你是我的好枕頭。

我忍不住,仰起頭傻笑,小三子卻沒有動靜,一副耳熟能詳的樣子。大龍頭把兩支胳膊伸得很長,在離身子很遠的地方極文雅地鼓掌。大龍頭斜望著屏幕,下巴卻調了過來,對我說:“我寫的。——別以為我光會騙人,我還是個詩人。”

大龍頭又說笑了一回。笑完了,大龍頭在小三子的耳邊耳語了一些什麼,隨後讓兩個小姐上樓。大龍頭目送著她們,挪到我的身邊來,歎了一口氣說:“兩個多漂亮的身體。”大龍頭說完這句話就開始沉默了,大龍頭摟住我的肩膀,突然反問我,“你說說,我們插隊那會兒這樣漂亮的身體屬於誰?”我不知道,不知道就閉嘴。還是大龍頭自己拖聲拖氣地回答了,“屬於書記他外甥。屬於局長他兒子。——現在呢?”大龍頭說,“歸我們了。這就是市場經濟的好。隻要付了錢,就歸我們。她們不再是書記局長的下屬或家屬,她們也能為我們岔開大腿。市場經濟是什麼?就是大腿一岔開來就能上市。隻要你有錢。”大龍頭像政治教員那樣豎起了一根指頭,盯住我,一字一頓地說,“在金錢麵前,每個人的高潮是平等的。”大龍頭用他的手指撣了撣我的前胸,歪著嘴笑了,“小子,你這麼年輕就趕上了。”大龍頭歎了一口氣,強調說,“真是好時候。全讓你小子趕上了。”

落地玻璃上點上了幾滴雨點,外麵下雨了。大龍頭說:“好雨知時節,春夜乃發生,隨錢潛入夜,潤物還呻吟。”大龍頭說得不錯,他真是個詩人。大龍頭重重地拍了兩聲巴掌,一個小姐就從樓梯上慢慢下來了。也就是說,樓上隻留了小三子。大龍頭對我說:“還愣在這兒幹什麼?”大龍頭的下巴指向了樓梯。“這會兒我可不要你陪我。”

我上了樓,推開門,小三子已經端坐在床的正中央了。她裹了一條羊毛毯,下巴以下都裹得嚴嚴實實的。兩隻鞋放在床邊,緊挨在一起,對得整整齊齊。衣服也疊好了,摞在床頭櫃上。上衣上麵是裙子,裙子上麵是短褲,短褲上麵是胸罩,胸罩上麵是襪子。她的眼睛在眨巴,楚楚動人。但我看得出,小三子似乎有些怕我,她的眼裏有一樣東西亮晶晶地閃了一下。意外的情況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我突然顫抖起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雙手顫抖得厲害。我想忍住,但是忍不住。我實在弄不懂我為什麼會這樣。老實說,起初我並沒有把這種顫抖看得多嚴重。但我錯了。我的顫抖很快在我的身上傳播開來,先是上半身,後來是雙腿。我的抖動幅度如此之大,把我的骨骼構架與牙齒的對稱關係都暴露出來了。我的模樣一定嚇壞小三子了,因為我自己把自己都已經嚇壞了。小三子打量著我,側著腦袋仔仔細細打量著我,眼裏忽閃忽閃的東西突然沒有了。她一定知道我是個新手了。小三子真是一個好姑娘,她走下來,摟住了我的腰。她把臉龐貼在我的胸脯上,用她的舌尖輕聲說:“帶著我一起抖,好不好?”

這丫頭是一隻青蛙,舌尖一點就把我卷進去了,這丫頭還是電,她讓我騰雲駕霧。我擁住了我的小三子,她在我懷裏赤條條地直篩糠。我不能肯定到底是她在抖還是我在抖。我用足了力氣都沒能讓她停止下來。我們就那樣抱著,直至我一點力氣都沒有為止。大約過了十分鍾,小三子抬起臉來了,她的眼睛含煙帶雨起來,交替著打量我的雙眼。她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怎麼不抖了?我們再抖一會兒吧,我已經好長時間不這樣了。”我知道小三子不是在挖苦我。可我還是很慚愧,可以說羞愧難當。我對這個晚上非常的失望,小三子一定把我看穿了,我沒有見過世麵,我是一個裝腔作勢的家夥,我還是一個色厲內荏的家夥。一句話,在女人麵前,我是個空心蘿卜。舌頭會說謊,但捉對廝打的牙齒不會。對這個晚上我失望透了。

不過小三子真的很好,她免去了我的許多尷尬,她是一個給顧客以滿足感與自信心的女人。她在這個晚上做起了我的老師。可我急,我就想盡快完成想象中的一擊,立地成仙,一步到位。小三子不讓。可我弄不懂小三子為什麼不讓我吻她的唇,我圍著她的下巴轉了大半個圈,她讓了大半個圈,後來我躁起來了,握著她的兩隻手腕把她摁在了牆上。小三子側過臉,冷冷地說:“不要碰那兒。別的隨你。”我不知道小三子為什麼特別在乎那兒,好在她在身上還有別的,我向“別的”發起了攻擊,大碗酒,大塊肉。小三子熱烈地響應我。我關上燈,小三子卻打開了。我再一次關上,小三子再一次打開。我拚命地忍住自己,和小三子爭奪著牆上的開關。在我忍無可忍的節骨眼上小三子卻把自己敞開了,她無比精妙地引導著我,手把手,肺貼肺。她是大師。我的攻擊由上而下,由外而內,由表象而本質,由呻吟而呼喊,由生而死,由死而生。我們在重複。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這是我們的快樂大聯歡,狂歡總動員。我的身體像一支管狀的焰火,絢爛的顏色有節奏地衝向夜空,炸開來,繽紛奪目,那些細碎的色彩在燃燒,拖著小尾巴,曇花一現,稍縱即逝。它們是衝出身體的精子,自由的精子,縱情狂歡的精子,它們的生命等同於狂歡的時間。我知道小三子屬於天下所有的男人,可此時此刻,她終於屬於我了。私有製好哇,私有製好。我們沒有明天,沒有以後,隻有這一次與下一次。我們大口大口地換氣,挖空了對方,直至我們的身體像一攤麵。

東郊真是安靜,這樣的安靜直往人心裏去。小三子臥在我的胸前,很無聊地用食指在我的胸脯上畫著什麼。小三子說:“第一次吧?”我眨了幾下眼睛,說:“第一次。”小三子問完這句話之後就再也不開口了。我們靜靜地對視了好大一會兒,我俯下身去又想吻她的唇。小三子用一根指頭止住了,把下巴側到了一邊。小三子突然說:“你不該做這種事的。”我說:“我為什麼不該?”小三子又靜了好半天,望著我說:“你沒這個命。”小三子毫無內容地笑起來,說:“人和人不一樣。你不是那個命。”我說:“為什麼?”小三子再也不說話了,她在臨睡之前自言自語地說:“你還是不該做這種事的。”

小三子在後半夜睡著了。我們麵對麵。我沒有思量小三子對我說過的話,隻是安靜地凝視著我的小三子。小三子均勻的鼻息吹拂著我的麵龐。小三子氣息如蘭。我撫摸著她的背,這是一種享受的疲憊,這還是一種疲憊的享受。大龍頭說得不錯,這樣美好的身體過去隻屬於書記的外甥或局長的兒子,而現在,她畢竟歸我了。大龍頭為我付了賬,連我這樣的人都可以和小三子上床了。我感謝生活。堂哥說得對,現在是一九九九年了,直到現在我才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真實意義。生活的全部意義全在時間的段落裏麵。

夜裏的一場雨真大,我沒有聽見。我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到小三子的身上去了,我一點都沒有聽見。我走上陽台,把懶腰一直伸到極限。雨後的世界真美,大雨使地麵潮濕,使石頭爽潔,使空氣甘冽,使天空澄明,使樹葉青翠,使我的身體複歸於寧靜。我站在陽台上,拚命地吸雨後的空氣。雨後的空氣滋陰補陽。生活好。活著好。潮濕好。身體好。女人好。爽潔好。和女人性交好。高潮好。澄明好。健康好。青翠好。自由好。寧靜好。南京好。生活好。有錢就更好。

小三子的話真像是一句咒語,我的確是不該做那種事的。當天晚上夜總會的老板就把我叫過去了,正式通知我走人。我不能怪老板什麼。才這麼幾天,我已經曠了兩個工了。我不能怪老板什麼。我隻能說,生活是個恒數,不會多你的,也不會少你的。今天多出來了,明天就會討回去。我要是老板我也會這樣。可我畢竟和小三子睡了,這是我的一樁心願。得到一個,失去一個,一比一。不能說誰虧了誰。

我沒有從老板的辦公室裏直接走人,我拐進了酒吧。我想坐下來好好看一看我的小三子。作為一個剛剛經曆過初次的男人,我明白了一個最基本的常識,性是一個很古怪的東西,它是特例。它一旦成為心願,你就永遠失去“了卻”的機會。“了卻”不是終結,恰恰是萬裏長征走完的第一步,調過頭去它就成了“還要”。就像高處的水,隻要有一點缺口,你就捂不住了。你不能怪水沒骨頭,是水它就得往低處流。你和誰睡過了你的心裏就會放著誰,惦記著誰,牽掛著誰,至少我是這樣,我挑了一張空桌子,坐下來,要了一紮冰啤。今晚夜總會的生意不太好,小姐們貼牆而立,她們的目光是那樣的空洞,懶洋洋的,手裏握著BP機,一副既期盼又拒絕的樣子。小三子站在她們的中間,與我對視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我把目光讓開了。這樣的對視讓我傷慟。我沒有勇氣走上去。我不知道她肯不肯,我不知道她會給我開什麼樣的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出得起,我不知道該把她帶到哪裏去,——這種事反正是不能在大街上的。這些問題擺在我的麵前,像小三子的目光一樣讓我無力。我束手無策。無法兌現的衝動像海裏的浪,企圖爬上海岸,卻又弓著身子自己退回來了。這是怎樣地不甘?怎樣地力不從心?我隻能化力量為悲痛,望著她,用凝視這種最無奈的方式緬懷她。近在咫尺的緬懷讓我焦慮不已。我多想成為她掌心裏的BP機,在她潮濕的掌心裏顫動,一陣一陣的。我渴望她潮濕的手掌,潮濕的乳房,還有潮濕的氣味。小三子的BP機一定顫動過好幾回了,她不停地低下頭來,看呼機上的顯示屏。大約在十點鍾,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終於走到小三子的麵前去了,小三子似乎和他說了一些什麼,後來就傷心地微笑了,依在他的胸前跟他走了出去。這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我無能為力。但是小三子的腳步一定扯到了我胸口的某一個痛處,她往外走一步我的胸口就拽一次。小三子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下了腳步,回過了頭來。我看不見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在張望什麼。後來小三子的身影徹底沒有了。她怎麼能這樣?你說說她怎麼能這樣?我快瘋了,仰起脖子就把一紮冰啤全灌下了肚子。

我也該走了。這裏不屬於我了。沒想到會有人把電話打到夜總會來找我。這是一部老式電話機,我拿起話筒的時候感覺有些怪,就好像我還是夜總會的人似的。我把耳機貼在右耳,沒好氣地說:“誰呀?”耳機裏突然就是一陣怒吼:“——哪裏來的?”我聽出來了,是堂哥。他的電話總是一驚一乍的。我不知道什麼事情讓他如此盛怒。我把話筒拉開一些,盡管如此,耳機裏的聲音還是噴了我一臉的唾沫星。“我下午到你家去了,兩萬塊錢是哪裏來的?”幸虧堂哥的嗓門這麼大,否則,夜總會的音響跟打雷似的,我還真的聽不見。我握著話筒,明白電話裏的意思了。我的胸口湧上來一陣極難受的滋味,我扯起喉嚨,高聲喊道:“我坐過九年牢,可錢沒坐過!——他們不要就還給我!”堂哥的聲音又大了一倍,堂哥在電話裏命令我:“你等著我,你當著你堂哥的麵給我說清楚!”堂哥掛上了電話。我的兩隻耳朵充滿了音箱裏的低音鼓棰聲。我擱下老式話筒,話筒像男人趴著的身體,而支架則成了一個狂放的女人,一側是張開的雙臂,一側是岔開的雙腿。

我該走了。這裏不屬於我了。

我惟一可去的地方隻有馬杆那兒。我怕見馬杆。眼下這種樣子我非常怕見馬杆。但是我想見他,他是我惟一的去處。我有太多的話想對馬杆說了。這些話堵在我的心窩子裏頭,我就想找一個貼心貼肺的兄弟說說。我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到馬杆那裏去了。馬杆的樣子讓我吃驚,幾天不見,馬杆瘦了很多,臉上布滿了疲倦。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麼纏人的事。他的臉上是一副心事沉重的樣子。看來他也是流年不順。我走到他的麵前,沒想到我又灰頭土臉地站在我的兄弟馬杆的對麵了。我的製服已經交給夜總會了,我現在穿的是我在采石場穿過的化纖襯衫。這件襯衫原來是白色的,現在我已經說不出它的顏色了。它早就被洗漬了。好在在馬杆的麵前我也沒有必要隱瞞什麼。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我身上的襯衫,失去了光亮與應有的整潔,灰溜溜的,布滿了折皺,發出懊糟氣。馬杆一定從我的衣著上麵看出了某種變化,他沒有帶我去喝,而是把我帶進了後間的小倉庫。我們依偎在硬紙箱上,低了頭抽煙,把煙灰胡亂地彈在地上。

我說:“去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