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馬杆說:“去上海了。”
“近來還好吧?”
“怎麼說呢,”馬杆說,“還行。”
我一直盤算著怎麼向馬杆開口。我非常想在馬杆的身邊做個下手,混口飯。隻要馬杆肯收下我,就是當牛作馬我都願意。反正是自家兄弟,我隻要有一碗飯就足夠了。我有力氣,為兄弟幹活我絕對是不會偷懶的。我們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後來馬杆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了,匆匆忙忙地說:“還沒給你倒水呢。”我一把拽住他,說:“客氣什麼。”馬杆還是出去了,好半天之後不端過來一隻紙杯,裏麵是開水。
我猶豫了半天,低聲說:“兄弟我不爭氣,又出了點事。”
馬杆好像是預料到的,低了頭不語。他點點頭,不停地往地上彈煙灰。
“好端端的,”我說。說這話的時候我居然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笑。我想我的笑容一定難看極了,愚蠢極了。我把剩下的話又咽進了肚子。
馬杆還是不語。但是,盡管他什麼也沒說,我覺得在他的麵前站站也是好的。即使他幫不了我,至少我能在兄弟的麵前說說話。出來這麼久了,我最渴望的就是有個人能靜下心來聽我說說話。可我又說不出什麼。就這麼站站也挺好。
我不知道我們站了多久,馬杆店裏的一個手下就是在這個時候撞進來的。小夥子愣頭愣腦的,好像在找什麼東西。馬杆拉下臉來,厲聲說:“怎麼不敲門?”小夥子賠上笑,弓了腰就往後退。馬杆說,“你給我站住!”我猜得出馬杆在為我難過,他的心情走了樣,難免會對自己的手下粗聲惡氣。我說:“算了,馬杆,算了吧,也沒什麼事。”馬杆把半截香煙丟在地上,踩上去,歪著臉問道:“昨天的事你辦好了沒有?”小夥子臉上的笑容比我還要難看,還要愚蠢。他囁嚅著嘴唇,說:“沒,還沒呢。”我注意到馬杆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樣了,透出一股淩厲的寒氣,“你拿我當社會主義是不是?——公司的情況你知不知道?”馬杆向門外伸出一根指頭,“你到會計那兒把工資領了。現在就走。馬上走。”
馬杆的話是石頭,每一句都砸在我的心窩子上。馬杆他不容易。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幸虧我沒有開口,馬杆的話我可是全聽到了,到了這個份上我再開口就太不識事理了。馬杆顯然是餘怒未消,他的手在抖。他再一次點煙的時候打火機的火苗腰杆子都挺不直了。我陪馬杆抽了幾根煙,煙成了他眼裏的愁雲,飄在他的額前,卻罩在我的心上。馬杆歎了一口氣,說:“生意不是人做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不想看到我的兄弟馬杆這樣。我說,“你把攤子弄小一點吧,會好的。”馬杆苦笑笑,說:“生意做來做去還不是做個麵子。弄小了,被人笑話。”馬杆說完這話好像想起了什麼事,他擰著眉頭,嘴裏“噝”了一下,說:“你剛才說什麼了,你怎麼了?”我“嗨”了聲,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擺平了。”為了讓馬杆相信,我故意把自己弄得殺氣騰騰的,就好像我是南京這塊碼頭上的龍頭老大。我攤開胳膊,粗聲粗氣地說,“誰會惹我?擺平了。”我拍了拍馬杆的肩膀,強調說:“擺平了。”馬杆看了我一眼,目光裏浮出了一絲憂慮,似乎在替我擔心。我怕我演得太過,又在馬杆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準備走。我走到商店的門口,馬杆卻把我叫住了。他重新回到商店,出來的時候手上拿了一隻信封,馬杆把信封塞到我胸前的口袋裏去,我預感到了什麼,說:“你做什麼?”馬杆說:“大街上,不要打,難看。”馬杆說完這句話就回到店裏去了。我走出去幾十米,悄悄拉開了信封的口子,又是一紮現金。我的心口一熱,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我真他媽的狗屁都不如,我老是在兄弟的身上東啃一口西啃一口,我他媽是人嗎?我是畜牲。我是耳屎。我是鼻涕。我是糞渣。我他媽的還想嫖,你那根雞巴配不配?你撒尿都不配撒到牆洞裏!我把手伸進褲兜,拍了拍襠部,對它說:“你忍忍吧,你省省吧。”
我不許自己再想小三子。我不許自己再想那種事。在小麵館裏吃完三鮮麵之後我就在大街上遊蕩了。明天一定要去看我的父母了,要想在堂哥那兒住下來,就必須去看望賣鹹魚的老頭和老太。這是不可更改的。華燈初上,南京真的漂亮了。但南京再漂亮也是小三子的臉龐,她歸她,我歸我。兩不擦的事。不過南京終究不是小三子,我到底可以在南京的大馬路上走走。櫥窗和廣告牌真是迷人,那種光,那種亮,那種鮮豔的顏色,它們怎麼就和我沒有一點關係的呢?好幾次我就產生了砸爛它們的願望,砸爛它們,我至少可以回到采石場去,一天好歹有三頓現成的飯。我就是一條狗你也必須養!我在路燈底下漫無邊際地走,路與路之間沒有牆,路與路之間沒有幹部放哨站崗。我從珠江路竄到湖南路,從湖南路拐到山西路,從山西路踏上雲南路,從雲南路再折到上海路。路是沒有盡頭的,路的盡頭還是路。路是路的延展,路是路的輻射,路是路的因果,路還是路的意義。我在長征。兄弟不怕遠征難,走完今天有明天。我不知道走了有多遠,讓我大吃一驚的是,我怎麼又走到“銀色年代”夜總會的門前來了?我停在夜總會的門口,望著牆裙上的霓虹燈,燈管一組一組的,一閃一閃的,一跳一跳的,它們揮拳弄棒,盛氣淩人,舉止囂張,我決定進去。我一屁股坐到吧台旁,用下巴命令女招待:
“拿酒。”
大龍頭在夜總會出乎我的意料。看樣子他呆在這兒已經有一會兒了。他遠遠地看了我一眼,歪著嘴笑。他對我的處境似乎了然於心。我不喜歡他這種了然於心的樣子。一看到大龍頭我的氣焰立即就下去了。我不自覺地看了自己一眼,我的樣子太難看了,其實跟光了屁股差不多。
大龍頭歪在椅子上,用指頭把我勾了過去。他點上一根煙,叼在嘴角。大龍頭真的什麼都知道了,開口就說:“兄弟我不會不管你。”大龍頭伸出他的左手,岔開五根指頭,在我的麵前擺了兩下,含含糊糊地說:“我有這個數,我不會不管你。”我不知道五根指頭意味著什麼,但是,他的五根指頭上有三個戒指,每一根都那麼財大氣粗。大龍頭說:“開心一點好不好,別弄得跟什麼似的。”我抹了一把臉,不停地眨巴眼睛。“你呢,可以替我要要賬,還可以給我接接電話,”大龍頭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想玩玩,還可以給我開開車。餓不著人。都什麼時候了,餓不著人。”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大龍頭取下香煙,調過頭去對著一個不確切的地方笑,一邊笑一邊往外吐煙,“這是哪兒對哪兒?”大龍頭說,“你說說,你和我是哪兒對哪兒。”
我隻能說我命好。采石場裏的那個老賊對我說過,我會有貴人相助。大龍頭就是我的貴人。人得有朋友,不管是在哪兒交結的朋友。人都得有朋友。大龍頭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的服務生,對我說:“告訴他你想喝什麼,別弄得像什麼似的。”
我們大概喝到十二點,大龍頭想回去了。我不想現在就走。我乘大龍頭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一眼吧台,小三子不在。小三子的空缺使我的心裏頭空了一大塊,這叫我不甘。我就想看一看小三子,然而她不在。這會兒小三子一定墊在某個男人的身子底下,替那個該死的男人喘氣。我惦記著她。她讓我難以釋懷。
七
大龍頭的房地產公司實在是氣派,窗戶正好與金陵飯店的璿宮相平視。會客廳裏擺滿了建築物的模型,那些建築已經或即將成為南京的一部分了,它們裝點了現代都市的現代性。我站在建築模型的麵前,覺得自己是巨人。我俯視著南京,隻要我一伸手,那些建築就會拔地而起。這樣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跟在大龍頭的後麵你所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剩下呼風喚雨了。
我沒有料到大龍頭在下班之後再一次請我去嫖。他站在我的麵前,雙手插在褲兜裏頭,一個人搖著腦袋微笑。“沒辦法,好這個。”大龍頭帶著自嘲的神情對我說。“又好酒,又好煙,還好屁眼對著天。”大龍頭說,“沒辦法,好這個。”他這樣的盛情款待我有些受之有愧。我甚至有些不踏實了。我實在配不上別人三番兩次地用女人來招待我。我又不做官,又不可能在生意上照顧老板什麼。我隻能謝絕。哪能總是讓老板請客。大龍頭看出了我的心思,歪在他的大班椅子上,說:“讓人陪慣了,一個人幹什麼事都沒勁,就算陪陪我吧。”老板說完這句話便往外掏號碼簿,說:“紫唇俱樂部來了幾個學生妞,咱們呼兩個來。”大龍頭抬起頭,很詭異地笑笑,“真的不錯,”大龍頭說。我不是不想女人,老實說,我嘴上不想,但身子想。問題是我不踏實,這畢竟不同於陪老板吃飯。人情深似海,我背不起這個債。大龍頭一定看出了我的心事,發話說:“你就當陪我吃頓飯好了。”
恭敬就得從命。但我還是說:“我不喜歡學生妞。”大龍頭聽了我的話就笑,這家夥一笑就說明他什麼都明白。我就弄不懂他為什麼什麼都能夠了然於心。這是我崇敬他的地方。也是我害怕他的地方。他那張臉是如來佛的巴掌,他一顰一笑都說明我逃不出他的掌心。“你呀,”大龍頭說,“一根筋。”
小三子看上去有點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我和她對視了幾秒鍾,就把她摟在懷裏了。這次擁抱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感覺到小三子在我的懷裏同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她吸得很猛,乳房全壓扁了,攤在我的胸前。但小三子的那口氣呼得卻極慢,她的腹部說明了這個問題。我說:“我想你。”小三子沒有接我的話,後來她的身子抖動一下,似乎在冷笑。還是小三子先把胳膊鬆下來了,一鬆下來她就開始解胸前的紐扣。她解紐扣的時候兩片嘴唇張開了,下唇咧在一邊,不停地用舌尖舔她的上唇。我摁下腦袋,十分孟浪地就想把嘴唇貼上去,小三子讓得很快,隨後轉過眼來斜視著我,拿眼睛責怪我不懂事。我隻好貼著她的腮。小三子沒有動,拍了拍我的屁股,說:“來吧,你睡吧,睡完了你就好了。”
我們便睡了,一連好幾次。但每睡一次我就感到我空了一次。我說的不是身體,而是身體以外的某個地方。具體是哪兒,我又說不上來。我想和小三子好好說說話,可我不知道說什麼。就好像我小時候抱著大西瓜,轉來轉去總也找不到一個下嘴的地方。我隻能再睡,用這種徒勞的方式排空我自己。
“你叫什麼?”我突然問。
“小三子。”小三子麵無表情地回答說。
“你怎麼可能隻叫小三子。”
“你管她叫什麼。叫什麼都一樣。隻要是小三子就行了。”
“你就不肯和我說點別的?”
小三子的嘴角笑了笑,把自己打量了一遍,說:“所有的東西都在這兒,我沒有別的。”
我把嘴閉上了。點了一根煙。小三子從我的手上把剛剛點好的香煙接過去,猛吸了一大口,隔了好半天才從鼻孔裏頭對稱地噴出來。噴得我一臉。我沒有再點,我們抽著同一根香煙,把吸進去的煙霧吹到對方的臉上去。抽完這根香煙之後我們已經變得很開心了,我說:“你做了多久了?”小三子說:“一年十一個月帶九天。”“你原來做什麼?”小三子說,“就做這個。”“為什麼?”小三子笑笑,探出身子提過了她的皮包,抽出一張自己的名片,翻過來,遞到了我的手上。上麵有四句順口的話:
天在天上
地在地上
天要下雨
水流海洋
我正正反反看了兩三遍,弄不懂。我笑起來,說:“什麼意思?”小三子接過去,也看了幾眼,說:“是一個有文化的人送我的,他錢不夠,就給了我十六個字。印在後頭,文化文化。”小三子把自己的名片窩在手心,後來就開始向我發問了。她問一句我能說上十幾句。我發現我的舌頭並不笨,這叫我開心。我光著身子,說的也全是光了身子的話。我把我的一切全兜給小三子了。在我說話的時候小三子把下巴擱在了膝蓋上,靜靜地聽,睜大了眼睛看。小三子的傾聽給放大了我的說話能力與欲望,我不停地說,就好像過了今晚這個世界就再也沒有耳朵了。我的舌頭像夜間蛐蛐的翅膀,動個不息。我不知道我說了多長時間,隔了好久我才發現,小三子其實並沒有聽,她早就走神了,一雙眼睛望著一個並不存在的地方,似乎在追憶什麼,而雙眼皮也就更雙了。我說:“喀,”她“啊”了一聲,仿佛是如夢初醒。小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笑,是那種忘記了掩飾與職業的笑,傻極了。小三子的傻樣是多麼的美。
我最終選擇了為大龍頭開車。我喜歡和大龍頭呆在一塊兒。更關鍵的是,我渴望開汽車。開汽車畢竟不同於做保安,它好歹是一門手藝,即使將來碰上什麼意外,我還可以找一輛出租車,給人家跑跑夜班,做做二駕。有沒有手藝混起來是大不一樣的。大龍頭對我的選擇深感滿意,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方向盤還是要讓自己人來扳。”
夏季即將來臨的時候我住到楊梅塘的駕駛學校去了。楊梅塘遠離市區,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監獄。老實說,我喜歡這種感覺,畢竟隻有個把月,領上駕照之後我就能掙上一份很體麵的錢了。這是我釋放回來之後心情最為舒暢的日子,稱得上平靜似水。我在白天扳扳方向盤,晚上則躺在床上,和人說說話。我學得不錯。倒不是因為我比別人強,而是別人真的把這兒當成了監獄,可對我來說,這裏絕對是天堂。一個人在天堂肯定比地獄幹得出色。我甚至希望能在楊梅塘住得長一些,我坐過九年牢,個把月算什麼?更何況我還能學到一門手藝。我把汽車弄得跟玩具似的,汽車後麵的黑煙就像黑駿馬的尾巴。好日子就快開始了,我知道,我已經聞到好日子的氣味了。這裏真正用得上堂哥所說的那兩句話,“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生命之樹常青”。
我一直把自己關在駕校,我得靜下心來把這段平靜如水的日子過仔細了。這些日子裏頭我隻出了一趟門,給我的兄弟馬杆去了一次電話。我用飽滿和振奮的聲音告訴馬杆:“兄弟我學開車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能開著奔馳牌汽車去看望兄弟了。”馬杆在電話裏頭替我高興,他為我鬆了一口氣。馬杆說:“好,等你出來,你安頓下來我就全放心了。”
大概在第二十四天,也可能在第二十五天,大龍頭開著他的奔馳來到楊梅塘了。大龍頭給了我很大的麵子,他親自開著他的奔馳車接我“回南京”逛逛。他把汽車的鑰匙扣套在指頭上,示意我去接。鑰匙在盛夏的太陽底下閃閃發光,鋥亮的光芒預示了我的美好未來。我沒有去接鑰匙,我說:“我還沒拿到駕駛照呢。”我信心十足地對我的老板說,“再過幾天,過幾天我就拿到照了,我肯定給老板做一個好司機。”大龍頭在陽光下麵眯著眼,說:“別那麼當真,太當真活得就沒勁了。”我不好讓老板的手臂懸在那兒,隻好接過來。我為老板拉開車門,請他上車。後來我鑽進駕駛室,強勁的冷氣使我打了一個幸福無比的激靈。我順勢摁下了一串車喇叭,我回過頭說:“老板,開車了。”我的老板用他的下巴批準了我的請求。
到底是奔馳車,不同凡響。對一個開慣了教練車的司機來說,跨上奔馳就等於進入了天堂。我駕駛的好像不是一輛車,而是一陣風。好汽車就這樣,不是你在開它,而是它在開你。不過上路不久我卻有些緊張了,這麼好的車,我怕碰傷了它的皮。有時候車子太好了反而會成為你的負擔。我開始踩刹,不停地踩。老板在我的身後發話了,老板說:“再好的汽車都是女人,你想快活,就別往心裏去。”老板是詩人,一句話就能道破天機。老板的話使我放鬆了許多,我把汽車的速度踩上去,車輪在融化了的柏油路麵上潤滑起來,不像滾動,而像流淌。融化了的柏油把盛夏的陽光反射回來,我麵前的道路變得平坦而又開闊,我的心情也隨之開闊,反射出強勁有力的光。我的生活就要和這輛漂亮的奔馳車緊密相連了,成為風的一個部分。我的心情棒極了,帶上了速度感,也許還帶上了流動感,我以前所未有的輕鬆與熱切向南京奔馳而去。
今天是個好日子,這一點千真萬確。今天的確是個好日子。汽車的四隻輪子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大龍頭沒有家,不是離婚了,而是從來就沒有有過家,這一點出乎我的意料。大龍頭沒有往深處說,我當然就不好多問了。大龍頭說,除了工作,他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在了兩樣東西上,第一,女人,第二,麻將。聽得出,大龍頭是一個高度自私的人,同時又是一個十分懼怕寂寞的人,所以大龍頭隻熱衷於女人與麻將,這兩樣都是絕對自我的集體活動。它們是利己的,同時也是不甘寂寞的。
從當晚事態的發展來看,我知道大龍頭接我回來的目的了。是讓我陪他,陪他吃吃飯,再像“陪他吃吃飯”那樣陪他幹點別的。大龍頭喝了一點酒,喝完酒之後的大龍頭顯示了他脆弱的一麵,眼神裏頭居然有些頹唐了。他拍著我的手背,對我說:“陪陪我。”在這個刹那大龍頭顯露了他的真實年紀,大龍頭已經老了。和呆在采石場那會兒比起來,大龍頭的骨子裏頭已經不那麼風光了。好在大龍頭有錢。他現在的魅力有一半是靠錢支撐起來的。一個人不管多威風,多有錢,其實都有空虛的時候,都有可憐的時候,都有不堪一擊的時候,都有需要別人的時候。我望著大龍頭,突然有點心酸,卻又禁不住有些得意。很顯然,大龍頭沒拿我當外人。他不相信所有的人,但是相信我。我有些受寵若驚。同時也踏實多了。從根本上來說,不是他在請我,而是他需要我。我花他的錢也就理所應當。
大龍頭問我,今天晚上想睡一個什麼樣的,我沒有忸怩,直接告訴他“小三子”。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自信多了。我是一個駕駛奔馳小汽車的司機,我覺得我配得上人家小三子。這一回我真的就要有一份體麵而又穩定的工作了。我馬上就要有錢了。
大龍頭又換了一個小妞。和上幾次一樣,我們去了東郊。大龍頭在樓下,我們在樓上。但是大龍頭在這個晚上做了一件讓我極不開心的事,他在小三子上樓的時候伸出手去摸了摸小三子的屁股。大龍頭並沒有掩飾,全被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我沒有開口,不過說實話,我很生氣。小三子是我的女人,大龍頭他不該做這種事的。
關上門之後我終於沒有忍住,我站在門後,說:“大龍頭有沒有睡過你?”
小三子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但是她聽見了。我肯定她聽見了。她看著我,把腦袋都歪到一邊去了,她就那麼歪著腦袋仔細地研究著我的怒容。
“你說什麼?”
“我在問你。”
“你在說什麼?”
“我不許別人碰你!”
小三子的臉上浮上了極怪異的神情,她似笑非笑地搖了幾下頭,後來臉上的笑意就沒有了。她十分定神地凝視著我,搖了幾下頭,又搖了幾下頭,一邊搖頭一邊說:“你在說什麼?”
我的妒火燃燒起來,我知道,我的妒火發出了紫紅色的火苗。我走到小三子的麵前,一把就把她摁在了床上,我粗暴地用雙手夾住了她的頭,俯下腦袋十分準確地吻住了她的雙唇。小三子的掙紮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她拚命地扭動,撲打著她的雙腿。小三子一定想揪我的短發,但是沒有揪住。她開始擰我的耳朵,她長長的指甲摳進了我的肉,她用她的長指甲凶猛無比地抓我的臉龐,我沒有鬆手,拚命地吻她,吮吸她。小三子的喉嚨裏頭發出了母貓一樣的呼嚕聲。小三子抗爭了好半天,居然慢慢地平息了,放棄了掙紮。後來小三子閉上了眼睛,她緊閉的嘴唇十分小心地張開來了,試探了一下,隨後就狂放地張大了,我們的吻便合縫合榫了。我們的舌尖極迅速地碰上了,我們像通了電,我們的身體身不由己地顫抖了一下。小三子抬起了下巴,開始承接我,呼應我,她熱乎乎的鼻息噴在了我的臉上。我放開了她,用雙手支撐住自己,我怕壓疼了她。我怕她疼。但小三子的雙手繞在了我的脖子上,她柔軟的胳膊是如此地有力,宛如兩條最柔韌的繩子把我們拴在了一處。我們貼在一起,像夜的顏色與夜的顏色。我們溶解在一塊兒了。
我們吻了很久,差不多有夜的顏色那樣長。後來我們鬆開了,我們跪在床上,拉著手緊盯著對方。小三子低下頭去,她的兩隻肩膀慢慢地聳了上來。小三子突然掙開我,掄起她的手臂給了我一個大嘴巴。我猝不及防,響亮的耳光像雪亮的閃電一樣照亮了東郊。小三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大聲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小三子說完這句話就下了床去,拎起她的皮包就要往門口去。我撲到她的身後,一把抱緊了她的腹部。我們又顫抖起來了,我不知道是誰在抖,但我的聲音說明了一切問題,我用顫抖的聲音不停地說:“小三子,小三子。”
小三子在我的懷裏轉過了身子,她仰起頭,看到了我臉上的道道血痕。她伸出手,撫摸著它們。她的眼裏全是淚,但是沒有掉下來。“你為什麼要這樣?”小三子歪著腦袋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啊?”小三子埋下她的腦袋,再一次聳起了她的肩膀。她的腹部收縮了一下,隨後又收縮了一下。她的腹部在我的懷裏不停地收縮。我把她抱到床上。我們的腦袋這一次沒有對著牆,而是對著門。我解開了她的衣服,慢慢進入了她。
小三子的雙手一刻也沒有離開我的臉龐。我在努力。我堅持著自己,強忍著自己,盡我的可能延長這一次。我想讓我的小三子體驗我,享受我,我想盡我的所能給我的小三子帶來最大的快樂與滿足。在我即將臨近高潮的時候我仰起了頭來,我的目光落在了木門上方的玻璃窗戶上。我突然發現玻璃的背麵有些異樣,我定了定神,玻璃的背後居然是兩隻人的眼睛。它們凝視著我,正與我對視。它們全神貫注,發出貪婪而又銳利的光。這雙眼令我魂飛魄散,在我確認的瞬間我懂得了什麼叫五雷轟頂。我尖吼一聲,把身體下麵的小三子都嚇了一大跳。
我衝出去,拉開門,大龍頭站在我的麵前。他已經從椅子上下來了。我赤身裸體地站在門框的中央,渾身是汗。我就想衝上去把他的兩隻眼睛全摳下來。但我的身體全軟了。大龍頭平靜說:“你忙。”大龍頭自言自語地說:“你忙你的。”大龍頭說這話的時候兩隻手已經插到褲兜裏去了,他的手在褲兜裏亂動,使紡織物呈現出慌亂與無助的局麵。他的手最終在褲兜裏頭握成了拳頭,對稱地凸在兩側,而褲襠中央卻令人懊喪地凹在那兒。大龍頭很慢地轉過身去,往樓下走。我對著他的背影突然大聲說:“大龍頭,你不仗義!”大龍頭慢慢地回過頭,用那種傷感的語調對我說:“知足吧。你知足吧。”
樓下的大廳水晶吊燈正發射出輝煌的光芒,一個小姐坐在沙發上,左手執煙,右手托腮,連頭都沒有抬。她專心致誌地看著一部頂級片。
我回過頭來,小三子十分傷心地坐在床上,她抱著自己的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小三子對著地板目不轉睛,滿眼都是淚光。後來小三子開始捋頭發,捋完了頭發她就開始穿衣服了。她在這個緩慢的過程當中一直不肯和我對視。等她穿好衣服她的表情已經回到以前去了。我想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小三子拿起她的皮包,似乎想了一些什麼,她從錢包裏抽出兩張百元現鈔,丟在了床上,後來又抽了兩張。小三子說:“今天該付賬的應該是我。”小三子說,“我們清了,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小三子在出門之前對我說,“你沒那個命,你不該做這種事的。”
八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並沒有歇斯底裏,相反,我平靜如水。當我從大龍頭的別墅裏走出來的時候,我的心中沒有傷慟,沒有焦慮,沒有掙紮。我驚奇於我的平靜。我甚至對大龍頭沒有半點怨恨,我再也不用仰視我心中的偉大領袖了。我活得比他還好,至少,我可以有身體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才是問題的關鍵與根本。離開了別墅裏的水晶吊燈,我的眼前一抹黑,整個東郊一抹黑。我以為是錯覺,但出了大院我就發現了,不是。東郊真是很黑,夜裏下起了大霧。東郊已經被大霧覆蓋了。深夜的大霧是一種潮濕的黑顏色,它裹住了一切,遮蔽了一切,打濕了一切。好大的霧嗬,什麼都看不見了,我伸出手去,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哪兒了。我抓了一把,一把就把我的五根手指全逮住了。霧真是一個有趣的東西,一無所有,絕對虛妄,可它就是成功地塞滿了這個世界,隔離了這個世界。我嚐試著瞪大了眼睛,還是什麼都看不見,我想我的目光一定也是霧狀的了。但我並沒有停止我的步伐,此時此刻,我騰雲駕霧。我必須走回去,我的身上沒有一分錢,我甚至連到哪裏去都沒有想清楚,但我必須走回去,回到南京。隻要我的雙腳不離開路麵,而我就一定能回到南京。東郊是一個巨大的墓地,一個著名的墓地,許多偉大的屍體就埋葬在這兒。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屍體,平靜如水地邁開雙腿。我在同一條盤山公路上盤旋了一圈又一圈,我一點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迷路了,實際上我從上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迷路了,我走了差不多一夜,天快亮的時候我想我的靈魂都快出竅了,我不僅忘記了回到南京這個念頭,我甚至把我自己都忘了。我隻知道自己是一具屍體,像一團漆黑的磷火,在霧中漫步。我的雙腳成了我的夢。我已經成為霧的一部分了,我是被淋濕的魂,我是帶有腳步聲的魂。我不知道這一夜是誰在替我步行。但是我渴,這個感覺像霧裏的燈。白花花的。天亮之後我看到了路邊的一條河。我撲過去,埋下頭去喝了一個飽。喝完了,我沒有能夠站起來,我站不起來了。我突然發現水裏有一個人,有一張臉,臉上布滿了手指的抓痕。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我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我開心地笑了,他媽的,那不是我又是誰?這個發現讓我開心,這絕對是我生命史上最偉大的發現。
夢終於醒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相信,我的靈魂終於附體了。
我並不想打攪馬杆,可這會兒馬杆是我的單行線,除了馬杆,我別無出路。不過我並不糊塗,我現在的樣子實在是太落魄了。渾身潮濕,滿臉傷痕。這種模樣走到馬杆的店裏絕對是不合適的。我不能讓馬杆在夥計們的麵前丟了他的臉麵。我站在路邊,來回猶豫,而對麵就是馬杆的電腦商店,我都能看到馬杆了。我決定還是用電話把馬杆喊出來。馬杆拿起耳機,“喂”了一聲,我慌忙說:“馬杆,是我。”馬杆聽出了我聲音裏的異樣,我看見馬杆把他的另一隻手插進了頭發。一副極為頭疼的樣子。馬杆說:“你回來了?”我無言以對。我說:“馬杆,我想見你。”我迫不及待地說,“我就在馬路的對麵。”
馬杆轉過了頭來。我們的目光隔了一條馬路對視上了。我看不清馬杆的表情,但馬杆臉上的震驚是顯而易見的。這不能怪他,我能夠想象我現在的模樣。馬杆在電話裏說:“發生什麼事了?”我對著話筒說:“你出來一下好嗎?”我立即又補充了三個字,“帶點錢。”這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了,可這話我除了能對馬杆說,這個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馬杆隔著大街望著我,他放下了電話,一個人對著自己的腳尖望了好半天,隨後叫過身邊的一個夥計,對他交代了一些什麼,我聽不見。但我看到馬杆的臉上已經愁雲密布了。馬杆這人就這樣,一看到我難受他的心裏就好不了。
放下電話之後店裏的小夥子一直看著我,看樣子是想跟我討電話費。我沒有錢,隻好也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小夥子就把目光讓到一邊去了。我和馬杆從馬路的兩側同時走出了商店的大門,我對他擺擺手,示意他別過來。我們沿著馬路的兩側一起向前,大約走了兩三百米,我穿越了馬路,站在了馬杆的麵前。一站到馬杆的麵前我的傷心就全湧上來了,有點想哭。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了。為了忍住我的淚水,我想我臉上的表情肯定全走了樣了。我的模樣也許嚇了馬杆一跳,馬杆怔在那裏,用一種警惕而又防範的眼神盯著我。我看了一眼路邊的小麵館,說:“馬杆,你請我吃頓麵條好不好?”馬杆沒有來得及說話,我已經走進小麵館要了兩碗三鮮麵了。我已經餓瘋了,渴瘋了,捧著滾燙的湯湯水水發出了不知羞恥的呼嚕聲。由於太燙,我又是哈氣又是吸氣,像一隻受了傷的公獸。我伸長了脖子胡亂地咀嚼並瘋狂地吞咽。吞咽一次我的眼睛還要閉上一次。我吃得太囂張了,居然忘記馬杆正坐在我的對麵了,我吃得又凶又惡,又毒又貪,不一會兒我就滿頭大汗熱氣騰騰了。最多五分鍾,我的麵前就隻剩下兩隻空碗與兩根筷子。吃完了,我空咽了兩口,梗著脖子打了一個飽嗝。就在打嗝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了,馬杆還坐在我的對麵呢。馬杆正失神地盯著我,失神的眼裏有一種讓我害怕的東西。馬杆一定是被我嚇壞了,他被嚇壞了的樣子反過來又嚇著我了。馬杆迅速地挪開目光,但他的目光還是給我留下了銳利與嚴酷的印象。我想我剛才的吃相肯定是把馬杆嚇壞了。“飽了?”馬杆笑著說。“飽了。”我十分羞愧地點了點頭。
馬杆一直在吸煙,幾乎一刻不停。吃完麵條之後我想把我的情況告訴馬杆的,話到了嘴邊我又咽了下去。這個話題太不體麵了,我不能讓馬杆毀掉他心中的那個我。就在我打定主意準備說一些什麼的時候,馬杆腰裏的手機卻又響了。馬杆聽了一句,臉上是那種極度無奈的樣子。馬杆關掉手機,瞅準了機會從他的口袋裏掏出了一隻信封。我接過來,塞進了口袋。馬杆說:“那我就先過去了。”我嘴上答應了,可我實在不希望馬杆這個時候離開。他的離開讓我難受。我真想對馬杆說,我現在太需要你了。但我說不出。我為自己不能把自己的心裏話說出口而懊惱,呆在那兒,臉上流露出一副凶相,一副惡相。馬杆不停地瞥我。馬杆一點都不知道他對我來說是多麼地重要,他現在是我手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承認我變得婆婆媽媽的了。我跟出去,對著馬杆的背影喊了一句,我說:“晚上我呼你。”馬杆愣了一下,馬杆的背影在我的麵前愣了一下,好像腳下給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似的。馬杆,笑著說:“好,晚上呼我。”
馬杆一走我就跨上了公共汽車。口袋裏一有錢我就踏實下來了。我買了四張票,走到汽車的最後排,脫下鞋,枕在了腦後。我得睡上一覺。無論如何我得睡上一覺。我的夢裝上了四隻輪子,在南京城的馬路上鬼魂一樣遊蕩。
打死我我也想不到要提防馬杆。馬杆下手下得真是太快了,太狠了。事先一丁點跡象都沒有。我想問他,我太想問明白了,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在著名的卡薩布蘭卡喝了一個晚上的啤酒,馬杆在這個晚上情緒一直不錯,他還請一位小姐陪他跳了一會兒迪斯科。馬杆跳得一身的汗。馬杆不時地對我招招手,示意我下池。我不想跳,我在等馬杆。等他玩夠了,喝夠了,跳夠了,我會讓他把我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好好說上一夜的話。我不喜歡迪廳,不喜歡夜總會,馬杆不知道,迪廳其實是我的傷心之地。我的第一個噩夢就是從歌舞廳開始的,我不想讓我的第二條道路再從歌舞廳開始起步。好幾次我都想和馬杆說說話了,但是馬杆的玩興未盡,他拍了拍我的手背,我隻好就作罷了。大約在深夜兩點,馬杆的頭上冒著熱氣,他把他的指頭插進了他的頭發,捋了幾下,對我說:“怎麼樣,換個地方吧?”我什麼都沒說,拿起桌上的香煙就站起了身子。馬杆在這個時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麵有難色地對我說:“我們到鎮江去怎麼樣?”我沒有開口。馬杆說:“鎮江的一個老板還差我三萬多塊錢呢,要了好幾次都沒能要回來,我們連夜去,天亮的時候把他堵在床上。”我同意。隨便到哪裏,隻要馬杆他用得上我,就是三萬塊錢是那個家夥的牙齒,我也能替馬杆拔下來。我怪罪馬杆說:“你怎麼不早說。”
我不知道我們是幾點鍾到達鎮江的,馬杆一上出租車就睡著了,呼吸均勻而又平穩。我白天裏已經在汽車上睡了一整天了,這會兒精神正旺,瞪了一雙賊眼看滬寧高速公路的夜景。這條公路實在是漂亮,有幾次我都產生了幻覺,就好像我在電影上,就好像我在國外。我的心情變得愉快起來,我一定得幫著馬杆把三萬塊錢要回來,弄不好馬杆真的要做我的老板的。到了鎮江之後馬杆剛好就醒了,我們在火車站轉悠了十來分鍾,馬杆改變主意了,馬杆說:“那家夥有個小老婆在常州,我們先到常州,一定能堵住他。”重新叫過出租車之後,我們又上了車,幾十分鍾過後我們就來到了常州的郊外。我們在公路的旁邊停了車。馬杆說,他的腿麻了,下來走走,再說也快到了。我們步行了一段,後來我們就來到一塊工地了,這也是城鄉結合部常有的。馬杆說他想小個便,便鑽進了黑咕隆咚的工地裏去了。這家夥真是體麵慣了,就連深夜裏小便也要躲躲藏藏的。但是意外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他居然在黑咕隆咚的毛坯房裏倒下了,結結實實地一下,嚇了我一跳。我立即跟上去,衝進了黑乎乎的毛坯房,想把他扶起來。剛一進去我的腹部就讓什麼東西給撞上了。我還在地上找馬杆。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一把刀子已經捅進我的肚子裏去了。這一刀捅得太快了,我甚至沒有感覺到疼。我的腹部似乎又被人拉了一把。這時候我感覺到有一樣東西在我的腹部流淌開來了,熱燙燙的。我還聞到了一股瘋狂的鹹魚味。我想不出來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直至刀子戳進脖子我才突然明白過來。我沒有叫。我就知道我的鮮血在往外衝,黑糊糊的,迅猛,有力,灼人,我聽得見磚頭吸血時發出來的滋滋聲。人真是太假了,鮮血隻衝了一會兒我的雙腿就軟下去了。我趴在牆角,疼痛就是在這個刹那湧上來的。它們洶湧澎湃,長滿了牙。我張大了嘴巴,咬住了一塊磚頭。我知道這肯定是馬杆幹的,不可能是別人。我不明白為什麼。劇痛之中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為什麼。我想問問他。我開始大口喘氣了,我甚至還用雙手捂了一下傷口,但我太徒勞了,沒有一雙手能捂得住噴湧的鮮血,血把我的雙手弄得很黏,我的十根指頭全成了泥鰍。我聽到了脖子的中間氣泡的破裂聲。我拚命想呼吸,但所有的空氣都從氣泡裏漏走了。呼吸的力不從心真讓人絕望。傷口在歎息。傷口四周的皮肉在顫動。我用盡了力氣轉過了身來,我想看看馬杆。我什麼都沒有看見。黑夜不是一段時間,它首先是無能為力的視覺效果。馬杆開始用他的刀子割我的雙手了,我不知道馬杆割下它們做什麼。後來那把刀子又開始卸我的腦袋。謝天謝地,我可是一點都不疼了。我的腦袋被馬杆提在手上。我睜大了眼睛,我看見我的鹹太陽升起來了,它的光芒全是鹹魚的氣味。我的兩隻耳朵還聽得見,我聽見馬杆把我的雙手和腦袋裝進了口袋。是一隻塑料口袋。被裝進塑料口袋,是這個世界為我作出的最後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