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一個月的軍訓一直圍繞著槍,訓練的目的則是為了保證一顆子彈等於一條性命這樣的高效率。首長說,射擊的關鍵一要平,二要穩。為了直觀地說明這一點,首長把鋼槍對準了一塊闊大的湖麵。湖麵如鏡。首長趴在水邊,幾乎在摳動扳機的刹那,子彈頭在水平麵上劃開了一道筆直而白亮的縫隙。首長說:“看到了吧,和水一樣平。——這就是水平。”首長誇完了自己對民兵們說:“有我這個槍法,敵人如果來了,你隻要看見他,他就別想活。神槍手不靠槍殺人,靠目光。”
集訓的最後一天首長終於公布了秘密。那個外鬆內緊的秘密。首長走上主席台,從麻袋裏取出一樣東西,是一張完整的人形皮衣。漆黑。麵部像一隻豬。卻長了一隻象鼻子。首長指著東方大聲說:“同誌們,這是一個月前我們的漁民在海灘上發現的。”首長肅穆起來,用手指關節敲打著桌麵,壓低了聲音:“同誌們,嚴峻哪。”
會場頓時凝重了。人們屏聲斂息,注視著人形皮衣。高端五的腦海裏清晰起來的不是敵人,而是地圖。萬川歸海,反過來說,敵人完全可以沿著萬川從河床的底部走到高家莊的石碼頭。更要命的是,高家莊的村前是一片湖,方圓足有十幾裏路,敵人有足夠的理由潛伏在湖底,然後,在某一個清晨,水麵上齊齊整整地浮上來一群豬腦袋,長著很長的鼻子。然後露出脖子,胸脯,大腿,黑壓壓地走上來一排,又一排。高端五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最殘酷的事實就是,這也許不是真的,但是可能。在大部分情況下,可能性即危險性。
高端五緊張了。但是興奮。
高端五回到高家莊已是隆冬。這一次他不是學生,也不是獸醫,而是兵。高端五的右肩上扛著那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嚴寒放大了高端五身上的凜冽氣息。他像水麵上的堅冰,足以籠罩來自水下的任何威脅,至少,在孩子們看來,這一點毫無疑問。
有關水下的危險,高端五依舊采用了內緊外鬆這樣的原則。這樣的原則有利於使知情者產生出一種掌握內情與參與大事的興奮感,比動員更見實效。高家莊的人們很快就知道了,日子並不太平。水底下有毛茸茸的手。好在有高端五在。他不是回來了,而是上級派來的。不過婦女們對河水的恐懼總是難以消除,“彩霞子”她媽就是一個例子。她一個人到碼頭上淘米,為了給自己壯膽,“彩霞子”她媽一邊跺腳一邊大聲對水麵說:“你出來!有種你出來!”
最嚴重的事情發生在這個早晨。一場夜雪過後,高家莊白花花的,高家莊圓溜溜的,高家莊清冽冽的,高家莊還安靜靜的。而太陽也出來了,高家莊一片白亮,染上了太陽的酡紅。大約在八點鍾,一個玩雪的小男孩發現了村北倉庫後麵的一串腳印。腳印比豬腳大,比牛腳小。腳印與腳印之間,紛亂的積雪昭示了行走的慌張。最要命的是,腳印的左側有一路血跡。在雪地上,血跡成了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坑,那些坑越來越大,快到河邊的時候,鮮紅的坑已經成了鮮紅的洞。而腳印與血跡一到河邊就戛然而止了。說沒有就沒有。幾分鍾之內這個消息就傳遍了高家莊,一下子趕來了很多人。孩子們的雙腿在眨眼的功夫就把地上的腳印踩亂了。唯一冷靜的是村支書,他取過一把大鐵鍬小心地鏟下了最後一個樣板,連同一滴血。村支書請來了許多老人,老人們望著那把鐵鍬,仔細地辨認。他們一邊辨認一邊回顧曆史,對曆史的回顧使得事態變得更為嚴峻了。老人們肯定地說,這不是狗,不是狐狸,不是灰狼。一句話,“曆史上”從來沒見過。辨認完了,老人們隻好抬起頭,望著冬天裏的水麵。水麵平整,光滑得都有些過分。直到這時人們才想起高端五,而他偏偏又到公社學習去了。
高端五臨近中午才趕回高家莊。在等待高端五的過程中高家莊的人們經曆了一場真正的煎熬。隨著中午的臨近,雪在鐵鍬上慢慢融化了。沒有人能擋得住。人們眼睜睜地望著腳印以水的形式滴在了地上。水這東西實在是太壞,它掩飾了多少問題?它從來不給人以一個固定的、明確的說法。水應該槍斃!
對水的自生與自滅,村支書欲哭無淚。
高端五提著五六式半自動步槍趕來了。他看到的隻是大鐵鍬上的水珠。高端五蹲下身去,看了很久,最後用中指沾了一滴水,放進了嘴裏。
村支書望著高端五。高端五耷拉了眼皮,很輕地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
“咋樣?”村支書說。
高端五說:“難說。”
下雪後的高家莊更冷了。第二天上午村前湖麵上的冰封說明了這個問題。但是陽光燦爛,天空晴朗。高端五爭取到村支書的同意之後,一個人提了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靜臥在湖邊了。湖麵上是大片耀眼的冰光。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絲聲響。高端五從口袋裏摸出一粒子彈,壓進了槍膛。高端五把槍托貼在腮邊,而中指卻摳緊了扳機。他在瞄準。他沒有瞄準任何目標,隻是盯準了水的平麵,即冰的平麵。在某一個霎那,他的中指摳了下去。槍聲過後,子彈帶著冰淩的聲音迅疾地向遠方飛去,整個冬季都被這串聲音劃開了一道口子。你看不見子彈,但冰的聲音說明了子彈貼在了冰麵。整個湖都共鳴了,一顆子彈足以震懾方圓十幾裏的水麵。
湖對岸張家圩子的孩子們正在湖麵上走冰。一個叫兵的男孩看見冰麵上一個雪亮的東西正向自己緩緩滑來。雪亮的東西一直滑到自己的棉鞋邊,停住了。出於好奇,小兵揀起了腳邊的小東西。人們聽見小兵大叫了一聲。他的指尖被灼傷了,燙出了兩個對稱的白點。孩子們一起滑過去。沒有人相信小兵的指頭會被冰塊燙傷。但傷痕在那兒。孩子們低下頭,小兵的腳邊卻有一個小洞。冰麵平白無故地化開了一個小洞,一樣東西從洞口沉向了湖底。孩子們麵麵相覷,隨即就轟散了。他們怕極了。他們所見到的事情是如此真實,已經達到了一種魔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