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洗得太多,高端五的雙手幹淨得就有些過分。皮膚過於白,而血管也就過於藍了。怎麼說呢。反正有點兒說不上來。能知道的隻有一點,高端五終日裏恍恍惚惚,也就是心思重重。在整個夏季,他的每一隻指頭都有每一隻指頭的心思,捏不成拳頭。像單擎的植物闊葉,開了許多的叉,很綠地舒張在那兒,正麵是陽光,背麵是陰影,籠罩了一種很異質的鬱悶。
莊稼長得快,時間過得也就快。轉眼又到了秋收了。秋收在高家莊既是一筆經濟賬,同時也是一筆政治賬,許多人的命運都要在秋收的“表現”中得到改變。高端五終於在秋收之前鼓起了勇氣,和村支書談論當兵的事了。高端五不敢多繞彎子,一開口就把當兵的事挑開了。村支書沒有開口,他沒有說高端五貪心,沒有批評高端五想獨吞所有的美差。但是,他的表情在那兒。他的表情說明了高端五這個“知識分子”是多麼地自私和自利。村支書後來說:“端五啊,村子裏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你能把秋收撐下來吧?”村子裏的政策高端五當然知道,他隻有獲得“秋收紅旗手”才可以報名參軍的。村支書瞄了一眼高端五手上的細皮嫩肉,半真半笑地說:“端五啊,你這雙手可不像紅旗噢。”高端五說話的樣子差不多已經是一個軍人了,他挺了身子大聲說:“支書你放心。”
高端五在脫粒機的旁邊已經連續站了十九個小時了。三個小時以前,他其實已經成為本年度的“秋收紅旗手”了。那時候高端五曾經被人換下來一次,但是不行。一離開馬達他的耳朵反而充滿了轟鳴,躺在床上之後他的腦袋疼得就要炸。而雙手也會無助地要動。人真的是機器,是機器的部分和配件。機器不停下來你就不能急刹車,否則你就會飛起來。你隻能順應機器,在這種時候,生命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高端五隻好重新上機。
一上機高端五反而安靜了。真實的轟鳴聲在他的耳朵裏稱得上充耳不聞。高端五心情不錯。隻要把最後的兩天撐下來,他就可以聽從“國家”的召喚,到遠方做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戰士了。高家莊的人們習慣於把遠方稱作“國家”,高端五就要到“國家”那裏去了,他格外地珍惜高家莊的每一天。
現在,高端五站在脫粒機的旁邊,蓬頭,垢麵,麵無表情,齒輪那樣重複著十九個小時以前的那個動作。他不停地往脫粒機裏塞莊稼,讓脫粒機給莊稼分類,稻歸稻,草歸草。
黃昏時分一位婦女給高端五端來了一碗水。高端五接過大海碗,一口氣就灌下去了。順手把大海碗塞進了脫粒機。打穀場上突然響起了瓷器的破碎聲,都把機器的轟鳴壓下去了。幾乎就在同時,一個女孩尖叫了一聲。一樣東西擊中了她的胸脯,在她的胸前摸了一把,隨即落在了她的光腳前。是一隻指頭。是一隻人的指頭。人的指頭從天而降絕對是一件驚奇的事,大夥圍上去,高端五也圍上去。圍上去之後高端五感到了身體的某個部位在疼。在往疼裏疼。他低下頭,隻看了一眼便大聲說了:“別碰,是我的。”高端五用左手揀起地上的指頭,往右手的食指根上捂。但是鮮血模糊了手指與手的關係。噴湧的血液有一種絕然的力量,在告訴你,你的決不是你的。
從醫院歸來秋收早就結束了,而征兵業已開始。高端五整天坐在打穀場上,看太陽自東向西,他把手插在褲兜裏,腦子裏卻有一個頑固的影子,是槍的影子。他用想象力摳動著扳機,而食指卻落不到實處。指頭的空缺使手的欲望變得熱烈。當某種努力起源於欲望而中止於身體時,心有不甘與力不從心就開始相互推動了。高端五抽出雙手,岔開指頭。凝視著它們。一直凝視著它們。直到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仿佛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多出了九隻手指。他知道自己的雙手抓住了厄運。厄運斷你一指,卻不肯傷你十指。
高端五絕對不可能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戰士了,高端五甚至不能再做高家莊的人民獸醫了。失去了食指使他再也不能手持針線,縫補公豬身後的空口袋了。但是,高家莊的人們知道,正如村支書在秋收表彰大會上所說的那樣,高端五已經把自己的指頭獻給國家了。“國家”不隻是遙遠,有時候它還是意義。比方說,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揀到一枚五分錢的硬幣,老師們會在班會上這樣說:“某某同學拾金不昧,他(她)把五分錢交給了老師,交給了國家。”前者表示歸屬,後者則代表了意義。高端五的指頭沒有歸屬,所以,直接等同於意義。
生命一旦有了意義,組織上就要做安排,總要“領導”一點什麼,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如何“安排”高端五,組織上就很頭疼。高端五殘是殘了,但終究不是軍人,“意義”的局限也就顯而易見了。最後還是村支書發了話,他用肩頭簸了幾下後背上的上衣,說:“我們村的民兵就歸他領導吧。”村支書說完這句話之後伸直了胳膊,在離身子很遠的地方拍了幾下巴掌,其他人也拍了幾下。村支書說:“大家通過了,就散會吧。”
民兵排長高端五在秋冬時分迎來了他的好運。縣基幹民兵團就在這個農閑的當口正式軍訓的,但是,這一次軍訓並不是因為農閑,內部人士說,是形勢又吃緊了。高端五從縣人武部首長們的麵部表情就知道形勢肯定吃緊了。他們的樣子一律外鬆內緊。盡管沒有人知道威脅來自何方,然而,外鬆內緊的麵部神情早已表明了吃緊的程度。
基幹民兵一律配槍。這一點令高端五喜出望外。他再也料不到他的傷殘之軀居然還能和鋼槍聯係起來。他從縣人武部首長的手上接過了五六式十發裝半自動步槍,首長勉勵高端五說,中指更適合於射擊,中指更有力,更穩,因為中指更粗,更長。
高端五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愛槍。所謂想當兵,說到底可能還是對槍熱切向往。他對槍的喜愛達到了一種癡情的地步,一種憐香惜玉和溫柔體貼的地步。即使在睡覺的時候他也不肯暫離他的鋼槍。他把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壓在枕頭底下。枕戈,卻不待旦。在深夜,高端五趴在窗口,用鋼槍瞄準星星、月亮,瞄準樹枝或某個夜行的走獸。他無聲息地用一隻眼睛與天鬥,與地鬥。鬥完了他就用殘缺的手掌撫摸著槍。鋼的溫度其實就是槍的體溫,有一種砭骨的寒。在撫摸中,高端五體會到的不是槍,而是手的完整。槍彌補了手的全部意義。甚至,作為民兵排長,高端五認定了槍就是手的功能和指尖的不可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