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的婚事(1 / 3)

什麼是奇跡?奇跡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最後發生了。奇跡就是種下了梨樹而結出來的全是西瓜,奇跡就是投下水的是鰻苗而撈上來的全是兔子。消息立即被傳開了。一頓飯的工夫村裏人都聽說了,梅香在城裏給阿木“說”了一個未婚妻,姓林,名瑤,二十七歲。村裏人不信。林瑤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名字,電視劇裏常有,通常都是總經理的文秘或卡拉OK大獎賽三等獎的獲得者。有這樣美妙姓名的女人居然肯嫁給阿木,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不能發生?然而,事情是真的。梅香證實了這一點。梅香逢人就說,阿木和林瑤“真的是一見鍾情”。

阿木有一顆極大的腦袋,方方的,阿木還有一副稱得上濃眉大眼的好模樣,隻可惜兩眼間的距離大了一些,與人說話的時間一長,兩眼裏的目光就做不了主了,兀自散了開來。阿木在大部分情況顯得很安靜,不論是上樹還是下地,阿木都把他的雙唇閉得緊緊的,動作迅猛而粗枝大葉。沒事的時候阿木喜歡鑽到人堆裏頭,兩隻大耳朵一左一右地支楞在那兒,靜靜地聽,似乎又沒聽。不過阿木的脾氣有些大,總是突發性的,事先沒有一點預兆。誰也不知道哪句話會得罪阿木的哪根筋。大夥兒笑得好好的,阿木突然就站起身,氣呼呼地甩開大夥兒,一個人走掉。生氣之後的阿木走到哪裏哪裏無風就是三層浪,不是雞飛,就是狗跳。阿木有一身好肉,當然也就有一身的好力氣。阿木最大的快樂就是別人誇他有力氣,不管哪裏有什麼粗活兒,隻要有人喊一聲“阿木”,阿木一定會像回聲那樣出現在你的麵前。幹完了,你一定要說一聲“阿木真有力氣”,阿木聽了這話就會不停地噘他的嘴巴,搓著他的大手十分開心地走開。你要是不說就會很麻煩,用不了多久全村的雞狗就會竄出來,一起替阿木打抱不平。

最能證明好消息的還是阿木他自己。返村之後阿木一個人坐在天井的大門口,一聲不吭。但他的嘴唇不停地往外噘,這是阿木喜上心頭之後最直觀的生理反應。對於一般人來說,心裏有了喜事一張大嘴巴就要咧得好大。還嘿嘿嘿嘿的。可是阿木不。阿木一點聲息都沒有,就會噘嘴唇,迅速極了。熟悉阿木的人都說,阿木噘嘴唇其實是在忍。阿木要是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可是喜事來臨的時候,阿木卻忍得住。

這刻阿木正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天井的四周一片安詳,都有些冷清了。阿木家的天井平時可不是這樣的,這裏經常是村子裏最快樂的地方。傍晚時分村子裏的人都喜歡圍在阿木家的天井四周,你不知道天井裏頭會傳出怎樣好玩的笑話來。依照常規,阿木隻要在外麵一發脾氣,到家之後一台綜藝大觀其實也就開始了。要命的是,阿木在外麵發脾氣的次數特別多,因為阿木喜歡往人多的地方鑽。

花狗和明亮他們幾個一閑下來就喜歡聚在巷口說笑。花狗和明亮他們在城裏頭打過工,見得多,識得廣,根本不會把阿木放在眼裏。阿木擠在他們中間完全是長江裏麵撒泡尿,有他不多,沒他不少。但是花狗和明亮他們聊完了之後都要把話題引到阿木和梅香的身上。梅香是村長的老婆,一個小村長十多歲的鎮裏女人。花狗就問了:“阿木,這幾天想梅香了沒有?”阿木極其認真地說:“想了。”明亮又問:“哪兒想了呢?”阿木眨巴著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腳丫,不能斷定自己是哪兒“想了”。明亮說:“想不想睡梅香?”阿木說:“想睡。”花狗再問:“知不知道怎麼睡?”這一回阿木被徹底難住了。於是有人就把阿木拖到梅香上午站過的地方,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出梅香的身影,讓阿木從褲襠裏掏出東西,對著梅香的影子撒尿。花狗問:“知不知道怎麼睡?”阿木說:“知道了。”“說說看?”阿木說:“對著她尿。”

大夥兒便是一陣狂笑。阿木並不會說笑話,隻會實話實說,但他的大實話大部分都能達到趙本山的喜劇效果。許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經被村長睡過,他們在床上也時常惡向膽邊生,勇猛無畏地把自己的老婆想象成梅香,但“睡梅香”這樣的大話絕對說不出口。大夥兒聽了阿木的話笑得也就分外地暢快。他們把阿木稱做“村裏的趙本山”。可是阿木這個農民的兒子就不會像趙本山那樣,反複強調自己是“農民的兒子”,所以阿木不可能是趙本山,隻能是“村裏的”小品藝術家。

如果花狗這時候要求阿木和梅香“再睡一回”,阿木離發脾氣就不遠了。剛剛尿完的人說什麼也尿不出來的。你一催,阿木便急,離得很開的大眼睛裏頭就會冒出很焦急的光芒,左眼的光芒和右眼的光芒也不聚集。阿木憋著一口氣,惡狠狠地說:“尿你媽媽×!”撂下這句話阿木掉頭就走。

這一走花狗和明亮他們笑得就更開心了。但他們不會立即散去。他們在等,用不了多久阿木一定會回家去的。事實往往如此。用不了一根煙,阿木說殺回家就殺回家了。阿木一腳踹開木門,殺氣騰騰地站在天井的中央,閉著眼睛大聲喊道:“我要老婆,給我討個老婆!”阿木的老爹,一個鰥居的養雞人,就會皺巴巴地鑽出雞舍,用那種哀求的聲音小聲說:“阿木,我也托了不少人了,人家女的不肯哎,你讓我替你討誰呢?”阿木不理他老子的那一套。阿木扯著嗓子說:“不管,隻要是女的!”

阿木發了脾氣之後每一句話都是相聲或小品裏的包袱,他說一句圍牆外麵就要大笑一陣。即使阿木天天這樣說,大夥兒還是天天這樣笑。好段子就是這樣的,好演員就是這樣的,百聽不厭,百看不厭。有阿木在,就有舞台在。隻要有了舞台,村子就一定是快樂的、歡騰的。

阿木這會兒徹底安靜了,阿木家的天井這會兒也徹底安靜了。阿木居然要娶一個叫“林瑤”的女人了。——你說誰能想得到?隻能說,皇帝是假,福氣是真。

阿木的婚事原計劃放在開春之後,但是阿木的老爹禁不住阿木的吼叫和天井外麵越來越大的笑聲,隻能花錢買日子,倉促著辦。一個大風的日子阿木用一條木船把林瑤娶回了村莊。村子裏所有的人都趕到了石碼頭。新娘子一下喜船就不同凡響。林瑤的身段修長而又挺拔,一身紅,上身是收腰的紅外罩,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而下身則是一條鮮紅的裙子。林瑤的模樣像一條上等的紅金魚,足以讓村子裏的人目瞪口呆。可是沒完,因為風大,林瑤戴了一副漆黑的墨鏡,而臉上又裹上了一張雪白的大口罩。林瑤的出場先聲奪人。人們痛心地發現,林瑤和阿木的關係絕對是鮮花和牛糞的關係,絕對是金魚與茅坑的關係。林瑤迎著冬天的大風款款而行,鮮紅、漆黑、雪白。阿木走在林瑤的身邊,合不攏嘴。他那種合不攏嘴的死樣子實在讓人氣得發瘋。難怪天下的美女越來越少了,答案就在眼前,全讓阿木這樣的疙瘩娶回家了。

沒有人能看到新娘的臉。但人們一致確認,林瑤的麵部絕對有一到三處的致命傷,諸如獨眼、翹天鼻、兔唇,再不就是刀疤。否則沒有道理。墨鏡和口罩說明了這個問題。這一點還可以從林瑤的陪嫁上得到解釋。除了一隻大木箱,林瑤沒有陪嫁。人們的注意力很快從林瑤的身上轉移到大木箱子上來了。大木箱實在是太沉了,它幾乎把四個男人的背脊全壓彎了。一路上就有人猜,大木箱子裏頭究竟是什麼?總不能是黃金吧。花狗決定揭開這個謎。花狗便走上去幫忙。在迎親的隊伍開進天井的時候,花狗一不小心讓門檻絆了一腳,一個趔趄,花狗連人帶箱一起摔倒在地上。大木箱裏的東西散了一地——謎底終於被揭開了。裏麵全是書。花花綠綠的壓塑封麵,全是瓊瑤、席娟、席慕蓉,一紮一紮的。林瑤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蹲在了大木箱的旁邊。林瑤摘下墨鏡,解開雪白的口罩,用紅裙子的下擺把每一本書都擦了一遍,重新碼進了大木箱。熱鬧的迎親隊伍即刻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目睹了這個寂靜的過程。人們失望地發現,林瑤的麵部一切正常。盡管林瑤的臉蛋隻能算中下,可是五官齊整,沒有致命傷。村裏人痛心不已,兩眼裏全是冬天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