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人百思不得其解。你說這到底是什麼事?但是當晚的婚宴上村裏人終於鬆了一口氣。婚宴很隆重,阿木的老爹養了這麼多年的雞,把能花的錢全砸在阿木的婚宴上了。阿木的老爹借了學校的教室,擺了四十八桌。整個婚宴林瑤和阿木一直低著頭,也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後來有人提議,讓新娘和新郎去給媒婆梅香敬酒。這個當然是必須的,大夥兒一起鼓掌起哄。讓村裏人鬆了一口氣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阿木和林瑤站起了身來。剛走了兩步阿木和林瑤卻停下腳步了,他們站在亂哄哄的人縫裏,端著酒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先是阿木的嘴唇噘了四下,林瑤跟上來嘿嘿嘿嘿就笑了四下,然後阿木的嘴唇又噘了四下,後來就是林瑤嘿嘿嘿嘿地再笑了四下,都把敬酒的事弄忘了。喜宴上突然沒有了聲息,人們放下筷子,嚴重關注著這一對新人。林瑤的表情和笑聲一點都收不住,一點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她那種旁若無人的模樣簡直像在夢遊。下午還痛心不已的人們一直盯著林瑤,他們後來把目光從林瑤的臉上挪了開去,相互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鼻子裏鬆了一口氣。然而林瑤還在笑,隻是沒有了聲音,內心的滿足與幸福使她的臉上出現了無可挽救的蠢相和癡相,讓心腸軟的人看了都心酸。阿木的老爹急了,慌忙說:“阿木,給梅香姐敬酒唦!”阿木一副沒魂的樣子,伸出手卻去碰林瑤手上的酒杯。這對新人把媒婆撂在了一邊,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自己卻喝上了,恩愛得要命。梅香連忙走上來,用酒杯往阿木和林瑤的杯子上撞了一下,不停地說:“敬過了,敬過了。”這時候隔壁教室裏的客人都圍過來了,他們堵在門口與窗前,不說一句話,默默地凝視林瑤。阿木的老爹轉過身來,堆上一臉的笑,招呼說:“大夥兒喝,大夥兒痛快喝。”
婚禮之後阿木有些日子不往人堆裏鑽了,人們注意到,阿木一有空就和林瑤廝守在天井裏頭,不是林瑤幫阿木剪指甲,就是阿木幫林瑤梳梳頭,恩愛得都不知道怎麼好了。村裏的女人們有些不解,她們說:“他們怎麼就那麼恩愛的呢?”花狗極其權威地搖了搖頭,他以牲口們終日陪伴為例,堅決否定了所謂“恩愛”的說法。不過阿木不往人堆裏鑽,花狗和明亮他們總有些悵然若失。村子裏顯然比過去冷清了。直到現在他們才發現,不是阿木需要他們,相反,是他們自己需要阿木。阿木對他們來說意義重大。花狗和明亮不能讓生活就這麼平庸下去。他們不答應。村裏人也不答應。他們叫過來一個孩子,讓孩子去把阿木叫出來,說有要緊的事情“和他商量”。阿木出來得很晚,他把兩隻手抄在衣袖裏頭,站在一大堆的人麵前,甕聲甕氣地問:“什麼事?”花狗走上去摟住了阿木的肩膀,拍了幾下,卻什麼也不說。隨後花狗就拿起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幾個圓,一條線。花狗嚴肅起來,說:“大夥兒靜一靜,我們開會了。”花狗就著地上的簡易圖,把鄉裏修公路的事情對大夥兒說了。“——公路到底從哪兒過呢?”花狗的臉上是一籌莫展的樣子。花狗看了看大家,說:“我們得有個意見。”大夥兒都不說話,卻一起看著阿木,目光裏全是期待與信任。阿木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高級的禮遇,兩隻巴掌直搓,兩片嘴唇直噘。花狗遞給阿木一根煙,給阿木點上,阿木受寵若驚,都近乎難為情了。花狗說:“阿木,大夥兒最信得過你,你的話大夥兒都聽,你得給大夥兒拿個主意。”阿木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說:“那就從我們家門口過吧。”花狗他們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發。最後花狗說:“我看可以。”大夥兒就一起跟著說好。阿木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把這麼重大的事情給決定了,人有些發飄,拔腿就要往回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林瑤。花狗一把把阿木拉住了,關切地問:“林瑤妹妹對你還好吧?”
“好。”阿木說。
花狗說:“說說看。”
阿木低下頭,好像在回顧某個幸福的場麵,隻顧了噘嘴,卻笑而不答。花狗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說:“我們都替你高興,關心你,連公路都從你們家門口過了,——說說嘛阿木。”阿木看了看身後,小聲說:“林瑤關照我,不要對別人說的。”明亮接過話茬兒,說:“林瑤關照你不要對別人說什麼?”這一問阿木就開始了沉默,但又有些忍不住,仰著頭,喜滋滋地說:“那你們不要告訴別人。”大夥兒圍著阿木,十分鄭重地做了保證。阿木便開始說。可是阿木的敘述過於囉嗦,過於枝蔓,有些摸不著邊際。花狗和明亮他們就不停地打斷他,把話題往床沿上拉,往枕頭邊上拉。阿木的話慢慢就走了正題。阿木像轉播體育比賽的實況錄像那樣開始了床上的畫麵解說。聽眾朋友們不停地用笑聲和掌聲以資鼓勵,這一來阿木的轉播就更來神了。
阿木的實況轉播點綴了多風的冬日,豐富了村裏人的精神生活。由於阿木的轉播,阿木和林瑤的新房甚至天井的圍牆都變得形同虛設。開放了,透明了,外敞了。人們關心著他們,傳誦著他們的故事。阿木一點都不知道他們的婚姻生活對村子的人來說意義是多麼的重大。阿木能做的隻有一點,不停地在家裏忙,再不停地在外麵說。村子裏重新出現了生機。
遺憾當然有。阿木現在再也不發脾氣了,這是村裏的人十分無奈的事。這一點使阿木的意義大打折扣。阿木走路的時候如果沒有雞飛與狗跳相伴隨,就如同花朵謝掉了花瓣,狐狸失去了尾巴,螃蟹折斷了雙螯,而孔雀也沒有了羽毛。這個不行。花狗和明亮做了最大的努力,阿木就是不發脾氣。真叫人毫無辦法。花狗痛心地總結說:“阿木讓那個女人廢了。”
出人意料的是,林瑤出場了。林瑤成功地補償了阿木留下來的缺憾。人們意外地發現,在某些方麵,林瑤成功地替代了阿木,繼承並發展了阿木家天井的觀賞性。根據知情者們透露,林瑤一直把自己安排在一個無限虛妄的世界裏,不肯承認自己是在鄉下,嘴邊掛著一口半吊子的普通話。她堅持把阿木稱做相公,並在堂屋、雞舍、茅坑的旁邊貼上一些紅紙條,寫上客廳、馬場、洗手間。林瑤的頭上永遠都要對稱地插上兩支絹花、一對蝴蝶或別的什麼。而太陽好的日子林瑤就要把她的被褥捧出來,曬曬太陽。然後拿上一隻小板凳,坐到被褥的旁邊,頂著一顆大太陽,手裏捧著厚厚的一本書。中午的太陽光線太強了,林瑤便把她的墨鏡掏出來,戴上,認真地研讀,如癡如醉。阿木家的天井門口經常三三兩兩地聚集著一些人,他們並不跨過門檻,隔著一些距離打量著林瑤,她那副古怪、沉迷、恍惚而又癡醉的樣子實在有點好笑。林瑤不看他們,絕對置身於無人之境。林瑤的樣子雖然有些滑稽,但她是瞧不起一般的人的。學校裏的老師們聽說了林瑤的情狀,午飯後正無聊,就一起過來看看。
“林小姐,看書哪?”高老師慢騰騰地說。高老師一進門阿木就把曬著的被褥抱回家了,高老師看在眼裏,笑了笑,說:“這個阿木。”高老師說著話,伸出手便把林瑤手上的書拽過來了,“看的什麼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