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的婚事(3 / 3)

林瑤一把搶過書,淚汪汪地拍著書的封麵,說:“這裏頭全是愛情噢。”

王老師說:“高老師不要你的愛情,就借你的書看看。”

高老師笑笑,拿眼睛去找阿木他爹,說:“阿木爹,你們家的馬一天下幾個蛋呢?”

阿木的老爹堆上笑,說:“孩子玩玩的,閑著無聊,孩子寫著玩玩的。”

高老師拍了拍阿木的頭,親切地說:“阿木啊。”

林瑤走上去,拉開高老師的手,臉上有些不高興。

高老師笑起來,背上手,說:“我是阿木的老師,我總共教過五年的一年級,有四年就是教阿木的來。”

老師們一陣笑,阿木的老爹已經掏出香煙來了,一個人發了一支。

高老師埋著腦袋,從阿木老爹的巴掌心裏點了煙,很緩慢地吐出來,說:“阿木啊,還是你有福氣啊。娶到了太太。蠻好的。蠻不錯的。愛看書。太太的身材蠻不錯的。”

林瑤一聽到高老師誇獎自己的身材就來神了,身材是林瑤最得意的一件事。林瑤擠到高老師的身邊,眨巴著眼睛說:“我嫋娜哎。”

老師們的一陣大笑在一秒鍾之後突然爆發出來了。看得出,他們想忍,但是沒能忍住。遲到而又會心的大笑是分外令人開心的。阿木的老爹沒有能聽懂林瑤的話,但是,他從老師的笑聲和體態上看出兒媳的醜態種種。阿木的老爹轉過臉,命令阿木說:“阿木,還不給老師們倒水?”

老師們笑得都直不起身子,他們弓著背脊,對著阿木直擺手。他們彎著腰,擦著眼窩裏的淚水,退出了天井。這是村裏的老師最快樂的一天。他們把“嫋娜”帶回了學校,而當天下午“嫋娜”這兩個字就在村子裏紛揚起來了,像不期而然的大雪,眨眼的工夫便覆蓋了全村。“嫋娜”聲此起彼伏。村裏人不僅成功地把那兩個古怪的發音變成了娛樂,還把它們當成了咒語與禁忌。兩個星期之後,當兩個女教師在校長室裏吵架的時候,她們就是把“嫋娜”作為屎盆子扣到對方的頭上的,一個說:

“——都怕了你了!告訴你,你再嫋娜我都掐得死你!”

另一個不甘示弱,立即回敬說:

“——你嫋娜!你們全班嫋娜,你們一家子嫋娜!”

林瑤的災難其實從花狗進鎮的那天就開始了。四五天之後,花狗回到了村上。花狗把他的掛槳機船靠泊在阿木家門前的石碼頭上,許多人在巷子的那頭遠遠地看到了花狗。花狗叼著煙,正從石碼頭上一級一級地爬上來。人們對花狗在這個時候出現表示出了極大的熱忱,因為林瑤正站在碼頭上。眾所周知,林瑤傲慢得厲害,除了阿木,幾乎不把村子裏的人放在眼裏。花狗好幾次在半道上截住林瑤,拿林瑤搞搞笑,效果都十分的不理想。花狗是村子裏著名的智多星,可是不管花狗如何在林瑤的麵前巧舌如簧,林瑤都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不等花狗說完,林瑤的鼻孔裏就對稱地噴出兩股冷氣,一副看他不起的樣子,轉過身哼著小曲走掉。花狗當然想爭回這份臉麵,屢戰屢敗,卻又屢敗屢戰。人們遠遠地看見花狗爬到岸上來了,慢慢走近了林瑤。許多人都看見花狗站到了林瑤的麵前,把煙頭丟在地上,踩上一隻腳,在地上躡了幾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人們都以為林瑤會傲氣十足地調過臉去,像頭頂上的兩隻蝴蝶那樣飄然而去的。可是沒有。花狗的嘴巴剛動了兩下,林瑤的身體就像過電了一樣怔在了那裏,兩隻肩頭急速地聳了一下。最讓人吃驚的景象終於發生了。林瑤抱住頭,撒腿就跑。林瑤逃跑的樣子絕對稱得上慌不擇路,她居然沒有看清自家大門的正確位置,一頭撞在了圍牆上。她那種慌不擇路的模樣像一隻誤入了教室的麻雀,為了逃命,不顧一切地往玻璃上撞。

花狗站在原處,沒動,重新點了一根煙,微笑著走向了人群。大夥兒圍上去,問:“花狗你使了什麼魔法,怎麼三言兩語就把林瑤擺平了?”花狗一個人先笑了一會兒,伸出一隻拳頭,把大拇指和小拇指翹出來,說:“什麼三言兩語,六個字,就六個字,我就把她打發了。——傲什麼傲?這下看她傲。”花狗長長地“嗨”了一聲,說:“還城裏的呢,還林瑤呢,豬屁!和梅香一樣,鎮上的,箍桶匠鼻涕虎的三女兒,許扣子。什麼林瑤?全是她自己瞎編的——撒謊的時候倒不呆。剛才一見麵,我隻說了六個字,鼻涕虎,許扣子。呆掉了,路都不認識了。傲什麼傲?這下看她傲!”

整個村子如夢方醒,人們表現出了應有的憤怒,許扣子說什麼也不該欺騙鄉裏鄉親的。就連小學裏的學生們都表達了他們誠實的熱情,他們在放學的路上圍在了阿木家的天井四周,用他們脆亮的童聲齊聲高叫:“鼻涕虎,許扣子!鼻涕虎,許扣子!”他們隻能這樣。因為事實就是這樣。

臨近春節,人們在鎮上趕集的時候聽到了一則好玩的事情,當然是關於許扣子的。現在,村子裏的人在趕集的時候又多了一分趣味了,打聽打聽許扣子的過去,摸一摸許扣子的底。許扣子好玩的事情實在是多。根據許扣子的鄰居說,許扣子蠻有意思的,都這個歲數了,天冷了還在被褥上畫地圖的。“畫地圖”是一個有趣的說法,其實也就是尿床。

許扣子尿床的事理所當然被帶回了村莊,可是大夥兒並沒有太當回事。事情當然是好玩的,不過發生在許扣子的身上,說到底也就順理成章了,也就正常了。

沒有想到阿木在這個問題上死了心眼。誰能想得到呢,否則也不會發生那麼大的事。那一天其實很平常。中午過後,花狗從阿木的天井旁邊經過,阿木正在天井裏頭曬太陽。花狗看見阿木,說:“阿木啊,太陽這麼好,還不把被褥拿出來曬曬?”花狗其實是好心,正像花狗聽說的那樣,要不然,阿木在“夜裏頭又要濕漉漉的了”。阿木聽了花狗的話,站在天井的正中央愣了老半天。阿木紅著臉,小聲說:“沒有。”花狗說:“阿木,你可是從來不說謊的。”阿木閉著眼,大叫一聲:“就沒有!”花狗正在笑,突然發現阿木已經不對了。阿木漲得通紅的臉膛都紫了,額頭上的青筋和分得很開的眼珠一起暴了出來。花狗看到阿木發過無數次的脾氣,從來沒當回事,但阿木這一次絕對有些怕人。花狗怕阿木衝出來,悄悄就走了。走了很遠之後還聽見阿木在天井裏狂吼“沒有”。

林瑤這時候從臥室裏出來了,看見阿木的手上拿了一根扁擔,歪著脖子,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發了紅的眼睛在天井裏四處尋找。林瑤不知道自己的相公發生了什麼事,四周又沒有人,因而阿木的尋找也就失去了目標。林瑤走上去,說:“相公,什麼沒有?”卻被阿木一把推到了牆上,又反彈了回來。阿木一點都不知道睡在地上的林瑤後腦勺已經出血了。他的眼睛還在找。他終於找到家裏的雞窩了。阿木撲上去,一腳踢爛了柵欄,揮起手裏的木棍對著老爹的幾百隻母雞下起了殺手。幾百隻母雞受驚而起,連跑帶飛,爭先恐後。它們衝進了天井,滿天井炸開了母雞們的翅膀,雞毛和母雞的叫聲四處紛飛。阿木對著漫飛的雞毛尖聲喊著:“沒有!沒有!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