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你還提齊緯那個老東西?告訴你,慶陽侯爺已許了我接替他的差使。難道你沒發現,這些日子那個賊配軍老是因為完不成抄錄被杖責嗎?”管營看見辛悅慘白的臉色,終於道,“你若是乖乖從了我,我保你的主人在營裏不再挨打受氣。如何?”
“什麼人?”辛悅還未回答,巡夜士兵的喝聲已傳了過來。辛悅恍然記起了什麼,手指慢慢鬆開,搗衣杵也垂落到竹籃中,抬起眼,定定地盯住了麵前管營油光滿麵的臉。
辛悅記起來,今夜正是李允當值。
一隊閃動的火把影影綽綽地照過來,清脆的馬蹄聲已由遠而近。
“辛?”李允騎馬走了過來,看著籠罩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眉頭一皺,“他在糾纏你麼?”
“你想清楚,徐澗城的命在我手裏……”管營在辛悅耳邊低聲威脅著。
辛悅抬頭望了望李允,隻要她叫出來,管營此番的圖謀定然不能得逞。然而,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卡上了她的咽喉,她無法開口。
“你是誰?”李允見辛悅目光閃爍,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轉而問向那微胖的中年人。
“咳咳,小李將軍不認識我了?”管營笑著道,“下官方秦,乃是慶陽侯爺的族人,也是他的同鄉……”
“原來是方秦大人,失敬失敬!”管營的職位低微,就算升任了參軍也是個芝麻小官,然而紫之一族鄉梓觀念極重,李允看在兆晉麵上,口氣頓時客氣起來,“不知大人為何深夜在此?”
“嗬嗬,牢營事雜,此時方得脫身回去。”方秦故意往辛悅身邊靠了一步,“辛悅姑娘,你說要去我那裏取東西,不是嗎?”
辛悅沒有回答,隻是怔怔地看著李允,隻希望他能看得穿這個曖昧的情形。然而就算他此時能幫她一時,以後呢?以後呢?
“不錯……我正要隨方秦大人前去。”在李允無動於衷的沉默裏,無望的感覺如同一枚利刃刺透了靜默的帷幕,辛悅忽然大聲笑起來,“怎麼,小李將軍不能對我們網開一麵嗎?” 或許從忻州城重逢開始,這個純如白紙的少爺就已經把她看作了下賤不潔的妓女了吧。
李允動了動嘴唇,卻最終沒有問。看著辛悅隨著方秦走進黑暗的長街中,他隱隱泛起一種莫名的不安,然而他隻是咬咬牙,撥轉馬頭而去。
李允知道,很多事情,隻要閉上眼睛,就可以當它不再存在。
換了個趴在桌上的姿勢,李允搖了搖酸痛的脖頸。巡城至拂曉,小憩片刻便要去宣撫使衙門應卯了。
忽然,砰地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傾倒在院門上。李允霍地驚醒,快步走到院門口,一開門正看見辛悅略略側頭靠在門框上,身體卻僵直不動。
“辛,你怎麼了?” 雖然早有預感,李允還是吃了一驚。自從重逢以來,辛悅從來都是穩重而自持,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神,那碧綠的瞳仁仿佛把落在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吸了去,再反射不出一絲光來。
辛悅站直了,朝李允輕輕點了點頭,徑直走到院中去。她轉頭四處看看,走到水井邊,彎腰汲了一桶井水,驀地從自己頭上澆了下去。
“辛!”李允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正呆立間,辛悅卻又往身上澆了一桶。深秋的井水涼得刺骨,她早已凍得臉色慘白,卻一聲不出,又躬身下去打水。
“怎麼了?”李允一把壓下她的手,連聲問。然而辛悅凍得青烏的嘴唇中雖不說一個字,眼淚卻已撲簌簌地掉落下來,化作珍珠一粒粒地掉入井水之中。
李允心中已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雖然心中一片黯然,卻隻能努力地安慰著她:“我知道你心裏是幹淨的……”
辛悅看了他一眼,那樣悲哀而自嘲的目光,讓李允立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然而辛悅隻是默默地鬆了手,看著那吊桶骨碌碌地滑落到井底,濺起一片水聲。
李允見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水流順著她的頭發成串地滴落,似乎隨時都可能被風吹化了去,忽然忍不住把她摟在了懷裏。他緊緊地抱住她,安撫著她瑟瑟的顫抖,如同抱著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沒有任何邪念,隻有滿腔的憐惜。
然而辛悅忽然推開了他。
“你的血也是冷的。”她放聲笑了起來,撇開他獨自走了出去。
“別走!”李允一把抓住了她,急切地說,“從今天開始,我雇你作丫鬟……再不讓旁人欺負你!”
鮫人女子愕然地轉過頭來。她大睜著碧色的眼眸,深深地凝望著李允,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內心。那無言的表情分明在問著一個問題:“可是,我可以相信你嗎?”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李允盯著辛悅的眼睛,慢慢道,“我現在的樣子,是根本配不上清越的。”
辛悅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語,呆了半晌,終於能夠用平靜的聲音道:“昨晚的事,求你不要告訴先生。”
“好。”李允壓製住眼底的憐憫,點了點頭。這一刻,鮫人女奴的眼淚點燃了少年的熱血,他暗暗握住拳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